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十章 深層變革 二、陣痛,炸裂志,閻連科,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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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四孔明耀,從一個省會的軍營趕回來為父親奔喪時,是從樑上下的車。站在梁道上,他被炸裂的變化嚇著了。以為自己下錯了車,回頭朝開走的汽車追著喚:“停一下!停一下!”可那車已經蕩著煙塵開走了。他就在那兒打量著,直到看見下邊路口早年為嫂子豎在那兒的巨壁碑,才明白眼前的繁華鎮子真的是炸裂。因為專注在部隊,他連自己都忘了多少年沒有回過家。那次回來是為了二哥選村長,這次回來二哥不僅是鎮長,還快是縣長了。他站在梁頂的一塊開闊處,望著鎮上的樓房、橋樑、街巷和河流兩岸的工廠及人流,正不知所措時,嫂子朱穎從老街走來接著他,臉上顯著悲傷也顯著幾分喜。時候是在黃昏間,西邊的落日中,雲彩都成了金塊、金條和發亮的銀元寶。可路邊的槐樹和榆樹,都為父親的死去開著黑色碩大的花。那些黑花在夕陽中,閃著悲慼明亮的光。朱穎朝明耀走過來,到他面前很有幾分哀痛地問他說:

“三弟——你回來了?”

明耀看著山下的炸裂鎮,驚了半天道:

“嫂——這是炸裂嗎?”

“爹是死於心臟病,”朱穎說,“死在一個姑娘身上了。”

明耀又抬頭看著路邊榆樹、槐樹上開的一朵一樹的黑花朵,盯著嫂子問:“二哥呢?”

“過幾天,你們四兄弟各有一份爹在死後的孝禮錢,少說每人能分幾十萬。我和你哥商量了,只要你不阻攔把爹送到火化場,我們那幾十萬塊就歸你。”

明耀就愈發驚著了。他沒有想到嫂子說幾十萬元像說幾張紙。沒想到嫂子會開口就把幾十萬元送給他。於是間,跟在嫂子後面回村時,他懵頭懵腦問:“弟兄四個每人真有幾十萬?”

嫂子說:“你哥快當縣長了。爹一死,全縣的人都該藉機到孔家送禮了。”

這樣兒,明耀就有些盼著喪事、喜那喪事了。

過程裡,孔東德在炸裂停了七天屍,喪葬的後事辦得轟轟烈烈,名滿天下。單為使屍體保鮮用掉的冰塊就有十二噸。在炸裂的十字路口搭了巨大的靈棚和賬房會計屋。所有的人都知道鎮長的父親為救一個在炸裂村打工的女孩死掉了。有一輛運輸礦石的汽車從樑上開過去,那下班的女孩路過汽車輪子下,老人一把將她救出來,可老人卻在那驚嚇中,心臟停止跳動了。而老人死前說的最後一句話,還是要把他送到新建的火葬場,移風易俗去火化。而且老人死去後,兒子鎮長還在市裡為炸裂的繁榮忙得不知天黑和天明,這事蹟被當年辦有新聞故事加工廠的楊葆青——今天鎮上負責宣傳的幹部寫成文章後,整版正時地登在報紙上,播在電視上。滿天下的人就都被震撼感動了。送花圈的人多得如夏天水邊的蝴蝶蜻蜓樣。整個炸裂的商店、飯店、百貨樓和各種各樣的生意鋪,全都關門三日,在門前路邊擺了大花圈。花圈引來的蝴蝶密密麻麻,又七日不散,把炸裂的大街小巷都飛滿落滿了。送禮弔孝的人,方圓上百里,那些開礦的、辦廠的,在炸裂做著各樣生意的,大至幾萬十幾萬的弔孝錢,小到遠村百姓送的雞蛋、枕巾、被面和毛毯,讓喪葬的會計在那兒登記賬目晝夜不合眼。為了能給鎮長的父親送份弔孝禮,隊伍從炸裂的大街連續三天排到炸裂的山樑上。連那些在炸裂開礦辦廠的日本人、韓國人、美國人和歐洲人,都依著炸裂的鄉規民俗為這樁喜喪送了紅禮包。

依照時代文明把老人送至縣城火化後,又在棺材中裝了骨灰盒,埋在祖墳上,炸裂恢復了它的繁鬧和秩序。孔家也恢復到了多年不見的平靜裡。喪事之後依俗是要召開一個家庭會議的,因為明亮為公勞操,只是在出殯那天的追悼會上露了一下臉,之後就又不見了,忙著到縣上去和縣長見面了。朱穎也在出殯那天忙完不見了,連開家庭會議討論每個子女怎樣分得幾十萬元的孝禮錢,她都沒有回到家裡來。

這個家就這樣轟轟烈烈崩離了。

人走屋空的孔家上房裡,只還有老大孔明光、老三孔明耀和老四孔明輝。明耀除了臉上長了十幾顆的青春痘和穿在身上的軍裝外,就是人生的疲憊和空乏。他在部隊的忙碌如耙耬山脈拉著空磨轉動的驢,一圈一圈不停腳地走,終是沒有米麵流出來。不能立功做軍官,也不能立功成英雄。他兩手空空,坐在這個家庭會議上,像一個百姓坐在一圈百姓中。母親坐在三個兒子的邊兒上,為他們燒了水,為他們圍著的桌上倒了花生和核桃。為了讓他們吃,還把花生剝開來,把籽兒放在一個空碗裡。把核桃砸開來,把核桃仁放在另一個空碗裡,等花生粒和核桃仁都在碗裡堆成一堆後,就端過去擺在兒子們面前桌子上。那桌上還有孔東德死後所有送禮的賬目和清單。賬目上留的錢剛好二百萬,四個兒子人均五十萬。還有幾庫人們送的各樣弔孝禮,四個兒子每人能分一倉庫。孔東德的遺像擺在屋裡的桌中間,那遺像和善親切,望著大家一直都在微笑著。屋裡安靜而溫和,也像孔東德遺像上的那張臉。有一隻蒼蠅在那遺像上落了落,拉下一粒屎,又飛來落在他們三兄弟圍的桌子上。這時候,老三明耀也就望望兩個兄弟說:

“分了吧。”

老大、老四望著老三不說話。

“二哥、二嫂的那份他們都說要給我。”說著明耀取出一張紙條兒,說二嫂把字據都寫在這兒了,說她怕我阻攔把爹送到火葬場,才一定要給我她家那份兒。接下來,喝了幾口水,明耀又說道:“話也倒過來,二哥要當村長時,我回來給他壯聲勢,沒有那次當上村長他怎麼當鎮長?不當鎮長他怎麼當縣長?”最後推理說,二哥的今天都是多虧他那次壯威幫的忙,把屬於他家的一份送給我,也是為了報答我。到最後,他把目光落到大哥明光的臉上去,笑著問他道:

“大哥,你的那份你要嗎?”

明光說:“家就這樣散了嗎?”

再把目光落到四弟明輝的臉上去,明耀問:“老四,你的你要嗎?”

“二嫂去哪兒了?”明輝小聲問著看看三哥孔明耀,又把目光扭到邊旁孃的那邊去,發現娘早就不再剝那花生、核桃了,坐在那兒朝著這邊木待著,像不認識她的這些兒子們,臉上的茫然是一種蒼黃色,嘴唇是乾枯焦燥的灰黑色。“是要分家嗎?”她這樣問著她的兒子們,三個兒子都為這問話怔一會兒,明耀忽然臉上掛了醒過來的笑,把目光從孃的身上挪回來,看看大哥的臉,又看看小弟的臉,很大聲地說:

“就是啊,我們分家吧。天下哪有不分家的家。”

說完他望著大哥和兄弟,又把目光扭到孃的臉上去,看見娘哭了,又扭到爹的照片上,在一片死寂中,聽見爹在照片上大聲大聲喚:

“別分家——我給你們跪下來!”

“別分家——我給你們跪下來!”

·2·

到了父親死後“三七”這一天,兒女們是都要到墳地燒紙上香的。可這天,日將西去時,明輝從鎮政府走出來,不想見人多說話,就繞過鎮街、村落和河道,及兩邊樑上那些工廠下班的人流們,到了後山梁的偏僻裡。遠處山礦的爆炸聲,在黃昏中又悶又響地傳過來,之後就是一片死寂了。落日被那爆炸炸成了一攤血淋淋的水。一包巨圓的漿紅被炸裂後流在天邊外。樹成紅的了,如一樹血的花。鳥的叫聲也紅了,歸巢的路上都是它們的紅絨毛。有一隻野兔在那爆炸中,惶恐地朝著起塵的地方看了看,驚叫一聲——“天!”,就朝莊稼地裡跑去了。被炸驚了的草籽剛好淺到餓鳥的肚裡去。被炸落的花草和嫩葉,到牛羊嘴裡躲著了。明輝就在那驚慌寂靜裡,朝著墳地裡走。路上碰到了紅的空氣,汙的泉水,驚慌失措的飛蛾和口吐白沫的病螞蟻。還有在路上口乾舌燥到將要死去的一條無家可歸的狗。那狗隨在他身邊。他給它餵了水,為它找了吃的東西后,就到墳地了。狗就在樑上等著他。季節已經是仲秋,許多草和花棵都半是枯萎半是青黃著。孔家那一片幾十上百的墓堆上,都是灰白的茅草和蒿草。明輝很遠就看見了父親的墳——一堆新土和一片倒在地上的紙花圈。還看見父親在那花圈中坐著等著他,滿臉都是火化烤焦的枯黃和病容。“我疼啊——我疼啊!”明輝聽著從父親墳上隱隱傳來的喚,慢慢站下腳。可他最終沒有朝父親和那墳堆走過去。他心裡忽然有些莫名的害怕和擔憂。照理說,在這三七祭的日子裡,哥嫂們早該提著貢品、鞭炮都到墳地的,把那些貢品擺到墳前邊,燃上香,跪在墳前磕著頭,會哭的大聲哭起來,唱歌樣訴說著死者給生者留下的寂寞、思念和苦痛。不會哭的就都跪下磕著頭,對新墳黃土默唸著心裡話。然後兄弟姐妹間,就開始彼此拉著、勸著那哭得最痛的人,說死的死去了,活著的還要長相守,要彼此照顧著活完這一生。到這兒,也許那哭的就不再哭下去,也許他或她會因為有人拉勸,哭得更為傷痛、更為撕心裂肺著。明輝是準備要到父親墳前好好哭上一場的。他有很多話要對父親說。要對父親說他們弟兄四個分家了,現在大哥正用那份分家的錢,在鎮上的開發區,買上一套新房子。三哥得了他的和二哥那一份,決計要用那筆錢做下一番大事業,和二哥一樣做個偉人了。至於二哥二嫂不要那份錢,把那份都給三哥用,他就不知道是為著啥兒了。

二哥忙,連父親入土都沒有時間趕回來。嫂子在還未最後把父親安葬完,她就和二哥一樣不在了。大哥、大嫂離婚了。二哥二嫂間,一定隔有天大的距離和事情,只是這事明輝不知道。明輝很想在三七祭的日子裡,跪在父親墳前和父親說說這些事。可大哥、二哥都沒有到墳上來給父親三七祭。三哥又帶著一筆鉅款回他的部隊了。以為藉著三七祭,可以在墳地見著大哥、二哥、二嫂的,可他們誰都沒有來。明輝知道孔家隨著父親的死,家道像一棟樓樣坍塌了。像一棵樹樣倒下了。多少年前家境貧到煮飯沒有鹽吃時,那家是完整直立的。現在三哥快當縣長了,大哥好像也被提升成了校長了。他想當模範教師的,可二哥一個電話打到哪,他就不僅是模範教師,而且還是校長了。三哥呢,也因為有錢而瘋瘋朝氣了,可這家,卻因此轟然倒塌了。連父親死後的三七祭,都沒人有空來這行禮燒香了。坐在離父親新墳有十幾米遠的空地上,寂靜間的落日中,發出很響的撕開布料的聲音來。夏天的悶熱和火燥,在他周圍繞著堆碼著。有幾隻七星瓢蟲在他面前的一棵草上爬著走動著,身上的黑色星斑不見了,只還有彤紅的幾粒身子在走動,像在那草上滾落的幾粒血珠兒。明輝把目光從那幾粒血珠身上抬起來,朝著樑上的空曠喚:“——都不來了嗎?——都不來了嗎?”那條狗聽到明輝的喚聲後,朝左右看了看,朝墳間的草間慢慢走過來。

再也不指望哥嫂們會來這墳前了。他想到二哥和大哥在父親死後說的幾句話,心裡隱銳隱銳疼幾下。大哥說:“父親就是豬,竟會死在女人身子上。”

二哥朝著躺在棺材裡的父親看了看,朝那棺木踢幾腳:“火化吧。火化了就等於支援縣長的火化政策了。”

大哥說:“火化好,燒掉我心裡也乾淨。”

就把父親從炸裂運到了縣城新開的殯儀火化場。為了慶祝第一具屍體自願走入火葬場,那火葬場到處擺了鮮花,寫了標語,掛了大橫幅,敲鑼打鼓和慶祝節日樣。之後就把父親的屍體推進火化爐,又把骨灰裝進骨灰盒,最後把骨灰盒裝進棺材埋掉了。一個耙耬山脈的鎮長,帶頭把父親火化的事蹟大塊文章地寫些在報紙的顯赫位置上。電臺、電視輪番播著新聞像在鍋裡炒豆般,噼噼啪啪,天地震響,且還把父親的照片也登在報紙上,說他的一生,平凡而偉大,死前從車輪下救了到炸裂打工的人,死後又為那裡的殯葬事業做了敢吃螃蟹的第一人。

看著那些報紙上的文章和照片,二哥笑笑把那報紙扔到一邊去。大哥看了看,在那報紙上啐了一口痰。接著那扔了報紙的地面上,有痰那地方,痰成種子生出一棵紅杏樹,杏樹上結滿了芒果和石榴。

有一股帶著冰寒的涼風從哪吹過來,原來在明輝面前趴著的瓢蟲都變成蜻蜓飛走了。天好像要下雨。明輝看著被雲層遮住的落日和擱在墳頭花圈中父親的臉,正被那隻孤狗一下一下舔潤著。父親被火化燒焦的臉上,在狗舔後有了潮潤和舒展,似乎他臉上、身上火化烤焦的疼痛緩了過來了。最後間,明輝朝父親的墳前走過去。在那墳上磕了三個頭,聽見父親對他說:

“回家吧,天快下雨了。”

他便在落雨中,從墳地默默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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