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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t>武教授看到她大大瞪著的眼睛裡,又出現了他第一次在人民公園見到她時,那種寒冷而堅硬的神情。他想起了上海窄小的舊馬路,擁擠的公共汽車,還有那些失修的老洋房,武教授在那裡發現了許多象美國西海岸那種西班牙式的房子,只是陳舊不堪,幾乎不能相信裡面住滿了人,象一隻蜂窩。“是的,她的眼睛有種樣子,象蜜蜂的刺。”武教授想。

“那是我的理想。”簡妮將手裡的冷咖啡喝下去,沉在杯底的糖在冷咖啡的浸泡裡發出了微微的酸,“那也是我的天職,我猜想。我不是光要在這裡好好生活,這一點我與我的姐姐不同。我要在美國實現我的理想。”簡妮說。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向一家正在上海投資香水廠的美國公司推薦你。”武教授說。

三年以前,他到上海去,就是為這家想要投資上海的美國公司做投資評估。就是在那次,他在人民公園裡遇到了簡妮。那家叫挪頓兄弟公司的美國公司,是有一百年曆史的美國公司,一向是做家用洗滌劑的,但他們打算開發香水產品。公司決定將新香水投放到國外市場。在美國,他們很難與老牌而且實力雄厚的香水競爭市場份額。他們選擇了中國。因為中國自己沒有真正的香水,只有花露水。中國市場上,也沒有已經成熟的國外香水品牌。但中國經濟開始從計劃經濟走向市場經濟,人們的虛榮心將被喚醒,他們將會很快產生修飾自己的迫切需求,香水將要被大量地需要。那裡是挪頓新香水的理想之地。在中國的大城市裡,人們對美國產品的崇拜之風,對國際名牌的陌生,中國政府對美國商人前來投資的渴望,就是他們成功的保證。挪頓公司已經得到了與上海的老牌花露水合資設廠的機會,而且,在合資工廠中,挪頓佔有60%的股份,掌握控股權。

簡妮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個可以當國際市場營銷學和宏觀經濟學案例的故事,會真實地發生在不堪回首的上海,會在她為了怕被阻擋出國而休學的黑暗的年代裡發生。

“現在,在上海的工廠需要一個新的美方總經理秘書,兼任翻譯。原先在上海做這個職位的,是個臺灣人,她與上海人不能融洽相處,反而由她帶出了許多矛盾。所以這次,挪頓公司想要換一個與上海人更接近的人去做這個工作。我想你是合適的,你是上海人,在美國學的經濟,很好的英文。你能帶去一個合適的文化背景,還有一張上海人的臉。他們會需要你,因為你可以幫助他們與上海人溝通。上次我記得你告訴過我,你在大學裡學過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這點對美國人很重要,他們從來不知道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是什麼概念。也許,你可以為他們解釋一些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的剩餘價值理論看問題的角度,使雙方都減少誤解。你懂得用西方的思維,與美國人有共同語言。你也需要他們,他們可以給你在跨國公司工作的經歷,使你能夠獲得讀商學院的機會。”武教授豎起他的手指,指了指天空的高處,“而且,簡妮,他們的公司雖然不在帝國大廈裡,但是,他們在世界貿易中心的雙子座裡。他們也很高。”

五十年前,王家是美國杜邦公司的中國總代理,五十年以後,王家的後代沒有被趕盡殺絕,又有人將為美國香水工作,而且都是在上海。這難道不是一出電影嗎?簡妮想。接著,她想起維尼叔叔在電話裡最後的尖利的聲音,一個人失控時,會用做作的行為來表達自己最真實的心聲,這是簡妮在維尼叔叔身上發現的真理。維尼叔叔那天果然去跳江自殺了,他真的死了。他大殮的時候,只有媽媽陪爺爺去見了最後一面。爸爸的腿還是不方便,朗尼叔叔不願意看到死人,範妮一直住在瘋人院裡,醫生曾表示範妮的病情相對穩定,可以去參加大殮,但範妮自己不願意去,她說,看照片是一樣的,不需要一定看到本人。爺爺沒有保留維尼叔叔的骨灰,但爸爸給簡妮寄來了維尼叔叔生前的一小幅自畫像。他將自己的眼光畫得十分柔和,象個女人。爸爸說,讓維尼叔叔在畫上到美國看一看也是好的。

“你願意去嗎?”見簡妮不說話,武教授問,“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傳遞簡歷,預約他們的面試,而且,我也願意為你做推薦。”說著,武教授點了點桌上那張被揉皺了的名片,“它看到第一個奇蹟發生,現在,它一定更願意看到第二個奇蹟。”

簡妮說:“我絕對的願意。”

“需要考慮一下嗎,你得回到中國去工作。”武教授說,“但他們一定會給你一個工作簽證,你回美國也很容易。如果他們想要你,我也可以幫助你強調簽證對你的重要,讓他們能充分考慮這方面的安全。”

簡妮點點頭。她不能相信,自己雖然離開美國去上海工作,但將會得到一張工作簽證。這張簽證是大陸學生夢寐以求的。有了工作簽證,就向申請綠卡邁進了一大步。

簡妮對武教授說,“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幸運的人。”

“我相信你最終會實現自己的理想。”武教授說。

“我一定會做到。”簡妮說,“我還知道,自己是個堅強的人。”

從咖啡館出來,武教授順路領簡妮去參觀了哥大旁邊的格蘭德總統陵園。在陵園後面的樹林裡,武教授點著一棵楓樹告訴簡妮說,那是當年李鴻章來哥大參觀,在那裡種下的楓樹。當年的紀念銅牌現在還保留著。那天,簡妮才知道哥倫比亞大學和舊中國之間漫長傳奇的關係。這裡不光有李鴻章種的樹,還有一個叫丁龍的中國人,用自己一生的積蓄推動創辦的第一個漢學系。

當簡妮聽說丁龍是一個早年從中國被賣到美國來的簽約勞工,她的心動了一下,她想要將這個訊息告訴Ray,他會有興趣。Ray在將要從經濟系畢業的時候,突然決定轉到東亞繫念書,經過漫長的猶豫和反覆,他終於決定要學中文。簡妮想,也許他會願意到哥大來讀碩士,丁龍的故事會鼓舞他的。簡妮並不為Ray的轉系而驚喜,反而有些失落,這是Ray和她自己都預料到的反應。Ray當然是不以為然的,簡妮也並沒有強調自己的感情。他們漸漸恢復到普通朋友,再也沒有親熱的舉動,但好象他們都並不真的難過。簡妮想,這是因為她和他,已經從對方身上找到了某些自己真正需要的東西。簡妮並不認為Ray對她最渴望的,是愛情,而自己,似乎也不是這樣。

從前,與亨利.史密斯聊天的時候,簡妮聽說過,當年到美國的中國勞工都因為家裡太窮,才鋌而走險。他們都打算在美國掙了錢,就回中國生活。這也是排華時的一個重要理由。她在亨利.史密斯那裡聽說過,有個中國勞工沒掙到錢,但實在想落葉歸根,就自己劃小船到美國外海,裝作來美國的偷渡客,等美國移民局將自己遣送回中國。但她沒想到,丁龍竟然將自己的所有積蓄拿出來,在他的主人的幫助下,為了讓美國人能瞭解中國文化,而在美國著名的大學裡設立漢學系。簡妮疑惑的是,勞工在中國時,能懂得多少中國文化呢?它竟然讓他在美國這樣想念,寧願客死他鄉,也要讓美國人瞭解自己的文化。簡妮想到了站在唐人街人行道上那些面容木納的男人們,他們中的一個,日後也會將自己的積蓄捐出來,推動美國人瞭解中國文化嗎?她聽說過,格林教授寫她家歷史的時候,也曾在這裡的東亞圖書館裡找到過資料。一個賣勞工到美國的買辦家族的歷史,也受惠於丁龍的努力。而東亞圖書館的第一套捐贈的中文書,來自於慈禧太后。

“你看,哥大與中國有特殊關係。”武教授說。

與李鴻章相關的中國歷史,簡妮一直避之不及。連從前學校組織看《甲午海戰》,她都藉故沒有去看。她覺得那些事裡,整個中國彼此仇恨的人群,幫外國人的中國人,恨外國人的中國人,恨中國人的中國人,恩怨糾纏,你死我活,個個都有難言的委屈。她不願意瞭解那些委屈,還有那些侮辱。在簡妮看來,它們根本就沒有成為歷史,一直活生生地留在中國的生活中,它們一直是簡妮心中的痛苦,而沒有變成歷史的隱痛。簡妮草草看了眼楓樹,它與其他的楓樹相比,看不出任何不同。只是它紀念著李鴻章,要是在中國的話,它早已灰飛湮滅了。

簡妮走在武教授身邊,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她吸了吸鼻子,她猜想那就是最新款的Boss香水,她在第五大道上的百貨店裡正在向客人推銷的香水小姐輕輕揮舞的小紙條上聞到過。她又吸了吸鼻子,香水那時髦的感覺裡讓人微微麻痺般的放縱和不甘寂寞,讓人很享受。武教授很時髦,他們商學院的人總是大學裡最時髦的一群人。她知道自己也是一個喜歡時髦的人,她喜歡商品那種帶著虛榮和體貼的親切誘惑。她常常參加大公司委託經濟系學生做的市場調查,出入曼哈頓的大公司專賣店時,每一次走進底樓的鋪面,琳琅滿目的商品撲面而來時,她既使知道自己根本不會去買裡面的任何東西,但也不由得滿心通透,整個人都舒展開來。她聞著武教授的香水味,從李鴻章的陰影裡擺脫出來。

“你的香水好聞。”簡妮對武教授說,“是新款的Boss吧。”

武教授笑了,他聞了聞自己的手,說,“商學院的教授,總是不得不成為哥大最時髦的教授。”

“我們學校商學院的教授和學生也是全校最時髦的。”簡妮說。

“因為我們永遠是和市場在一起。”武教授說,“你也將會這樣。你喜歡時髦嗎?”

“我喜歡。”簡妮肯定地說。

武教授點點頭:“那就好。要是你不喜歡,在以時髦為本的市場上,你會痛苦的。要是你喜歡,你會象老鼠得到了一大塊新鮮忌司那麼快活。”他將自己北方人明亮的小眼睛微微眯起來,“時髦的感覺裡有一點虛榮,一點點無傷大雅的虛榮,你要知道,這一點點恰到好處的虛榮,恰恰是市場最本質的動力。差不多所有成功的營銷案例,都是從設計者內心在這種虛榮感覺的指引下工作,去滿足消費者內心蠕動著的虛榮。”

“喜歡商品也是天生的嗎?”簡妮問,她想起Ray來,他總是視市場調查為苦差,他恨四季如春,燈光明亮的店堂,總抱怨在商店裡透不過氣來。他與亨利.史密斯倒常常來往。還是常常約好了去唐人街流連。

“對時髦的領受力當然是天賦能力,對商人,對經理人來說是很重要的天賦能力。”武教授說。

“Woo!”簡妮歡呼一聲。

從新澤西的short line車站等開往曼哈頓42街汽車總站的公車開始,簡妮就與自己腳上的高跟鞋展開了搏鬥。那是一雙圍了一條紫紅色邊的灰色皮鞋,是嬸婆留給簡妮的高跟鞋之一,配鐵灰色套裙。這鞋對簡妮來說,有點緊,但卻不能說完全不合適。嬸婆穿鞋的樣子很好,一點也沒有走樣。去挪頓兄弟公司面試的頭天晚上,她按照婦女雜誌上的介紹,將毛巾緊緊塞到皮鞋裡,努力撐大它們。簡妮在嬸婆的衣服裡挑了鐵灰色套裙,五十年代風格的,裙子兩邊,開了旗袍式的叉,很穩重,又特別。她覺得這對要去中國當秘書的年輕女人,真是再合適不過了。或許那式樣有點太奢侈,不象年輕人的,但給人一種有良好背景的印象,簡妮認為,這種暗示比顯得年輕重要。

簡妮從沒這樣穿戴過。她感到那套筆直的套裙,將自己的身體和教養中的粗陋之氣襯托出來了,倒象一塊揉皺的手帕。她記得自己第一次穿上旗袍的時候,身上突然洋溢位一股弄堂女子的風塵氣,那次她就被嚇到過。簡妮其實是怕穿嬸婆的衣服的,她覺得,它們就象照妖鏡一樣。這次,她特地將自己的頭髮全部向後梳去,強調自己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眼睛有種咄咄逼人的樣子,她需要這眼睛的表情來捍衛自己,好象自己暗中有利刃在握。

清晨在short line站上等車的人,大多都是住在新澤西,每天去紐約上班的中產階級,大家穿的都是套裝,簡妮象一滴水流進大海一樣,十分自然和得體。她與他們站在一起,心裡七上八下著一些自豪。她那時竭力想忘記自己的腳。那雙線條優美溫和的義大利高跟鞋的邊緣,開始象一把刀似地勒著她柔軟的,只穿運動鞋的腳後跟上薄薄的面板。而平而窄的鞋尖,則將她的五個腳趾全都箍麻木了。簡妮竭力不去想這些事,她提醒自己現在就要站得直直的,而且要自如,以及若無其事,她不想露怯。

從42街的汽車總站轉到去世貿中心方向的地鐵月臺,那一路上,通道里響徹了往下城的世貿中心或者華爾街上班的洶湧人流的鞋底摩擦的聲音,簡妮也用紐約人的速度大步走著,簡妮腳跟上的皮已經破了,她感到有血滲出來,粘在襪子上,每走一步,那被血弄溼了以後,變得更硬的鞋幫,都用力地摩擦著已經沒有面板保護的肉。簡妮努力把自己的腳往鞋子前面伸,讓自己的腳跟能多少鬆快一點,但小了一號的高根鞋,本來已經緊緊頂住了腳趾。還沒有到月臺,簡妮腳趾上的面板也被磨破了。那一雙腳在鞋子裡真是左右為難。

好容易到了月臺,腳的酷刑暫時結束。簡妮這才發現,四周的女人紛紛開啟手裡拎著的紙袋,拿出高跟鞋來。她們利落地將腳上的運動鞋踢下來,換上紙袋裡的高跟鞋,再將運動鞋放進紙袋裡。簡妮一下子明白過來,原來在下城上班的那些白領女子,用的是這樣討巧的辦法。簡妮的心裡咯噔一下,這一下,就顯出她的嫩來。

在地鐵穿越曼哈頓島的過程中,簡妮擠在沉默的人群裡站著,腳跟和腳趾上的血都漸漸結住了,和薄薄的襪子粘在了一起。她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血都集中到了下肢,腳開始有點腫了,所以鞋子緊緊地箍在腳上,腳背上的肉漫出了鞋面,讓簡妮想起浸了水的饅頭。世貿中心那一站,車裡大部分人紛紛下車,簡妮再次夾裹在到大步向前的人流裡。從世貿中心下面的地鐵上到地面,要走三層樓。對簡妮來說,那可真是痛苦的長征。她一走,那些薄薄的血疥馬上就被拉破。簡妮幾乎痛得流出眼淚來。但她四周的人們卻嘩啦啦地象飛奔的動物那樣越過了她,那些尖尖的黑色,灰色和棕色的高跟鞋,象長在那些飛速向前的女人們腳上尖利的獸爪一樣,清脆地響成一片。簡妮的雙腳太痛苦了,不得不慢了下來,馬上就被後面的人撞到。後面的人象潮水一樣趕過她,有人撞到了她,說聲“借過”,便越過她而去。也有人什麼也不說。還有人儘量遠遠地繞開簡妮,那大多是些穿著長風衣的男人,當他們的身體因為躲避接觸而斜過去的時候,他們的風衣在身後飄了起來。簡妮讓了又讓,然後,發現自己已經從原來的人流中央讓到了邊緣,迎面而來的,是左手邊上迎面而來,向地鐵相反方向去的人們,那大多是些去中城的商業區上班的人,帝國大廈就在那裡,洛克菲勒中心也在那裡。那邊人群裡,女人們也在最後一站地鐵站裡換好了高跟鞋,那些鞋跟也清脆而堅決地響成了一片。

簡妮也加快了自己的腳步,當她的腳已經有點麻木了的時候,她跟上了大家的速度,回到人流的中間。

走進世貿中心大堂,簡妮在到達不同樓層和不同方位的眾多電梯之間又奔走了一番。好容易找到正確的電梯,到了挪頓兄弟公司那一層。離開電梯以後,她沒有馬上進去,而是先去找防火樓梯的樓梯間,然後鎮定地走了進去。謝天謝地,那裡除了一股夾著香水氣味的香菸味道,沒有人。她在玻璃的倒影裡,看到了一張氣急敗壞的臉,簡妮真的不相信,這竟然是自己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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