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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出來一個開門的人。門一閃,面前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來,穿著又薄又透的紗上衣,短裙短到大腿的根部間,那玉白的大腿和周正的臉盤、挑逗的五官,還有精心描畫過的眉眼和口紅,讓明輝驚一下,朝後退半步,以為自己走錯了門。可那個滿是風流韻氣的女孩兒,見了明輝也朝後退了小半步,繼而才朝他笑了笑。

“你找誰?”她問他。

“進來吧。”她又說。

他進去她在他身後關了門,像主人一樣領著明輝朝嫂子的樓屋客廳走。到那兒,才看見嫂子站在客廳正中央,面前坐了一排和那姑娘的穿戴、妝畫都一樣的姑娘群。她們看見明輝全都驚奇地望著他,所有的目光都是勾的和誘的,都是熱燙如火的,像終於等來了一個如意男人樣,像要用目光把他吞掉和燒著樣。明輝站在屋門口,額門上被姑娘們盯出了一層汗,手裡提的東西朝下滑一下,他慌忙又抓住那一兜兜的玩具袋繩兒,讓目光去找侄兒在哪兒。

“去了幼兒園。”嫂子接了明輝提的東西后,又對那些姑娘們說,“這是我兄弟——你們先到樓上去。”

那些姑娘們就都把目光從明輝臉上不捨不捨地收回去,笑著嘀咕著,朝樓上跑走了。腳步在樓梯上如敲著響的鼓。有個姑娘的紅色高跟鞋,走著走著從腳上掉下來,還有百元、百元的票子從那鞋裡落出來。她回身撿錢撿鞋時,從那一群姑娘嘴裡、臉上、渾身爆出來的笑,瀑布樣沿著樓梯一級一級朝下跌,直到嫂子朝那些姑娘們瞪了一眼睛,她們才都收笑不見了。不見了,嫂子才又回過頭來說:“進來呀——她們都是我女子技校的學生們。”

明輝從一陣懵懂中醒過來,走進嫂家的正客廳。客廳的沙發上,還落著很厚的那群姑娘的粉香和肉香,還有誰掉在沙發縫的紅髮卡,充真冒假的玻璃鑽墜兒。嫂子指著沙發說:“你坐呀。”明輝沒有坐那沙發去,他拉過一張椅子坐在了沙發邊,然後把目光從沙發上抬起來,看見牆上掛了幾張二哥的像。像下嫂子都用紅筆寫著五個字:“死是我的人!!!”那五個字後的三個“!!!”,和一束明輝在三哥那兒見過的榴彈樣。再看身邊的牆壁上,也掛有幾張二哥的像,像下也都寫著大意相似的字:“你和炸裂都會是我的”,字後一樣都是三個“!!!”。接著把目光挪到客廳裡、飯廳裡、灶房間、洗手間、酒櫃、碗櫃上。所有屋裡的牆上和角落,還有通往樓上的樓梯裡牆上。凡是二嫂常要做事或路過的地方和傢俱上,全都貼著二哥小時、大時、結婚、工作和當市長後在各種會議上講話、剪綵、握手時的彩照、黑白照,照片下都是那些大意相似的仇愛和字後的三個“!!!”。早時的照片都是重新洗將出來的。當了市長後的照片是從報紙和畫報上剪裁下來的,景象如是市長的人生攝影展。明輝看完那些照片又從椅上站起來,他不太知道嫂子為啥要把二哥的照片貼得無處不在著,目光從這兒移到那兒去,又從那兒挪到這邊來,最後落到面前的嫂子臉上時,嫂子笑著對他說:

“不把他貼出來,我怕我忘了你哥長得啥樣兒。”

嫂子眼角潤紅著,眼裡有種酸酸毅硬的光:

“他那麼忙,一年一年不回家。”

嫂子最後擦了淚,又很自信地笑了笑:

“他快該回來了。快該回來找我了——他想把炸裂這中型城市建成大城市,和省一樣大,比省還要大,建成比省大的超大都市,要京城各方各面的頭腦都同意,他不給京城那些人物送禮嗎?送啥兒?他最終會明白,送啥都不如送這女子技校的學生們。”嫂子說著抬頭朝樓上看了看,又收回目光臉上掛著笑,“我已經給你二哥挑選了二百個學生備下來,計劃挑選三百或者五百個,等你哥需要了,他就該回來求我了,求我把這三百、五百個最漂亮的學生姑娘都給他,讓他帶去。到那時,你二哥就該回來求我了,我不答應他就不能把炸裂升為超大都市,那時他就該跪著拿頭撞牆求我了。”

嫂子笑著說著喝了水,還遞給明輝一個柿子樹上結的梨。明輝沒有吃。接梨時他看見嫂子眼角上又有了很深一層紋,原來鮮嫩的面板轉眼之間蒼老了,好像幾年間老了十幾歲。好像中年人。好像不是嫂,而是經過無數世事的炸裂市的市長或一個女省長,對啥事都因為歲月、坎坷而胸有成竹著,把握在先著。明輝又一次用目光掃了滿屋滿牆那些二哥的照,抬頭瞟一眼嫂子為二哥準備在樓上的那些姑娘們。

“又要把炸裂升成超大都市?”明輝問,“啥時候變成超大都市?”最後把拿在手裡的柿樹上的梨子放在桌子上。

“二哥真瘋了。”明輝想。

“我不當局長了。”明輝說著站起來,好像要走樣。本來是和嫂子說談不當局長的事,可現在,聽說二哥要把炸裂市升為超大都市,他倒忽然決就了,也就不用和二嫂說談啥兒了,彷彿是因為二哥要把炸裂升為超大城市,他才決計不當那全市最年輕的局長樣。門外有陽光進來照在嫂子的臉上和肩上。嫂子的臉成了蒙著一層淡灰的鏡,藏不住的光亮照著明輝,照著這屋裡的擺設和傢俱。明輝提來的一兜玩具裡,那塑膠製品的操場和馬廄,在他們面前鋪展成了綠草茵茵的牧馬場。寬闊的草原漫無邊際地在他面前伸延著。伸到山腳下。伸到看不到邊的天地間。世界上只有他和嫂子兩個人。他們就那麼立在那寬展無邊裡。嫂子望著他,像望著她的親弟、她的兒子樣。

——“你真的不當局長了?”嫂子很吃驚地問。

——“你和你哥說談沒?”嫂子又追問。

——“你該想想你還小時的那一夜,炸裂村人都從家裡出來看自己首先碰到的啥。我是首先碰到你二哥,才要一輩子死嫁你二哥的。你二哥是拾到一枚公章後,才要一輩子當村長、鎮長、縣長、市長和省長。你那一夜是真的碰到了一隻貓?碰到貓也不該這麼寡柔沒主見,把天大的事情不當一樁事。”

——“真的最先碰到的是隻貓?”

——“你好好想一想,也許不是貓,而是別的啥。”

從二嫂家裡出來時,上了樓的那些姑娘們,都在視窗擠著向院裡的明輝拋媚眼和招手。明輝朝樓上看一下,又慌忙把頭扭到一邊去。嫂子出門來送他,站在院裡朝牆角的一棵楝樹那兒瞅了瞅,那兒因為有烏鴉把一粒瓜籽種在了那樹下,就有秧子趴在樹枝上,結了很多的絲瓜、黃瓜、苦果和西葫蘆。還有一顆西瓜大得和人頭樣。他們就在那樹下吊著的一片果瓜旁,嫂子最後囑託說,好好想想那一夜碰到啥兒了,想起來就能知道你這輩子該做啥兒不該做啥和該不該辭這局長了。院子裡有很濃一股瓜果味,還有山野上的樹木花草味和炸裂城街上蕩過來的汽車聲和汽油味。在這味道和聲音裡,嫂子最後對明輝說:“抽空陪嫂子到墳地哭哭吧,我們有幾年沒到墳上去哭啦。”

·3·

明輝從嫂子家裡出來後,太陽還在老街東口的正上方。街中央的那棵樹,去時樹影落在那家牆上的裂縫邊,回時樹影還在那條裂縫邊。他在嫂子家說了很多話,坐了春夏秋冬的時光和季節,可老街上的太陽沒有動。時間滯死了。在那滯時滯日裡,從山坡上的老街望下去,炸裂市上班的人流決口的水樣朝著東西南北湧。倒是老街這兒靜得很,年輕人都去市裡上班了。在老街租房的,也都踩著時點上班了,只留下房子、文物和停著不走的日光和樹影。明輝來到這樹下,望著牆上的裂縫和不動的影,又有一隻貓從那樹下跑走了。

貓跑過院牆不見了。

心裡轟地掀一下,明輝站住腳,再次想起多少年前的那一夜,月光水然,全村做了父母的男人、女人同做了一個夢,都讓兒女從家裡走出來,看看兒女們會碰到啥兒或者撿到啥。他跟著三個哥哥從家裡走出來,在十字路口分了手。大哥向東,二哥向西,三哥朝南,他就提著馬燈朝著正北走。路上看見了牆和樹,看見了月光和一隻貓。那貓“嗷”一聲,從一棵柳樹下朝南跑過去,翻過一堵牆,朝人家家裡跑走了。那時候,他就像現在站在那棵柳樹下,把月光從貓去的方向收回來,知道自己該要返身回去和哥們碰頭了,要告訴哥們他首先碰到了一隻花狸貓。可欲轉身時,又看見貓逃的柳樹下,扔著一本塵灰破爛的書,撿起來,在燈光下翻了翻,是一本被人家翻看了成千上萬遍的黃曆書,線裝著,書頁上沾滿了唾沫翻頁的垢痕油亮著黑。還有一股從書頁中抖出來的潮腐味。那書那年月,家家都有的,書上印著六十年一個輪迴的陽曆、陰曆對照表。印著二十四節氣的時間和氣象。還在每隔幾頁的空白處,印著算命八卦的方法和說解。

明輝翻了一下那書把它扔掉了。扔到了老柳樹的樹洞裡。他首先碰到的是一隻貓,不是那本黃曆萬年書。他一直以為自己的綿善和弱軟,都是因著那一夜首先碰到了一隻貓。如果碰到一隻狗,他就可以跟著二哥做忠臣良將了。如果碰到一隻虎,他就是三哥那樣的角色了。如果碰到一頭牛,他就可以在炸裂市劃出一塊地來耕種養殖了。可他碰到的是一隻柔弱的貓,因此就只能守家照顧娘,讓三個哥哥在外分頭闖天下,鬧事業。然而現在,明輝望著那隻跑去的貓,怔一會兒,忽然朝前快步地走過去。先前的十字街上現在有了紅綠燈,那埋過幾十個炸裂人的地方成了圓盤的綠地和一尊“開拓者”的石雕坐落處。他到那淡淡腳,朝北拐過去,一路上不停地看著路兩邊的樓房和老房子,終於在被當做文物用木欄圍將起來的老碾旁,找到了那棵文物編號為“99”的老柳樹。現在那棵柳樹變成柏樹了,可樹身還是那樣兒,兩人圍的粗,在兩米高處突然歪著脖子朝一邊倒過去。柏樹枝身曲黑旺,在半腰上有籃似的一個黑洞兒。明輝看見這碾石旁變成柏樹的柳樹時,幾乎是跑著朝那樹洞衝過去。他爬在樹洞上,搶著把胳膊伸進樹洞裡,摸一把,抓一下,就拿到他扔掉多年的那本黃曆了。書已經在那樹洞裡潮汙和腐爛,有一層浮毛茸落在書頁上。還有很多樹油浸入書紙裡,把那書頁養成了紅油色。明輝拿著那書輕輕抖一下,有幾片書紙落下來。他慌忙把那紙片撿起來,小心地對好放回到原頁上,隨手掀一下,正好掀到這年、這月的這一天,看到陽曆、陰曆對照表的空白處,曾有人用毛筆寫著四個小楷字:

失而復得。

“失而復得”那四個字,讓他心裡暖得像冬天遇到了一堆火。神秘地朝前後左右看了看,除了有輛汽車從他身邊開過去,別的什麼動靜都沒有,於是他試著從黃曆書上找到他從學校退學回來的那一天,有小楷毛筆寫了兩個字:“落榜”。找到他去鎮上工作那一天,寫著一個毛筆字:“誤”。掀到他當科長的那一天:“大誤”。掀到他被哥哥任命為全市最年輕的局長那一天,仍是一個字:“辭”。

明輝驚著了。

草紙腐油的歷書在他手裡微細細地抖。原來他年少那夜出門最先碰到的不是貓,而是這本黃曆書。原來那貓從他面前噌地跑過去,就是為了提醒他路邊樹下有著這本書。——過去了多少年,他一直以為那一夜他首先碰到了貓,竟把書給扔進樹洞裡。秋陽溫暖,大地和煦,源自柳樹的老柏在他頭頂如是一把傘。現在這書又回到了他手裡。明輝站在樹蔭下,從開啟的地方匆匆翻了一下那本黃曆書,發現他過去的人生和大事,樁樁件件都寫在那書裡。有一種驚歎和懊悔,從他心裡泛上來,變成不知所措的喜悅像水樣泡著他。他就在那水似的樹蔭裡,涼爽溫暖一會兒,孩子般,把那書往他深懷揣藏起來後,左右看看,急忙匆匆地回家了。

腳步蕩在老街上,如飄在古道河裡的一條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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