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梅花要好好的呀!等爱花之人,我很想很想,再见到梅树花开的!”
他歪着头,又道:“张先生很好,非常好!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真有人,不辞冰雪为卿热。
张九龄默然,心中巨震,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楚,直冲眼眶。
他眼见到花甲之岁,历经风雨,此刻竟被一个六岁孩童的话,说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惜梅,爱梅。
下一个惜花人,是谁呢?
他这株老梅还能等得到吗?
良久,张九龄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轻轻拍了拍李暮的小手,催促道:“天色不早,快回去吧。莫让家人担心。”
李暮这才依依不舍,又蹦又跳地跟着王维上了马车。
望着马车远去的背影,张九龄站在门口,久久没有动弹。
“摩诘这弟子……见识非凡,言行虽狡,却也是真正的仁义赤心,他这样的品性,是可以称得上真正的君子的。”他最终,带着几分感慨,几分惆怅,对身旁还未离开的裴迪说道。“可惜受限于宗室,否则估计比起李泌小友也不差什么呢。”
李泌年少成名,神童之名遍布大唐,张九龄这是极高的评价。
裴迪怔住了。他没想到张九龄对李暮感观这么好。
而马车里的李暮,则搂着他那满满当当的墨宝,笑得见牙不见眼,心满意足得像一只偷到了香油的小老鼠,恨不得滚两圈。
张九龄终究还是没有拒绝那俗物。他将那盒金子,以及李暮那些字迹稚嫩的回赠墨宝,仔细地打包好,塞进了他本就不多的行囊中,准备一起带出长安城。
或许,这既是孩子的心意,也代表着一种对未来的念想吧。
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草叶上还挂着晶莹的晨露,整个长安城尚未完全苏醒。李瑛刚被废没几天,朝中正在紧锣密鼓地清算太子党羽,正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时候。张九龄不欲拖累故旧,所以自己抱着几箱书卷,带着几个忠仆,坐着破旧的马车,作为一个政斗失败者灰溜溜地离开长安。
马车吱吱呀呀,驶过空旷的街道,出了明德门,向着东边的灞桥而去。
从灞桥上缓缓驶过,这是离开长安的必经之路,也是无数离人洒泪分别之处。张九龄忍不住掀起马车侧面的帘子,看着道路两侧那依依的垂柳。春风拂过,柳条摇曳,如同离人挥动的手臂,更添愁绪。
一股浓郁的哀情在他胸中酝酿,几乎要化作诗句脱口而出……
长安啊长安!居不之易!
“张老!张老!等等我!”
一道清脆又焦急的童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这伤感的氛围,也打断了张九龄呼之欲出的惆怅诗句。
只见道旁,一个穿着鲜艳锦袍的身影,像一只猫猫卡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跑得脸红扑扑的小仆。
不是李暮又是谁?
张九龄连忙让车夫停车。
李暮跑到车前,小脸跑得红扑扑的,额头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他踮起脚尖,努力将手中一枝翠绿欲滴、刚刚折下的柳条,扔到了张九龄怀里。
“真巧啊!又遇到先生了!”李暮咧开嘴,露出两排小白牙,笑得那叫一个纯真无邪,仿佛真的是偶遇。
张九龄:“……”
他看着怀里鲜嫩的柳枝,又看看小孩那一脸我只是路过的表情,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温暖。
你小子,怕不是天没亮就猫在这灞桥边等着老夫了吧?!
李暮确实是天没亮就来了,就为了上演这出“灞桥偶遇,折柳相送”的戏码。
他昨晚回去,被他亲爱的王老师揪着耳朵,数落了好大一通,说他太过失礼,脸皮太厚。李暮虚心接受,坚决不改。并且,他连夜翻看了张九龄赠他的那本诗集,下定决心,一定要在分别时,找回自己文化人的体面!
李小暮是正经读书人。
他兴冲冲地,不等张九龄开口,便迫不及待地展示自己的学习成果:“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先生,您诗集里的!我会背了!”
他背得字正腔圆,果然没错!
然后他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清晨的阳光下蹦跶着,继续许诺:“下次!您要有新诗写给我,我还会背!背得滚瓜烂熟!你我好友,你放心!”
失误只会有一次,上次他没做好准备,他的错!阿兄说的对,不争馒头争口气!他非要摘下自己文盲的帽子。
张九龄抱着那枝还带着晨露清香的柳条,看着眼前这个生机勃勃、笑容灿烂的孩子,心中那份因为离开长安而产生的浓重忧伤,竟然就这么被冲散了大半。
这个孩子,真好啊!
李暮收下了这份感动的目光,这才心满意足,依依不舍地挥着小手,放张九龄的马车继续前行。
“张老!我日后定好好念书,与你写诗!”他冲着远去的马车大喊。
马车里,传来张九龄久违的爽朗笑声,透过车窗飘散在春风里。
“好!”
马车渐渐远去,化作官道上的一个小黑点。开元盛世的最后一位贤相离开了长安。
来送他的,明面上是一个小孩和二三仆从。暗地里,或许还有大唐的所有英灵。大家看着,看着张九龄离开了朝堂,看着大唐朝堂失去它最后的公正和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