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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郎回去後,個把禮拜都忙在戲班,南丁山集中了各色演員,和二師叔安場導戲,夜郎除了吹壎和雜務外,也充當各種小配角兒。先是讓做打雜師,不說一句臺詞的,也不在鼻樑上塗白,穿對襟過膝白褂,黑布大襠燈籠褲,地瓜帽,起跟鞋,人顯得矮了半截,搬動臺上道具。鬼戲的道具都是實物,換場不拉幕的,扮著掌教師的南丁山只是喊:“打雜師!”夜郎和另一個矮子就應諾而上。掌教師說:“抬下桌子,拿上壺來!”夜郎和矮子就抬下桌子,拿上壺來。除了做打雜師,還要扮小鬼,鬼頭兒是三塊瓦的臉譜只留下在右眼角各有一條黑色,在近額角兒處又畫上小小的白蝴蝶花紋,正額當中和鼻尖處用粉紅畫圓點;小鬼是一臉黑,滿頭紅髮,手拿了鐵索走橫步,一步鑼鼓一響,噹噹一串前跑,單足斜立靜場亮相。夜郎的獨立總不穩,立穩了雙手抬起如撲,而將額角突出的兩撮赤發搖動不起,捱過二師叔的一教杆。最難受的是讓他演雲童,一行八人,左四右四,每人手持畫有云朵的紙板,人在板後做矮子功。八人中七人是女演員所扮,皆功法精到,夜郎便發了狠,一有空就練。二師叔用教杆在屁股上一捅,夜郎腿痠疼支援不住,骨碌碌翻了個跟頭。二師叔笑道:“真委屈了夜郎!歇下吧,歇下吧。”夜郎坐在那裡也不起來,說:“做人難,做鬼更難!”南丁山說:“你倒能幹個啥嗎?!憑你這能耐,只能做個官去省心!”把一包香菸丟過來。夜郎說:“不是我‘夜郎自大’哩,那可是真的,我在圖書館的時候,官長興作報告,報告是我寫的,下邊的人執行得認認真真的!”說畢了,臉也不笑,拿做得老老的,吸了煙看老把式教惡鬼打叉。

詐排練的是《劉氏回煞》一折:

劉氏:(白)回煞之期,來到家門,門神阻擋,如何進去?

小鬼:站在身後。(向門神)門神請了。門神:請了。哪裡來的?小鬼:劉氏青提回煞之期,請你二位讓她進去。神甲:生從大門入,死從大門出,人既已死,不得從大門而入了。小鬼:我奉閻王命。門神:我奉玉帝差。

小鬼(對劉):他既不肯,我就揭去陽瓦三匹,呼動孽風,做個乘風而起,從空而下。隨我來!小鬼舉叉將劉氏打進。劉氏身罩陰衫被釘在柱上,著緊身衣入內。小鬼下。

小鬼打又是連打三次的,第一次劉氏不欲進,小鬼揚手,三把明晃晃的鋼叉嘩地打出,劉氏就勢一低頭,叉從頭上三指高的空中打下,哐地紮在舞臺的木板上。小鬼拔了叉,劉氏在地上打滾,滾三下了,第四下剛翻過身,三把叉又嘩地打去,哐地紮在滾過的地方。小鬼再拔叉,劉氏已驚恐萬分伏於臺柱下,要將陰衫揚起企圖覆體之瞬間,叉再打出;恰釘住陰衫,劉氏褪衫入門。這一連串的動作,夜郎正看得心顫肉跳,那小鬼突然嗷的一聲,揚手將一把叉朝臺下打去,夜郎和臺下看排戲的人銳聲驚叫,打下來的卻是一把紙做的叉。夜郎虛驚了一場,悄悄說給南丁山:“才學了幾天功夫,叉打得這般好!”南丁山說:“這是一天兩天能學到的?你看看那扮小鬼的像不像老把式?”夜郎看了,有些像,都是梆子頭,鷹嘴鼻。南丁山說:“那是父子。咱先頭的演員,怎麼也掌握不了時間和速度,先是老把式用滾筐教他,打得還可以,讓真人扮劉氏了,他就怯了,傷了演員屁股。多虧只傷了點皮,不礙事的,氣得老把式大罵,那演員越發怯場,再不打叉;不打叉演什麼鬼戲?老把式就把兒子叫了來,現在是萬無一失了。”老把式排過了打又,仍對整個動作不流暢而發了火,要女演員放了膽子去做,一邊做一邊注意表情。女演員面有難色,老把式說:“再來!傷著你了,我父子兩張皮換你一張皮!”於是又來了一遍。接下來是劉氏整容後環顧舊時廳堂,無限悽楚,兩淚潸然。抬眼望,發現了昔日鳳冠、霞披,有些高興。尋找臉盆,洗臉,梳髮,一雙金蓮小腳跳來跳去,極盡地扭捏和妖。然後對鏡去化妝,兩片胭脂夾住個長長的粉鼻,去戴鳳冠,鳳冠正了,去著霞披,霞披也正了——鳳冠和霞披是幕後有人用竹竿挑走的。劉氏驚愕,悵然,由於連日來水米不進,為飢餓催迫,開始覓食,就發現了桌上的供物,僅有素食,氣惱,怒發上衝,抓起供桌上燃著的蠟燭,一邊啃一邊端碗喝酒——暗地裡把蠟吐到碗裡去——直到把兩支點燃的蠟燭啃完。酒碗放桌上時發現了自己的靈牌,瞠目注視,不勝驚駭,轉瞬間用吹灰的辦法變為黑臉,念道:“故顯妣劉氏青提之靈位。”突然一聲吶喊:“劉氏,你就死了!”騰地雙足跳上供桌,足上是穿了三寸金蓮的套靴,一腳撐住。一腳高舉,頭髮也一下子直立起來。接著,身子連轉一週,如鷂子空中翻身,衣袂飛動,嚯嚯有聲,忽直立,僵死不動,全場音響頓停,燈光俱滅,只用一柱射光照得劉氏陰衫青白,大哭:“來嘛,來嘛,庭堂依舊,你就成了無依無託的遊魂了!”

戲排一段落,老把式和演員們都坐於臺側的椅上歇息了,夜郎還坐在那裡仰面待著。南丁山說:“夜郎。”夜郎還是不動。南丁山手在夜郎的面前晃了晃,以為他沒知覺了,夜郎打了一下手,南丁山說:“還活著?劉氏的遊魂附了你體了?!”夜郎才站起來,閉了眼仍出現白衣白褲白巾的悽苦鬼相,說:“頭痛得厲害,我得回去吃些去痛粉了。”說罷就走。

出了劇院大門,往左三百米處是個菜市場,小李蹬著半車韭苔正黑水汗流過來。夜郎往旁邊柳樹後一閃,甕聲甕氣道:“賣菜的!韭苔多少錢一斤?”小李光著上身,一把破蒲扇別在褲帶上,正抓了肩頭上的溼毛巾擦汗,順口說:“一元二。”夜郎說:

“你要吃人呀?”小李說:“我不吃人,你要吃菜!”

抬頭見是夜郎,罵了:“大熱天的,你日弄我說什麼話?怎麼浪到這裡,敢情在裡邊排戲?”夜郎說:“嗯。”

小李說:“滿街都是鬼了,還排鬼戲!”夜郎說:“瞧這神氣,今日是黴了?”小李說:“早上送了豆芽去學校,得知這幾日韭苔價好,心又沉了,又販了半車,卻怎麼也賣不動,還叫人把秤錘收了。”夜郎說:“收得好,你那假秤錘哄得了十個人哄不了十一個人,人家沒揍了你吧?”小李說:“做小買賣的,誰個不在秤上做鬼?那買菜的是個大高個,我問在哪兒上班,他說某某鞋廠。我說,啊,是大老闆!他說什麼大老闆!集體的廠子,區鄉鎮企業!我說你們鄉鎮企業搞不搞不正之風?他說啦,沒不正之風就沒鄉鎮企業!正因為說過這番話,他買了三斤韭苔。又返身來說少了四兩,要查秤。我知道遇上壞人了,提了一小捆菜塞給他,說:老兄,這和你的企業一樣麼!那大高個先氣哄哄的,這下倒笑了,說,你卻不能虧到我頭上!順手便把秤錘拿走了。我追著去要,他競也悄聲說:兄弟,你真要嚷啊?!我還嚷什麼?老子褲帶上還備有一個的!可我哪裡還能再在這裡賣?”夜郎聽得好笑,小李就問:“劇院裡有沒有水龍頭?”

夜郎說:“進門靠左的廁所邊有一個,我看著菜,你進去洗洗。”小李說:“菜也熱得要洗了。”兩人推車進了院,小李就用一截水皮管接了龍頭在菜上澆水,又把苫著的草簾子澆個精溼,才自個爬上去喝了一氣。這時便見一個警察進了院,東張西望。小李低聲說:“警察來了!”夜郎說:“怕甚的,咱這陣犯了罪?”把車推過來,警察卻是寬哥。

寬哥一身警服,早汗溼了前胸後背,低而濃的髮際下留著拔火罐的痕跡,一見夜郎,倒威嚴了,說道:“夜郎,國家主席每晚電視上還見一次哩,可你就是難尋著!”夜郎說:“是你尋不著我,還是我尋不著你?我讓人去過你家,嫂子沒有說?”寬哥說:“好多天她不理我了。”夜郎說:“過不成了就離婚,寬哥又不是找不下個黃花閨女,就是找不下,一個人打光棍也比整日吵鬧著安逸!”寬哥說:“胡說!老婆又不是帽子,天冷了戴上天熱了丟掉!她在更年期的,過一半年會好的。小李,把菜弄得這麼溼怎麼行啊?”小李說:“水菜麼,不淋些水就能點著火了!”寬哥說:“買賣可得公道哇。”夜郎說:“你們警察,把治安抓好就得了,賣菜的能壞了啥事?”給小李使眼色,小李飛快去了。夜郎遞過一支菸給了寬哥,說:“找不著你,你就把一壺酒冷喝了!前幾日我認識了一戶人家,家裡有一把琴的,樣子和你見到再生人焚的那把差不多,都是仲尼琴,上邊還有一行文字,記著琴的歷史,起碼是清朝的貨了!”寬哥說:“有那麼久的?前日我去文物市場,買了幾個漢朝瓦當,回來才發覺全是假的,現在複製假文物的人多哩!文字怎麼說的?”夜郎說:“原話記不得,我拓了個紙片兒,在家裡,去看看。”寬哥說:“你先等會兒,我去問個事兒。”就走過街對面和擺冷飲攤的老太太說話,老太太直搖頭,又去問屋簷下一對下棋的人,人家也是搖頭,寬哥垂頭喪氣過來。夜郎問:“什麼事?”寬哥氣咻咻地沒言語,拉夜郎走到這條巷和北大街交叉的路口,那裡有一個路燈杆,杆下豎著木板牌子,上寫了“便民免費打氣處”,正站了幾個人。寬哥問:“沒人送來吧?”那幾個人攤攤手,似乎還笑嘻嘻的。寬哥就又進了旁邊商店。夜郎問怎麼回事,那幾個人說了,原是寬哥要做好事,自己買了兩個打氣管放在這裡,專供過路騎腳踏車的人充氣,頭一天,氣管安然無恙,今日中午卻突然沒有了。夜郎聽了,也是沒有生氣,咧嘴笑了。寬哥從商店出來,又買了一把新氣管,還買了一個鏈子,說:“你笑什麼?這事你競還笑得出來?”

夜郎說:“只要你是雷鋒,大家就盼你永遠是雷鋒麼!”寬哥用鏈子一頭拴了氣管,一頭鎖在路燈杆上,說:“正因為都是你這種思想,才有不自覺的人哩!我再買一個,他偷了讓他心裡琢磨去,說不定明日就又送了回來。”夜郎說:“那咱就等著黃瓜菜涼吧。”寬哥也調子低下來,譾:“咋就成這樣了?自己不做好事也就罷了,別人做好事還這麼損著?”夜郎說:“你沒看天氣都成什麼樣了?”寬哥說:“與天氣屁事!”夜郎說:“冬天越來越不冷,夏天也不比往年熱,冬不冷夏不熱,五穀都不結,人發生變化哩。”寬哥說:

“怎麼變化?”夜郎說:“現在患癌的人多吧?癌是什麼,聽醫生講是人的細胞增生,我想,人一定是在發生進化呀!人要適應這天氣,身子就得相應變化,這細胞首先在變,這才有癌,患癌的人是第一批進化的人。原先人從猴子變成了人,尾巴是慢慢沒有了,說不定將來人的額上又長出一個日艮來,鼻子不在臉中間,長在頭頂上。”寬哥說:“哪兒來的邪思胡想?到了鬼戲班也成活鬼了!夜郎,說正經的,那戶人家有琴,會彈不?”夜郎說:“當然會彈。你知道人家怎麼解釋‘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來著?”附了耳說了,寬哥說:“能這麼解釋?再生人死時怪悲壯的,也會是這麼個想法?”夜郎說:“你把什麼簡單的東西都處理成了複雜的東西,為啥不成哩?性是那樣,人生還不是那樣,把複雜的東西處理成簡單的東西,也恐怕只有活了兩世的再生人能這樣做的。”寬哥說:“你現在倒能得不行,腦子裡盡是怪念頭!”夜郎說:“你不是說我是活鬼嗎?今日你有空沒,我領你去看看那琴去,人家還要問再生人鑰匙的來龍去脈的。”寬哥說:“晚上去。”夜郎說:“人家是女的,三更半夜警察去抓賭呀還是查嫖呀?人家不說,四鄰怎麼說?”寬哥說:“女的?你怎麼認識的?瞧你這精神頭兒,敢情真是瞎了心!”夜郎說:“我夜郎也不是沒見過女人!就算是猴急了,夜郎看上街上的女人不下百人千人,你看上了又怎麼著,人家就跟你來了?”寬哥說:“嚷那麼高聲幹啥?去看琴的事以後有日子,我這幾日找你就是為顏銘的事,你嫂子和我鬧,也是顏銘給她說了你們的矛盾,她就嘟嘟囔囔問我交的你這是什麼朋友?你知道不?顏銘已經開始上臺了,那女子真是不錯,幹什麼都有著較真勁兒,不出多久,我估計她會成為‘藍夢’的臺柱子哩!這幾日是在平仄堡歌舞廳表演,我認識那兒的經理,你在那兒也熟,咱去開個房間,你們好好談談,我也去洗洗澡。”夜郎沒想到寬哥說出這件事來,不覺心裡沉起來,說:“顏銘給你全說了?”寬哥說:“她只給我哭訴你們鬧彆扭了,別的事還是她給你嫂子說的,你嫂子又說給了我。男人麼,得有個責任,一夜夫妻百日恩的,你和人家睡了,說分手就分手了?!”夜郎一時無言回對,倒被寬哥硬拉扯著去了平仄堡。

熟人的到來,賓館的經理開了一間房間,寬哥立馬就去了洗漱間,喊叫夜郎進去。推了門,寬哥已脫得精光,使夜郎吃驚的是寬哥的牛皮癬越發嚴重了,整個脊樑和兩肋間都起了甲片。寬哥說:“實在癢得不行,快幫我上上藥。”夜郎從他的口袋取了一短截筷子和一瓶藥膏,先在地上鋪了幾張衛生紙,用筷子的稜角在背上刮,一片一片銀屑如雪花一樣落下來。寬哥很羞恥了,說:“夜郎,你說我怎麼就得了這種病?”夜郎說:“幹壞事的人活該得怪病,寬哥卻得的什麼?或許是寬哥你為了革命累得脫皮哩!”氣得寬哥說:“我脫皮,你應該脫胎換骨!噢,往上,往左,對,就那兒,多刮幾下。”夜郎使勁颳了,刮下了白甲,肉就赤紅赤紅的。夜郎說:“我突然想起個事了!古人講杞人憂天,你說天應不應憂?”寬哥說:“天有啥憂的?”夜郎說:“人身上落白甲是人病了,天上落雪片,雪片就是天在落白甲,那個杞人一定是看見了天上落雪而想到天在患牛皮癬而憂了!”寬哥說:“你這腦子總有一天要犯毛病的!”跳進水池,淋浴起來。

洗好了,夜郎給寬哥塗了藥膏,兩人回坐到客廳吃茶說話。夜郎就說了他去陸天膺家託要符,如何見到吳清樸,又如何去了虞白的家,還說了劉逸山的醫術和卦術,他想請劉先生去為祝一鶴治治病,也建議寬哥去治牛皮癬。寬哥只是搖頭,說現在到處都是治牛皮癬的個體診所,但沒有能根治的良方,愈是不能治的病,在治這類病的方面就愈多名醫。這當兒,服務員進來招呼,說是經理在飯廳等著二位去用餐。寬哥說:“還真的在這兒吃飯?”夜郎說:“吃去,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去餐廳吃罷飯,天就黑下來,賓館裡外燈光輝煌,經理邀去歌舞廳,說顏銘他們一會兒表演,有什麼話去那兒也好說。寬哥不,還是讓經理去看顏銘來了沒有,讓她先到房間來說說話。

經理去了,兩人乘電梯到四樓。剛出電梯,一個女服務員拿眼睛看夜郎,夜郎也迎目注視了,腳下便遲疑了。寬哥捅了一下,悄聲說:“你這毛病倒多!”夜郎說:“覺得面熟。”寬哥說:“漂亮女人都分不來的,此人肉過於骨,一副媚態,你知道是什麼人?少黏糊!”兩人低了頭快步就走。服務員卻在後邊攆來,皮鞋聲碎碎的,說:“先生,先生,你是不是在戲班?”夜郎駐足了,回頭說:“你是??”

那人說:“果然是,我的眼睛還是毒!你不記得啦?那天咱們見過面的。”夜郎忽然記起,說:“是我和吳清樸在一起???我覺得面熟,又怕認錯了人引起誤會。”那人說:“我是吳清樸的未婚妻,叫鄒雲,就在這兒吧檯上。”夜郎高興地說:“寬哥,你要尋吳清樸和虞白,容易得很麼,鄒小姐就在這兒!這是寬哥,他會樂器哩。”二人握了手。鄒雲說:“警察也懂音樂?!”寬哥說:“警察只會捉人!”三人都笑了。鄒雲說:“要見白姐,我指揮不動她,要找清樸我隨叫隨到。現在叫他來嗎?”寬哥說:“這方便嗎?”鄒雲說:“有啥不方便的,寬哥是警察,以後要求你的事還多哩。我嚇嚇他,給他打個傳呼,就以派出所的名義讓他立即到賓館來!你們是幾號房?”夜郎說:“四零二。”鄒雲就去拐彎處的服務檯叮嚀服務員:送些飲料和水果到四零二。自個才乘電梯下去。

回到房間,夜郎問:“這女的漂亮吧?”寬哥說:“我看不如顏銘。”夜郎說:“你別意氣用事,漂亮是實際存在的,顏銘好是好,可沒人家的城市味。”寬哥說:“夜郎,我告訴你,今H和顏銘只能談好,不能談崩,你要是連顏銘都不滿意,我看你就徹底地沒救了!”夜郎說:“你別給我扮警察臉,我又不是你的罪犯。”寬哥說:“那說不準。過一年半載,你破罐子破摔下去,什麼壞事也要乾了,到時候我也就認不得你了!”一陣敲門聲,經理進來,說顏銘他們是來了。但很快就要表演,正在化妝,她說表演一完就立即來的。經理便取了象棋與寬哥對弈。

連下了四盤,顏銘來了,久日不見,夜郎幾乎認不出她來,人已經不再披髮,光溜溜的腦門上頭髮往後梳去,軟軟地盤個小髻,耳前膚色嫩白,鬢毛稀疏,顯出了一顆以前並未注意到的黑痣。妝還未卸,長眉粉鼻,紅唇皓齒,上身穿一件黑色棉綢無領短袖緊身小衣,下身是發白的牛仔短褲,更突出了兩條長腿如椽一樣挺直結實,幾乎是全身的五分之三,光腿光腳蹬了一雙細高跟深幫皮鞋。站在那裡微笑,房間裡也明亮了許多。經理說:“人還是要經見世面,顏銘在髮廊的時候,只是個俊女子罷了,瞧現在,容光煥發,光彩照人,這站相就不一樣了!我真後悔沒留下她在公關部裡。”顏銘趕緊坐下來,將雙腿絞了放在沙發下,說:“經理是笑我還是模特的站勢吧?我也討厭了我自己,稍不注意就站了臺步,真擔心以後走到哪裡人都能認出是當模特的。其實我是個啥嗎?!”寬哥說:“我不滿意的就是你這自卑!我早給你說了,不要無端地長吁短嘆,不要老覺得自己不行!顏銘哪一點比人差?拿出滿城的女子來,有幾個又能比過你了?!”顏銘說:“別人不誇自己誇。”低首倒不好意思。寬哥說:“頭抬起來!仰頭的女人低頭的漢,那才是厲害人的!”顏銘仰了頭,笑了說:“笨狗扎個狼頭勢,這樣行了吧?”寬哥就也笑了,說:“顏銘老買,見了我們也不說些熱乎話,也不問我們吃了沒喝了沒,還得我當大哥的給你倒水?”顏銘趕緊要去倒水,說:“都是兄妹,我熱乎過火了也顯得假來。吃飯還用得著我嗎?老闆在這裡嘛。”寬哥說:“有個好工作也不容易,好好幹,將來給咱當個名模!站臺步有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演芭蕾舞的出來一看就是演芭蕾舞的,當模特就要走到哪兒都看出是做模特的。,夜郎,你說是不?”夜郎一直未說話,便說:“那當然,警察當慣了,看誰都是壞人的。”顏銘就笑,說:“你不耐夏,似乎瘦了。”夜郎說:“是嗎?”摸摸下巴,毛烘烘的,又說:“怕是沒刮鬍子——年紀大了,一日不刮鬍子就面目全非了!”顏銘說:“貓一生下來就有鬍子的——誰說老過?你給我充大還罷了,當著寬哥面說這話臉紅不紅?”寬哥說:“人家進了個鬼戲班,就眼高心高,哪裡還有我?他是瘦了,多久沒見顏銘了,也是操心,幾次說顏銘去模特隊習慣不習慣,要來看看,可我哪裡有時間?今日硬被他拉了來。”顏銘說:“他怕沒這份心吧?你瞧他那褂子,髒得像抹布了,自己管不了自己,還會操心人呀?!”寬哥說:“也是的,女人需要照顧,男人比女人更需要照顧。夜郎,把衣服脫了,讓顏銘洗把水。——光膀子怕啥?自己的妹子麼。”顏銘也說:“熱天好乾,誤不了你走時穿的。”拿了褂子就進洗漱間裡去了。

經理收拾了棋盤要走,在過道的門口蹲著一個人,打閭四零二房間裡是不是住有派出所的人?經理以為是報案的,就擔心是賓館失了盜或是歌舞廳裡有流氓滋事,盤問了一陣,知道是外邊的人,就說派出所的人住在賓館幹啥?先攆著走了。人一走,忽想著汪寬也是派出所的警察,就進來問有沒有相約的人?夜郎說:“有的。”出來看了,過道的那頭還疑疑惑惑地站著吳清樸。就喊:“吳先生!”吳清樸喜歡地問:“你怎麼也在這兒?”夜郎說:“派出所也叫我來的。”吳清樸臉就變了:“出了什麼事?派出所也讓我來的。聽說火車站那兒發現了被害的屍體,可與咱有什麼干係?咱沒有犯什麼事麼!”夜郎瞧他的緊張樣,就不忍作弄,耳語了一番,吳清樸才笑起來,身上已經是汗水淋淋的了。領進房間做了介紹,顏銘也把衣服洗好晾好在風扇前,寬哥就說:“夜郎,我給經理說好的,房間給咱開了,晚上不回去也可以在這休息,你們說說話,記住了沒?!我和吳先生去大廳聊呀,末了我再來。”砰地把門拉關上了。

門一關上,夜郎倒笑了,看顏銘,顏銘也笑,就過去又試拉了一下門,沒有拉開,把門鏈就拴上,回坐在床沿上,還說:“寬哥這人??”顏銘也說:“寬哥這人??”對視了一會兒,眼睛都垂下來,久久地卻不說話了。顏銘就從對面的床沿上又站起來,去把風扇上的溼衣服挪了個地方,又放好,眼睛不看,卻在說:“夏天不穿襪子就不穿襪子,可趾甲也該剪剪吧?”夜郎。把嵌著黑長趾甲的腳收到了燈影裡。顏銘也沒有再說下去,卻問:“你來找我有事要說嗎?”夜郎說:“也沒甚大事,久日不見了,來看看。”顏銘說:“多謝你,你看吧。”夜郎說:“你真漂亮。”顏銘說:“來看漂亮,去歌舞廳裡看麼。”夜郎說:“你不讓我來看的?”顏銘說:“時裝表演,百人千人看,還能不讓你看?”夜郎便噎住,一時百無聊賴,自己給自己尋話:“到戲班裡真他孃的窮忙。”顏銘說:“也是的,你有空能去祝老家,阿蟬說我快回來了,你就忙得趕緊走了。”夜郎又沒了話,想起那次見到床圍上的字,心裡泛上不舒服,就揚了頭說:“顏銘,你是把咱的事全說給寬嫂啦?那是個忽拉海人,她要一知道,滿世界就都知道了。”顏銘說:“我是說了。”夜郎便來了氣,說:“你知道不知道這又傷害了我?”顏銘說:“你要這麼說話,真為此傷害了你,咱們就拉平了。”夜郎說:“什麼?我傷害你了?”顏銘眼淚刷地流了下來,說:“夜哥,人說話要講良心的,我是感謝你把我介紹到祝老那裡去做活,但我一個女兒身接待了你,你也總不能這麼無情寡義!不知你怎麼看,在那一夜之前,也包括那一夜,我是真心要同你結婚的,我永遠不能說我是虛偽的,假情假意的。那天我回去,床上的東西攤了一堆,你故意來羞我,又一走了之,再不閃面。今日再見到你,果然平平淡淡,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我真服了你競能做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夜郎說:“我不能讓人都欺騙我!”顏銘說:“哪個是在欺騙你了?!也正是我知道你以為我在騙你,我才去給寬嫂說的,寬嫂嘴長,我原本準備不說與她,可我在這個城裡還有什麼人肯聽我的委屈?我說著說著就不能控制,說過了又後悔。我是一直要把話給你明說的,你卻不閃面麼。今早寬哥來說他一定要尋著你,要不是寬哥,你怕也不會來的,來了也不會呆這麼久。我之所以同意他領你來,我就是要給你說清楚,說清楚了,你就是殺我剮我,笑我賤我,還是不肯信??我心裡也就清靜了。”顏銘說著,鼻樑上、嘴唇上已是淚和細汗,進洗漱間取了毛巾擦了,扔給夜郎,夜郎更是滿頭滿臉的汗。

顏銘說:“小時候我愛體育,在學校裡打籃球、踢足球,運動量大,後來看了一本書,說運動量大的女孩處女膜常會破裂的,我知道男人是講究處女膜的,又聽說過許多結婚的男人第二天偏要把弄髒的床單掛在院中曬,讓人知道自己的媳婦是處女。正因為這樣,我看你神色恍惚,情緒低落,才同意把我就給你,讓你忘記煩惱,也正是擔心我萬一沒了處女膜,給你無故地增加心理負擔,才想到去買魚,半夜殺魚給你吃,拿了那魚尿泡??我真蠢,我弄巧成拙,我給誰說清去?!”

夜郎吃驚地看著顏銘,顏銘氣咻咻地敘述了一切,最後已是淚流滿面,用毛巾擦了淚又擤鼻涕,眼淚鼻涕卻不住地流,而且開始打嗝。夜郎無法相信她的話的真實,也無法不相信她的話的真實,但夜郎感到心疼。如果顏銘說的是真話,他夜郎就太傷害了她;如果她還在欺騙他,夜郎也不是不設身處地地為顏銘的自尊作想。他夜郎是愛著顏銘的,直到現在心裡仍是愛著,正因為愛著她,所以才因蒙受她的欺騙而極度地痛苦。他雖然是一個豪氣的男人,但他內心深處是脆弱的,需要關心和安慰,即使是她說的這一切仍在哄他,他也會為這哄話來欺騙自己,樹立男人的尊嚴和自信的。更何況,一個女人,一個失身過自己的女人,能這樣地對自己說話,他夜郎即使鐵石的心腸也不能再硬了。

夜郎站起來,顏銘也站起來,燈將他們的影子塗映在兩面空曠的牆上,如是對坐了的神像,默然兩忘。樓下大廳北角的歌舞廳裡聲樂飛揚,在賓館門外的街上,賣燒雞的小販高一聲低一聲地吆喝,奇怪的是一聲貓叫,似乎就在樓外牆根或那片草地上,十分清晰而陰冷,兩人打了個哆嗦。鳥的求愛是以自己的歌音取悅,獸的求愛是以毛髮取悅,貓卻是一種艾怨和哭訴。——夜郎無聲地向顏銘挪移腳步,眼瞧著她緊貼在牆上,胸脯一起一伏,那“呃兒呃兒”的聲越發響得緊。突然,電燈熄滅了,電扇也停止了。電燈電扇的熄滅、停止是夜郎走過時腳碰著了插線板,屋子裡剎那間一片漆黑,只拉了一半簾布的大塊玻璃窗透了月光,月亮看不見,多半已在了樓頂,屋子裡朦朦朧朧。“你要幹什麼?”

顏銘看著站在了她面前的夜郎,身子沒有動,樣子悽慘,猶如十字架上的受難者。她竭力在控制著打嗝兒,可嗝兒還是打出來,打一下身子就顫一下。夜郎說:“掐掐中指,掐中指會好的。”顏銘在那裡左手掐著右手,很為自己的不雅行為而有了幾分害羞。夜郎終於抓住了她的手,手綿軟而冰冷,說:“我幫你掐掐。”顏銘驚悸了一下,眼睫毛撲撒下來,腳步移動了,又貼靠在牆上。這一挪動,身子正在了那一片白光的邊沿,頭髮和上衣與黑暗的牆一個顏色,而臉顯得那麼白。——今夜的月亮也是這個色調吧?夜郎小心得說:“顏銘,能原諒我嗎?”眼前的月亮卻搖曳了,慢慢地往下墜,往下墜,最後,她的手開始有了份量,開始滑出,整個身子軟滑下去倒臥在牆根。房間裡全然黑暗了,夜郎聽見了有低低的聲音在地上說:“你不認為我還在欺騙你嗎?”聲弱得如蟲在鳴。

夜郎說:“那天早上,我是悲愴地哭了,顏銘!說心裡話,我並不在乎你是不是處女,現代的都市裡,女孩子凡有過戀愛的經歷,沒有幾個是未體驗過性的,更何況我也是結過婚??我傷心和痛恨的是你用魚尿泡欺騙我,把我當無知的男人來欺騙!我已經被騙得夠多了,別人騙我我還想得開,你騙我我就接受不了!”顏銘聽著,說:“我是處女!真的我是處女,這你要信的,要信的!”夜郎說:“我信的。其實何必那麼計較處女不處女呢?即使以前與別人怎樣,那是我們之前的事,你只要以後能對我忠貞。”顏銘卻又一次哭了。夜郎說:“怎麼又哭了?”顏銘越發哭得厲害,竟嗚嗚出聲:“我為什麼要欺騙你?我為什麼要欺騙你?”夜郎見她傷心,反過來協安慰她道:“在這個世上欺騙的事也太多了,真的也成假,假的也作了真,甚至自己也需要欺騙自己,我還不是常常這樣?”顏銘不哭了,從牆根往起站,站了一下沒站穩,夜郎就勢抱住了。——一抱什麼話都有了,什麼話也都沒有了,越抱越小,抱了很長時間。

如果這時候突然發生地震,整個的平仄堡將陷落地層深處,這一抱將是上千年??但是,當電燈重新插好了接線板,夜郎便赤了身子去洗淋浴。顏銘還沒有起來,頭髮蓬亂地趴在那裡,在賓館的留言簿上寫著什麼,說:“我這是送羊到虎口了!”夜郎用大浴巾揉著溼淋淋的頭髮,輕輕地笑,心想:是的,乾柴遇見烈火,勢必要燃燒的;重新的相好,是顏銘主動來到這房間的,他夜郎之所以再次接受了她,除了上邊的種種原因,最重要的是一種消釋,如同去為別人辦件事情,事情完全可以按規定辦的,也肯定能辦成,但你必須接受他的禮品,接受了禮品對方才可相信你會真心去辦的。再是,夜郎是無法抗拒顏銘的美麗的,顏銘除了有西歐人的臉龐外,體形更是絕妙,該瘦的地方都瘦,該胖的地方胖而結實,她躺在那裡,臺桌上的燈光從燈罩裡照過來,夜郎想到了為平仄堡運石獅去過的陝口的沙漠,沙漠上風吹過形成的起伏優美的沙梁。那也是一個月光很好的夜晚,沙梁下有稀稀的毛拉子草,草窩裡有一個精巧的鳥巢。

夜郎俯過頭去,要看她寫的什麼,顏銘卻用手捂住了。要感謝這個賓館嗎?不知怎麼,夜郎想起了再生人自焚時的琴聲,也想起了虞白對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解釋,就覺得這賓館與自己有著奇特的緣分。他坐下來吸菸,一直等顏銘寫好了,又撕下來折成小方塊要裝進自己的口袋時,他也沒有提出要看。顏銘卻說:“你看不看?”夜郎接過紙塊展開,上面竟是記錄了剛才一幕的經過。使夜郎吃驚的是女人的感覺是那麼豐富和細膩,又那麼熱情和衝動!其中也夾雜了擔憂和多疑。夜郎是有著長長的接觸女人的歷史的,事情幹了也就幹了,但顏銘這樣的女人,卻把這樣的事看得如此莊嚴和神聖,她是在竭盡了全部的生命去品嚐、去享受的。文字的最後一句是這樣寫的:“我們做過了該做的事,我們沒有辜負這下半夜的月光,平仄堡的愉快的時光將長留我的記憶中。”夜郎抬起了頭,顏銘水汪汪的眼睛正看著他,臉色紅如火炭,說:“我文墨淺,心裡翻騰得什麼都有,就是尋不到詞。”夜郎說:“謝謝你!”卻劃火柴把紙燒了。顏銘叫道:“你把它燒了?”夜郎說:“這樣的事是不能寫的,寫了總會被人看到。雖然人人都千過這事,但不能說破,不能寫出,不說不寫就是完人、噴人、聖人,說了寫了就是庸俗、下流,是可惡的流氓。”顏銘說:“這就是你們男人!”起身穿衣梳頭,收拾臉面,問夜郎:“和剛才是不是一模一樣?”夜郎說:“不一樣。”顏銘問:“發畔不齊?”夜郎說:“你身上有了我。”顏銘罵道:“壞蛋!這髻兒順溜吧?”夜郎說:“晚上了,還梳那髻兒幹啥?”顏銘說:“寬哥還在大廳裡,他要見我變了髮型,該怎麼想?”夜郎這才記起了還有那一個大哥。

大廳裡卻沒有了寬哥,總檯的服務員告訴說是有一個警察的,早就走了。夜郎怔了怔,便會心笑了,返回來,這一夜兩人再沒有走。

天未明,顏銘就趕緊離開了平仄堡,夜郎睡到九點,起來衝了澡,低頭便尋找什麼。夜郎尋找的是那枚鑰匙。那枚鑰匙以前戴在身上習慣了,洗完澡每每就先要戴上的,現在尋了一氣,突然記起已送了人,倒笑自己的荒唐。穿了衣服回躺在床上吸菸,就想到了送給了鑰匙的那個虞白。,夜郎與女人的交往裡,虞白可能是特別的一個,這是一個豪門的後代,又是一個有知識的女性,夜郎的意識裡有著自卑,那日從一聽到樂聲就自慚形穢,無論如何,像夜郎這樣的人是無法接近這女人的,但夜郎卻神使鬼差般走進了她的家裡,並吃了酒,說了那麼多話。昨天夜裡,他把虞白的事說給了顏銘,顏銘就說:“人家高貴嘛!”不無一種醋意。但說過了,卻又說:“多接觸接觸這樣的人好哩。,人家一回兩回待頓咱,三回四回就不知怎樣,只怕是心裡瞧不起你我這班人呢。”夜郎那時是“哼哼”地笑了兩下,現在想起來,仍是笑了。夜郎雖然不是流氓,夜郎有豪氣,夜郎怕誰的?越是這樣不為他夜郎能接近的女人,夜郎才更有興趣去接近!更何況,夜郎又想,虞白對他並沒有什麼反感,那言語、眼神,以及每一個小小的舉動,夜郎看不出她的絲毫厭煩——夜郎反倒喜歡了那一種自在適意的作風:請人吃酒,自個先醉了睡去。於是,那一句頭次見面就說夜郎是馬面的話反倒令夜郎難以忘懷,從床上起來,走到鏡子前端詳自己的臉,確實是一張過長的臉,眉毛濃重,有著大眼,但太靠上了,聳而長的鼻子佔據了臉面的三分之一,使嘴和眼遙遙相望。這樣的一張臉,為何在西京城裡誰也沒說破過是“馬面”呢?

夜郎回坐在床上整理床單,床單上有三根長長的頭髮。他把它們撿起來,繞做一團放在了菸灰缸,還拿菸頭去燒成幾節,就不免又指責自己:自己還坐在留有顏銘體溫的床上卻想著另一個女人,是不是有點兒那個了?他努力地張了張雙臂,噓著氣,要把五臟六腑的乏勁全噓出來,也把腦子裡的亂七八糟的念頭也噓出來,但在出門的時候,又以是一匹馬而自足了。

夜郎自有了馬的意識,偶爾一次翻日曆發現自己的生辰屬相也是馬,就越發覺得自己一定是馬託生的。那麼,自己以前是怎樣的一匹馬呢?是草原上的野馬,還是每晚可以看到的,郊區農民用膠輪板車往城裡建築工地上馱運磚塊和水泥樓板的老馬呢?

一次在排演場黑水汗流地繼續做持雲朵牌的矮子功,心裡就覺得窩火:馬是奔騰長嘯的,怎麼能委屈著身子做矮子功呢?一氣就坐在了一旁,惹得老把式又開口臭罵,直到南丁山說夜郎實在不行也就不頂這個角色了,才算作罷。夜郎也就問南丁山:“人到底是什麼變的?”南丁山說:“女媧用泥捏的。”夜郎就在褂子裡的胸膛上搓來搓去,搓出一撮垢甲:“怪不得怎麼洗都有泥。”南丁山說:“要不是泥捏的,就是猴子變的——這可是書上寫著!”夜郎說:“唔,我說動物園裡猴子越來越少了!”南丁山氣憤地說:

“你說是啥變的?”夜郎說:“世上有什麼東西,就有什麼東西變人。你瞧瞧老把式父子,像不像魚,鯰魚?他們原籍是南方,在海邊的都是水裡的魚鱉海怪變的。康炳像不像狼?在山區生活的人都是飛禽走獸、石頭草木變的。”南丁山說:“那你是啥變的?”夜郎說:“馬。”南丁山說:“那你別給我尥蹶子!”一指頭彈在夜郎的額顱上。“吹壎把你吹出邪勁來了!今日是馬,馬有龍馬一說,趕明日怕又該是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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