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提示您:看後求收藏(第十一章 較量 一、較量,炸裂志,閻連科,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1·

明亮在朱穎家裡找到朱穎時,他看到了那走南闖北的媳婦,像一個四門不出的農家女人樣,在家裡的院子內,屋裡正廳的桌子上,到處都擺了他父親朱慶方的遺像和貢品。每張遺像前,又都燃著胳膊粗的三捆香。遺像的兩邊都貼著請人寫的紅對聯,上聯是:不是不報,時辰不到。下聯是:時辰一到,自然會報。屋內煙霧繚繞,喜氣洋洋,放著低沉歡快的音樂,像在朱家到處都流動著夏天的溪水和黃昏的風。從公公孔東德死的那天起,她就關著大門在做著這樁事,一會兒到這張酒桌給父親像前將燃盡的草香換一換,倒上三杯酒,鞠躬把酒灑在像前說:“該做的事情女兒都做了,你可以在那邊安心過著了。”又到下一個酒桌遺像前,換好香,倒上酒,把酒灑下來:“爹,孔東德這個東西死掉了,全村全鎮的人都知道他死在女人堆兒裡,死在一個小姐身子上。都背後朝他吐痰吐口水。他身上頭上的痰和口水和湖樣。”

七天間,朱穎幾乎沒有合過眼,大門插鎖著,全村全鎮的人都不知道她到哪去了。不知她在家裡做著這樣一樁事。直到孔東德火化以後被埋掉,第七日的黃昏落到朱家院子內,朱穎在院裡的椅上打瞌睡,睜開眼時看到孔明亮站在她面前,臉上顯出不屑的睥睨和嘲笑,像看到一個孩子在做著一場遊戲樣。

她看看仍舊關著的大門問:“你怎麼進來的?”

孔明亮冷冷笑一笑:“這下你該滿意了。”

“鎮改縣已經成了嗎?”

“我來對你說,過些天我倆離婚吧。”明亮坐在她面前,朝滿院滿屋的遺像和貢品瞅了瞅,把撲面而來的香菸朝邊上趕了趕,苦笑一下接著道,“你爹因為孔家被痰淹死了。我爹因為你們朱家死後還身上背滿八輩子都洗不淨的痰——我們的恩怨緣分盡了呢,我們啥都不用再談了。”

說完這些話,黃昏到來了。滿院滿屋都是黃昏的悲傷和哀慼。有蚊子在院子上空飛。因為濃煙蚊子落不到院裡和人身上,那蚊子飛的嗡嗡聲,就只響在半空和院外的街道上。原來相鄰的炸裂村委會,現在那兒的地和房子被一家公司買了去,公司專做油生意,把花生和芝麻榨成油,在那新鮮的油裡兌著膠和水,兌著豬皮、牛皮和其他皮帶、膠鞋熬的湯,一斤芝麻變成三斤油,一斤花生能熬出三斤五兩油。生意好,原來的二層樓房變成了二十層。樓房的四圍都是茶色紅玻璃,落日一照那樓房像是一柱火炬般。在那火炬下,朱穎家不用開燈就一片光明、一片亮堂了。藉著那光亮,她看見了明亮手裡拿的一疊炸裂縣城的先期規劃圖,把身子朝他面前傾了傾,用很溫柔的聲音說:

“我該做的事情做完了。剩下的就是要好好地做你的女人了,要讓你順順利利當上縣長了。”

朱穎問:“想過沒?和我離了婚,你能當上縣長嗎?”

還又笑了一下道:“天下的男人都離不開‘天外天’。沒有我的‘天外天’,炸裂就別想改為縣,你就別指望三朝兩日當縣長。”然後,天就黑下來,黑到一個世界都消失不見了。男人孔明亮,也一道影樣不見了。

·2·

到了孔東德三七祭的那天黃昏中,朱穎從家裡出來了,她憔悴瘦枯,猛然間頭上還有兩縷白頭髮,三十幾歲,人卻像了四十歲。原來臉上的滋潤和豔麗,轉眼幾乎消盡了。鎮街上,所有認識她的人,見了都驚著朝後退兩步,都張著說不出話的嘴,呆在路邊盯著她。她朝著人家笑,人家才會朝她點點頭。她問人家兩聲、三聲“吃飯沒?”或“生意開張了?”人家才會“啊、啊”兩聲應酬著,忙忙去做別的事情了。

她驚著大聲說:“不認識我了嗎?”

面前那人一臉僵笑答:“面熟。面熟可一時想不起了呢。”

她大聲說:“我是鎮長的老婆,‘天外天’的老闆你不知道嗎?”

那人就慌忙收起笑,躲著閃著走掉了。朱穎意識到了一件大事情——炸裂的人,連她都不再認識了。她先是迷惑,後是驚異地從繁鬧的街上風過去,邊走邊跑,邊跑邊走,老遠就看見“天外天娛樂城”那兒一世空靜,大門頂鉗在牆上的燈箱招牌不見了。門上有又寬又長的白紙封條貼出一個巨大的“×”。地面上到處都是碎玻璃、鏽鐵絲和扔的封門時用的膠水瓶。她跑步到那被封的門前釘在那,臉上頓時有一層汗珠炸出來。有汽車從她身後開過去。有買賣的人流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地飄。還有幾家飯店的洗菜淘米水,一如往日地從“天外天”對面牆下的下水道里流。太陽西去很有一會了,到著鎮上趕集的人,多都開始扛著挑著往回走。在落日的門前釘呆一會兒,繞著樓屋到“天外天”的後門那兒去,朱穎看見原來守門掃院的老頭兒,正在把一院的桌椅朝著後院的牆角碼。

“怎麼啦?‘天外天’出了啥事了?!”她嘶著嗓子問,守門老人聽見轉過身,抱在懷裡的兩張木椅就落在地上面。

“你是朱穎嗎?你可回來了!”

老人疲弱地朝她走兩步,站在她面前,用蒼如樹皮的嗓音對她說,三天前鎮長親自帶著人,把“天外天”的生意給砸了。把所有的姑娘趕走了。還動手打了那些姑娘們的臉。砸完趕走姑娘後,鎮長站在他父親孔東德死的二樓說了一句話:

“爹——砸了‘天外天’,從此朱穎就不是鎮長、縣長的老婆了。我孔明亮也算對你盡孝了。”老人說,鎮長說完這句話,朝那選裸的藝臺呸了幾口痰,朝那一排沙發一個一個全都踹一腳,讓人把那些坐過無數嫖客的沙發全部抬出去,砸了或燒了,鎮長就氣鼓鼓地離開走掉了。老人對朱穎說下這些時,他是跟在朱穎身後的。他們一前一後,從後門朝著“天外天”的客房、浴室、收銀臺和選裸區裡走。朱穎在前邊,老人在後邊,說完後老人又追著朱穎問:

——“鎮長真的和你離婚了?”

——“你看你一說離婚人就瘦成這樣兒,讓人認不出,你是原來那個朱穎嗎?”

——“如果還沒離,就一定不要離。”老人最後交代說,“他三朝五日就當縣長了,只要不離婚,你就是名正言順的他老婆——縣長夫人呢,是縣裡說一不二的人。”就從一樓到了二樓裡,日光從被扯掉窗簾的窗戶突進來,歇在走廊、樓梯和開著、關著的房門上。幾天間,原來紅粉熱鬧的樓裡地面上,旺旺長了很多草。蛛網在牆角開懷大笑鋪成半領席,而供嫖客和小姐們事前事後洗浴的房間內,洗臉池的白瓷盆中有積水的全部生出了小魚和小蝦。沒積水的地方因為潮溼肥沃,荒草旺得和廢園樣。有的便池裡,還如盆景樣生出一棵樹,在視窗的光亮下,樹枝樹葉幾乎把窗戶都給罩住了。朱穎在這兒看一看,在那兒站一站。有隻蟋蟀爬到她的腳面上,嚯嚯地叫幾聲,又爬到她的褲腿上,用力一蹬跳到了別處去。在一間豪華的客房裡,那張碩大的圓形橡膠睡床上,原來是每天通電讓那橡膠水床冬暖夏涼的,有錢的闊嫖和小姐,躺在那起伏柔軟的水床上,人就像睡在了雲上樣。現在那水床沒人去睡了,電卻還插著,水床就完全結了冰,像一個巨大的黑色冰塊擺在屋子裡,人到門口就有股寒氣襲過來。因為冷,水龍頭也跟著結冰了。洗臉池上擺的香皂、洗髮膏,也都成了冰塊兒。朱穎在那門口站了站,身上打個寒冷哆嗦朝後退了退。老人進去用半塊磚冰凌似的肥皂敲敲那水床,就像用石頭敲在石頭上。

到了二樓的藝臺廳,看到那木藝臺全部被砸了。幕布被扯下來堆在藝臺上。窗簾有的落著,有的垂掛著。藝臺後供姑娘脫衣掛物的衣服架,全都如被砍倒的小樹般,橫七豎八地堆著架在地上和凳子上。靠牆邊如澡堂中的一人一格的衣物櫃,櫃門全都開啟著,有很多小姐們的衣服、裙子和各色的褲頭與胸罩,不是堆在櫃裡就是落在櫃下地面上。不肖說,姑娘們是正在藝臺上演著自己的裸身時,快當縣長的鎮長突然帶了警察闖了進來的,當時她們的驚叫和嫖客們的愕然,一定如羊群遇到狼群般,先是木呆,後是逃竄,滿地落的每個姑娘們裝她私隱的小袋子,就像南瓜樣結滿在臺子後。從那小袋裡滾出的化妝盒,這裡一個、那裡一個,每個都開出了一朵幾朵的玫瑰花。可惜那花幾天間缺光少水,又都枯成了落瓣和黑腐。朱穎聞到了一股草和花瓣的腐爛味。她站在藝臺中間的一地凌亂裡,看見不知從哪個私隱包裡露出的一個避孕套,那套裡生出幾個小蝌蚪,可因為缺水蝌蚪又死了,小屍體如幾粒落豆樣幹在套口上。望著那些死去的小生命,朱穎有淚流出來,不等淚落下,她很快就用手擦了一把臉,突然朝著面前狼藉的藝臺上空喚:

——“我還是鎮長的老婆‘天外天’的朱經理!”

——“我要你們記住我還是鎮長的老婆‘天外天’的朱經理!”

這麼扯嗓喚了兩聲後,她在那臺上轉過身,對著當初男客們選裸坐的方向更大聲地尖叫道:“炸裂變成縣,孔明亮當了縣長他也別想甩掉我。就是當了市長、皇帝他也是我朱穎的男人誰也別想從我手裡搶走他——”

瘋了般,朱穎在那臺上扯著嗓子喚叫一遍後,又把身子轉過來,對著炸裂鎮街的方向喚。對著炸裂南邊鎮政府的方向喚。對著炸裂鎮外的工廠、礦山方向喚。她的喚聲先從尖利變為粗啞,又從高烈變至低喑後,嗓子和唇角被她的喚聲撕裂了,有血從她的嘴裡流出來。

最後一抹夕陽要走時,朱穎闖進了鎮政府的會議室。會議室在十八樓的最東端,推開窗子就能看到那些大城市,能看見縣長、市長、省長的辦公桌和各不相同的辦公椅。這一天,鎮長正在會議室中鋪著審看鎮改縣的縣城規劃設計圖紙時,朱穎轟隆一下破門而入了。這大樓落成時,她曾多次進入鎮長的辦公室,還在鎮長的辦公桌和沙發上和他做過愛。可走進這第十八層的會議室,在她還是第一次。站在門內裡,冷著臉掃了一眼一家院落那麼大的會議室,看了會議室中間擺的三間房子長寬的會議桌,和那桌上鋪的一張桌子大的畫了高樓、公路、公園、廣場的城建圖,把目光逼到她男人鎮長明亮的臉上去,看見他好像人又長高了,也變富態了,穿了襯衣、西裝和縣長、市長的模樣樣。如果不是他臉上還依舊緊繃的毅硬和那嘴角的一顆痣,朱穎那一刻差點沒有把他認出來。好在他從視窗轉過身子時,嘴角的那顆黑痣動了動,使她在一瞬間的恍惚裡,認出他就是自己的男人孔明亮。認出他是還沒有當上縣長的鎮長了。她朝他盯著看了片刻後,忽然從會議桌的另一側,搶過一把椅子,搬過去墊在視窗下,跳上去躍到一扇開著能看見千里之外省長、市長辦公桌的窗戶上,雙手抓住窗戶兩邊的鋁框沿,朝外瞅一眼,又迅速把頭扭到裡邊來,看著驚慌失措的男人說:

“孔明亮——還想當你的縣長嗎?我只要從這跳下去,就是炸裂改成縣,這輩子你也當不了縣長啦!”

朱穎把目光盯著慌忙朝她走近的男人喚:

“你給我站在那兒,你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現在我要你給我說句話——你還和我離婚嗎?只要你說出一個離字來,我就從這跳下去。我跳下去你就從此成了殺人犯。別說當縣長,鎮長你也別想再當了!”

朱穎最後扯著嗓子喚:

“誰都不要走近我!誰再朝我多走一步我就從這十八層樓上跳下去——你們都站住——都站住不要動——孔明亮,我問你一句話:你還和我離婚嗎?”

——“現在不離當了縣長離不離?”

——“當了縣長也不離,那當了市長離不離?”

——“當了市長也不離,那當了省長離不離?”

——“大家都聽著——所有鎮政府的幹部你們全都聽見鎮長剛才說了啥兒話——現在我只還有一個要求啦——為啥你砸了、封了‘天外天’,可‘世外桃源’和我經營一樣的生意卻不封不砸呢——‘世外桃源’的老闆程菁她是你什麼人?是你的姘頭、小妾還是婊子爛情人?你現在就給我說清她是你什麼人——說清楚我就自己走下去。說不清我就從這十八層樓上跳下去——我站在這兒正好能看見程菁開的婊子店。她成獨家生意了,從下午落日開始那些當官的、有錢的,還有那些雞巴和棒槌一樣大的洋人們,他們開著汽車都到‘世外桃源’嫖小姐。——現在‘世外桃源’的院子裡,人多得汽車都停不下。連院子外大街口都停滿了嫖客們的汽車和腳踏車。——她家的生意旺得如著了鬼火樣,連我家店裡的姑娘也都到‘世外桃源’去做了!孔明亮,你是我的男人,是我幫你當了村長又幫你當鎮長。可你不幫我反毀了、砸了、封了我的店生意,讓那婊子姑娘家的生意那麼好——孔明亮——你給我聽清楚,你是我男人,你現在就派人去把‘世外桃源’的生意封了砸了讓它和‘天外天’的門上都有一模一樣的白紙大封條,讓程菁哭天抹淚沒有生意做!”

——“你去不去砸她家的生意啊?!”

——“我最後問你一句去砸還是不砸她那婊子店?!”

朱穎抓著窗欄嘶喚著,站在那兒手腳累了後,動動身子,換了一下用累的手和腳,瞟一眼擠滿了人的鎮政府的會議室,看到一片惶恐的面孔和冒著汗的臉,看見會議室裡擠不進來的鎮政府的幹部們和跟著她來看熱鬧的人。在那外面的走廊上,人頭攢動,山山海海,每個人都拉長脖子張大著嘴,因為踮腳圍觀,所有人的脖子變長了,褲子變短了,吊著褲腿露出他們赤紅一段腳脖兒。朱穎居高臨下,看了一眼所有的人,最後把目光收回來,落到最前一排孔明亮的身子上,見他沒有鎮長的威風了,一臉的虛汗和驚恐,尷尬像窗光一樣閃著僵在他臉上,沒有地方放的手,像要朝視窗伸過去,又怕一伸手,她從窗上跳下去,就只好伸著又朝回縮著,僵在半空裡。她知道她已經以妻子的名義把他拿下了,就最後朝他、朝滿樓的眾人喚了三句話:

——“現在就派人去砸了程菁的‘世外桃源’!”

——“別說當縣長,你就是當了省長也必須要聽我的話!”

——“只要聽我的,從明天起,我就開始給你洗衣做飯,生子養家好好過日子!”

天便黑下來。

嘩地一聲漆黑下來了。

最後到來的黃昏的光,像一面窗簾落下樣,將世界融進了一片模糊裡。接下去,鎮上、工廠和遠處礦山的燈光全都亮起了。河灘上的鵝卵石,大街上的電線杆,鎮外田野上的荒草和莊稼地,全都發出白金色的光。黑夜似乎比白天還亮堂。朱穎從視窗被人扶著走下來,和男人一塊從鎮政府朝家裡走去時,大街上沒有不認識她的人,誰見了都迎上去和她點頭說話兒,都說她比以前年輕了,面板也好了,三十來歲和二十幾歲樣。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重生狂野時代

一三五七九

夏日庭院(夏日的庭院)

湯本香樹實

殿下萬福

簫九六

食醫小店

菩提守望

一夜成了大富豪,前女友都氣瘋了

穿越星辰大海

桃運鄉村小仙醫

w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