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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丁琳他們的公關協會要組織一次企業和文化的聯誼活動,刊物上需要一篇關於民俗博物館的文章,就想到最合適的撰稿人該是虞白,在電話裡給虞白說了,虞白只是不肯應承,丁琳便去肯德基店買了兩包炸雞,搭乘了計程車過來。

門虛掩著,敲了幾下沒人應聲,推了進去,虞白照舊在沙發上臥著,人已經瞌睡了,一條胳膊垂吊在沙發下,一條胳膊搭在心口,還拿著一本書。丁琳悄悄走近,才要抽出來要看那內容,虞白醒了,說:“取回來了?”丁琳隨口應著“嗯”,卻莫名其妙,看虞白時,眼並未睜,就明白把她當做另外一個人了,索性要戲弄,從提包裡取出炸雞,撕了一片,放在虞白嘴邊。虞白急地睜了眼,恍惚間瞧見一個人坐在身邊,冷丁就翻起來,極快地跳坐在沙發扶手上。待看清是丁琳,罵道:“你把我嚇死了!你個賊東西!”丁琳笑道:“真是神經質,就是個要來強暴你的人,也不至於嚇成這樣吧?還說害病哩,身手捷快得很麼!”虞白重新臥在沙發上,額上已是一層細汗了,說:“正是有病,心才驚的,你怎麼進來的?”丁琳說:“你門虛掩著我怎麼進不來?”虞白說:“這清樸混賬,走時連門也不帶上,我還以為他把藥丸帶回來了。”虞白患神經衰弱七八年了,她把病沒辦法,病把她也沒辦法,時好時壞,就這麼僵持著。前一個星期日,兩人相約著去美容按摩,虞白情緒很高,她還說:“你今夏氣色好。”沒想才過了五天,虞白眼眶都發黑了。丁琳說:“老毛病又犯了?”虞白說:“就是,連著四個晚上失眠。你說是睡著了,老鼠從電線繩上往上爬都聽得著,你說醒著,卻是做夢,一個夢連一個夢,竟然內容還能繼續——你以為我在哄你哩!民俗館有什麼寫頭,記錄個房子建築,我倒提不起勁的,讓誰誰都可以完成的,偏尋上我!”丁琳說:“哎呀,本來要同情你的,活該不讓人同情!自己有一點點才氣,倒看不上寫份材料,想象力好些,可怎麼不去寫個長篇小說來?”虞白也覺失口,哧地笑了。從沙發上坐起來,一邊翻丁琳的提包,撕了一塊雞肉嚼著,一邊吮了有油的指頭,說:“我倒推薦個人,絕對給你完成得圓圓滿滿的。”丁琳問:“誰個?”虞白說:“夜郎。他原是個寫過材料的,又從未去過民俗館,看了又是新鮮,寫起來有興奮感,再是??”卻不說了,眼睛一眨一眨看丁琳。丁琳才要問,吳清樸回來了,提了一包藥丸,領著黑狗醜醜,與丁琳招呼了,醜醜卻徑直往後院裡去。虞白叫道:“醜醜,醜醜你沒禮貌,阿姨來了,也不行個禮的!”丁琳怒嗔了:“我是狗阿姨,你該是狗娘了!”醜醜便從後門跑進來,嘴裡叼著一雙塑膠涼拖鞋,放在沙發下了,就面向丁琳坐直,兩隻前爪合起來一舉又一舉的。虞白說:“醜醜給阿姨作揖了!去吧,去吧!”讓狗去了,笑著說:“我將來要有孩子,就生個像醜醜一樣的,醜是醜,男孩子醜著了好!”丁琳說:“好不要臉,不說尋個丈夫的話,倒謀著要孩子!”吳清樸把藥丸放在桌上,一丸一丸放到一個盤裡,也笑了,說:“真是怪事,白姐這次犯病,什麼都覺得醜著好,說這桌子腿兒太細,應該做一件憨憨笨笨的,把屋裡那些細瓷瓶兒都收起來,倒買了幾個黑陶回來??連我也瞧著不順眼,嫌梳頭啦,刮臉啦??”虞白頓時脖臉泛紅,說:

“你盡是胡說!——丸藥弄好了?”吳清樸把藥方單兒拿給虞白說:“丸藥是弄好了,十七味都全的,只是藥枕裡配的藥,仁慶堂裡沒有肉蓯蓉、川芎、烏頭。”虞白說:“這不行的,缺一樣效果就差了。”丁琳說:“又是自個配的,真個久病成醫了。”拿過藥方看了,見上面寫著:飛廉,薏苡仁,款冬花,當歸,白芷,辛夷,木蘭,蜀椒,柏實,防風,人參,橘梗,白薇,荊實,蘼蕪,白蘅,杜蘅,官桂,川芎,肉蓯蓉,蔓木各五錢。烏頭,附子,藜蘆,皂角,藺草,礬石,半夏,細辛各五錢。

丁琳認得各味藥的名字,卻不識各自的形狀,更不懂其效能作用,只佩服虞白是狐狸精,沒有她不會的。就說:“仁慶堂沒有了,南大街西邊關明路中巷有家天和堂,那兒藥較全的。”吳清樸說:“路我能跑的,只是仁慶堂的抓藥的看了方子,說毒性藥這麼多樣幹啥?我說做藥枕的,他直搖頭。我心裡倒犯嘀咕,才回來了。”虞白說:“這你不管,你姐要是毒死了,丁琳在這兒做證;與你無干系的。你就再去天和堂跑一趟,那兒正好是黃陽區工商局所在地,也可再找找人家,多說好話,看還有沒有可能批下來。”丁琳問:“還是那個營業證?”吳清樸點點頭,要出門又去了,卻說:“白姐,你要再不找個姐夫來,把我就累了!”虞白罵道:“這話是鄒雲的意思吧?你是她的物件,還不是她的正式老公,她就要獨霸呀?你是我的表弟,我偏讓她吃些醋水不可。”吳清樸趕緊說:“這可不是鄒雲的意思,你不要說給人家呀!”虞白說:“給鄒雲屁大個事你都跑前跑後的,到我這兒就累了你了?!丁琳,你瞧瞧,這將來是不是個懼內的坯子?!”吳清樸著急出去了。虞白就笑著收拾藥丸,藥丸蜜摻得多,外層溼黏黏的,大小如桐子,當下吃下了七丸。讓丁琳吃,丁琳不吃,虞白說:“這是補腎茯苓丸。心悸,噩夢,澀目失眠,都是腎虛冷所致,我翻了許多藥書配的,或許能頂用的,你吃了也無妨。”丁琳說:“治腎的,你虧了腎了?”虞白說:“你知其一,不知其二,你還要作踐我?我知道你的意思,你一定以為房事多了人才腎虧的,虞白又沒個男人虧的什麼腎?!你要這麼欺負我,趕明日我就真要給你那個小白臉去信勾引呀!”丁琳說:“我放心得很哩,你看不上小白臉,你要個醜的!”嗆得虞白又是個紅臉。

丁琳偏不饒她,故意正經臉色了說:“你剛才推薦了個夜郎嗎?你推薦夜郎,又說了個‘再是??’還再是什麼?我不懂的!”虞白說:“我說過夜郎?——我說過夜郎的話,我已忘了,你還這麼記著?!”丁琳說:“你這精鬼!自己偷了牛讓我拔樁!”虞白說:“那天夜郎來,我看你倆挺能說得來的,你要給他吩咐任務,他才不知怎麼個輕狂勁兒給你幹哩!他一來勁兒,枯燥的材料都會寫得一片燦爛,哪裡還用得上我病懨懨的人,寫出來也是有氣無力。”丁琳再次提起夜郎,有心要證實一件事的,聽虞白這麼說,便開悟了,卻想這鬼東西又耍套子,要我為她墊底,又還要把我先抬舉起來!入夏以來,雖未犯了舊病,身子骨仍是虛弱,但見了夜郎,酒也喝醉了,又提出去美容呀,精神得很哩,這幾日卻又一落千丈,病得這樣,多半是一時把精神提了起來,過度興奮了又陷入到另一個痛苦境界中去了!再說,我託她寫民俗館,這對她易如反掌,她偏要拿派做勢,騙得我來,來了借題提到夜郎??丁琳心裡這麼琢磨,一方面為老朋友難得這般的情景而高興,一方面又為她的花招而發笑,便故意要逗她,說道:“初次見人家,多說幾句話算了什麼?我心裡沒冷病,吃西瓜就不在乎了!”虞白說:“我就服了你這一點!”丁琳說:“你還能服我?”虞白說:“你是把真事做得和假事一樣的。”丁琳說:“這才胡說八道!那你是把假事做得像真的一樣了?”虞白說:“可不是這樣!這幾日鄒雲來說,夜郎請了劉逸山去給祝一鶴整治,祝老頭服過靈符水變得又白又胖,面帶桃花,睡著了還笑著,像個彌勒佛似的。我就想約你到那兒瞧瞧去,卻又害怕在那裡見著夜郎!你說多沒出息,要是你,早去了十回八回的——或許你早已經去見過夜郎了。”丁琳就笑。虞白說:“你笑啥?”丁琳說:“是把假事做得像真的一樣的,那咱何不就把真事做得就是個真事?!今日就去!”虞白才知被丁琳套住了,羞口羞眼,慌張無措,隨即起來卡丁琳的脖子。丁琳說:“你別卡死我,說破了就說破了,也省得再吃藥!——你的毛病就是彎彎繞,聰明常被聰明誤。”

虞白卻不答話。

呆了許久,虞白喊丁琳去臥室床櫃下取一瓶洗劑藥水,丁琳取了送去。後來,兩個女人說了許多女人身體上的話,重新回坐到客廳裡了,虞白說:“現在倒離不得這洗劑了。丁琳,或許我上一世是個壞女人的,這一輩裡才害得這樣。”丁琳說:“既然上一世裡是壞女人,這一輩裡就能重新做人!”虞白看了丁琳一眼,就對著鏡子照,一照半天,說:

“老了!”丁琳說:“老了還一天十二次地照鏡子?鏡子是有鏡鬼的,你好好照著,攝了你的魂去!”虞白說:“鬼也不要我的。”又說:“你剛才說什麼來著——‘說破了就說破了’,破了什麼?”丁琳說:“虛偽!今日咱去看那個彌勒佛去!”虞白說:“去就去!你來的時候,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去一個地方,是一個房子的,房子裡一個大炕,像西府農村的那種大炕,炕角放著一沓沓疊上去的被子,鋪著人字紋的草蓆,左手有一個土臺子,蒙了床圍子,上邊是兩個大木頭箱子。我是從門口往裡走,房裡光線很暗,藉著開門的光,先看見的是炕下的鞋,一雙是大號的牛皮鞋,一雙是細高跟的皮鞋,我意識到不對了,趕忙要退出來。退到門口心卻不甘,想炕上睡著誰嗎?回頭一看,炕上坐著夜郎。我又要走,夜郎看了看我,卻下了炕從我身邊走出門去了。我也要走出去,但發覺我腳上沒了鞋,剛才還穿著鞋怎麼就沒有了?我到處找,找不著。你說怪不,前日夜裡一直睡不著,天明時睡著了還做了個夢,也是咱們說好去找夜郎的,可就是尋不著我的鞋,最後就醒來了。瞧這是怎麼啦,與人家不生不熟的,卻給人家做的什麼夢?”丁琳說:“愛上人家了嘛!”虞白說:“這叫愛上?”哈哈大笑。又說:“我早已不是二十來歲的小姑娘了,輕易就愛上一個人?那日夜郎來,有一點就使我看不上眼的。”丁琳說:“是那張馬面?”虞白說:“他右腳尖的襪子磨破一個洞兒,露出來的趾甲那麼長的。”丁琳說:“我說你是神經質你倒不愛聽,趾甲沒剪就影響整個人啦?愛上不愛上夜郎,那得有緣分,就是不往別的發展,交個朋友也是。”虞白說:“男人是容易產生錯覺的,發展發展,真要假事做成真的了。”丁琳說:“那不是天大的好事?!”虞白說:“我這人沒有男人會要的,孤獨慣了??誰敢來?”丁琳說:“你也說孤獨?這我就想起王濤說的話了!”虞白說:“王濤是誰?”丁琳卻笑而不語,雙目流彩,又忍不住了,附耳說了什麼,虞白叫道:“又一個英雄折腰了!狗賊,我告小白臉去!”丁琳說:“又不是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他沒情趣,還不允我找個說話的朋友啦?”虞白說:“王濤說什麼了?”丁琳說:“王濤是見過夜郎的,說了一句:蓋世的醜陋,曠世的孤獨。”虞白說:“這倒說得好,夜郎這人我感覺就是這樣,有人領好了會不是平地臥的人,領得不好就可能是個禍害。”丁琳說:“嗬,你們都孤獨嘛!”虞白說:“孤獨有什麼好?我們羨慕你白白胖胖,隨隨和和,小鳥才依人哩!”

丁琳說:“喲,自誇也不是這麼個誇法吧?我是麻雀,嘰嘰喳喳,你們孤獨,是狼才孤獨,是鷹才孤獨呀!”虞白說:“豬也孤獨哩”兩個人正嬉鬧成一團,門被敲著響,以為是吳清樸,開了門,卻是嘴噘得多長的鄒雲,手裡捏了一包藥。丁琳說:“什麼事成了這樣?多漂亮的人也要成豬八戒了!”鄒雲把藥交給虞白,腳一蹬,就把一雙高跟鞋蹬飛工,說:“工商局那個苟矬子,姓這個姓就讓人不順氣!他吃了我那狼虎二哥的黑食了,故意不給我辦營業證,我和清樸嘴都能磨破,你瞧人家怎麼了?帶理不理,腳架在辦公桌上剪指甲!什麼東西!”丁琳說:“是你渠沒滲透吧?”鄒雲說:“我提的茅臺酒!我爹還沒喝過哩!還要怎麼滲渠?我上了他的床去,就為一個營業證?!”虞白說:“難聽不難聽呀?清樸呢?”鄒雲說:“我們倒氣得吵了一架,他到飯館裡去吃羊肉泡饃了——他怎麼是越氣越能吃?!”虞白沒吱聲,也沒聽她再說下去,喊著“醜醜,醜醜,把藥枕拿來!”黑狗在後院裡喔了一聲,如僕人應諾,竟真的叼了一個木枕回來。虞白抽開枕蓋,將帶回的藥末分盛了幾小包往裡裝。一時都尷尬,鄒雲住了口,丁琳也不知說什麼,湊近來看。這枕是紅色的柏木心做成的,一尺二寸長,四寸高,枕蓋上鑽著粟米大的小孔三行,每行四十孔。丁琳無聊搭訕:“手工這麼精巧的,買的?”虞白說:“託民俗館修繕工特製的。”丁琳又說:“配的什麼藥,味兒好大呀!”虞白說:

“二十四味。”丁琳說:“二十四味?”虞白說:“二十四種藥與四時二十四節氣對應,另加有毒性的藥物八味,以應八風,估計對失眠有作用。”丁琳說:“只怕藥枕這麼硬,越發墊得睡不著的。鄒雲,也不要急的,咱可以多想些辦法,好事多磨麼。”鄒雲已去廚房水池上洗臉,說:“白姐這麼能的,連藥都自己配,可清樸咋憑沒本事的?要是別個男人,甭說十個八個營業證,要個原子彈也揀著光溜溜的拿回家來了!”虞白說:“哼,原子彈要是棉麻做的,你早穿了衣服了!”鄒雲水剛淋到臉上,哧地笑了,說:“我臭美,白姐不也去美容按摩了嗎?”三人笑了一氣,沖淡了剛才的不快,丁琳就埋怨吳清樸怎麼還不回來,等不及了,她要和白姐去看祝一鶴呀!

虞白卻說她不去啦。丁琳說:“你提出要去的,我是陪你,你倒不去了?”虞白說:“我咋覺得不妥?”丁琳說:“豌豆心又來了!”虞白用嘴努努廚房,低聲說:“我這心怎麼虛虛的,怕見著他。”丁琳說:“心虛了好,心虛了更該去見的。”虞白想了想,還是搖搖頭,說:“你去吧,你去讓他寫民俗館,也好拿錄音機讓他吹吹壎,錄回來我聽。”丁琳說:“想吃杏又怕酸了牙,活該二十世紀只留下最後一個老處女!”鄒雲洗完臉,突然跑出來叫道:“我想出一件事了!”

虞白說:“慢點,小心牙掉了!”鄒雲說:“你們要到祝一鶴那兒去,定能見上那個夜郎的,他在社會上跑得多,保不準認識工商局的人!”虞白說:“誰說我們去祝一鶴那兒的?”鄒雲說:“琳姐不是才說了?”虞白說:“聽她說的,這麼晚了,與人家不熟,兩個女人去人家家裡?!要找夜郎幫忙,清樸與夜郎認識,讓清樸自己去。”

吳清樸去保吉巷七號院找夜郎,夜郎的門上著鎖。問隔壁賣菜的小李,小李盤問了他半天,才說你找顏銘去,說完還怪怪地一笑。吳清樸問顏銘是夜郎的什麼人,小李說:“你讓我犯錯誤呀?!”吳清樸明白了幾分,就按小李提供的地址尋了去,還特意為那個顏銘買了一瓶香水。在門口敲了一會兒,門不開,想著裡邊兩人忙著哩,到樓下又呆了一會兒再上來,又是咳嗽又是跺腳,為的是給屋裡人招呼。開門的是阿蟬。吳清樸說:“你就是顏銘?”阿蟬問:“有什麼事?”吳清樸說:“我來找夜郎,夜郎認得我的。實在打擾了,這份小禮物請你收下吧。”阿蟬當下和氣了,讓客進屋,還沏了茶水。從另一個臥室就出來一個嬌小的女子,嘴裡嗑著瓜子,看見了小禮物,便拿過來拆開,見是一個小瓶,不知是什麼。阿蟬問:“是啥玩意兒?”女子說:“一堆英文字母。”又進了臥室。吳清樸納了悶,也不好問,聽見一陣咳嗽聲,扭頭看了,另一臥室門開著,床上躺著個肥胖胖的老頭,嘴一窩一窩地嚅動,忽然醒悟這該是祝一鶴的家,自己那一晚是來過的,顏銘似乎是那次見過的保姆,印象雖然模糊了,但絕不是這兩個。才要說話,門裡又進來一個高個女人,深目聳鼻,高顴闊嘴,寬肩蜂腰長腿,發在腦後梳成小髻,上穿彈力緊身汗衫,下著喇叭形薄牛仔長褲,一雙半高跟的寬頭白涼鞋。吳清樸倒被鎮住了,心想:還有比鄒雲講究穿的人!但立即看出沒有鄒雲的富貴相:脖子上沒系項鍊,手腕上沒有手鐲,戒指有,不是鑽戒,小揹包也不是真皮的。那女人提了一包人參蜂王漿飲品,進來怔了一下,說:“來客人了?”阿蟬說:“銘姐,有人找夜哥的。”那臥室的女子聞聲就出來往門外走,顏銘說:“什麼味,小翠用外國香水啦?”那女子也不答話,出門一溜風下樓去。顏銘便低聲對阿蟬說:“我已經說過,不要讓她來,她怎麼又來了?你是成心要鬧出醜聞嗎?”阿蟬說:“是她自個來的。銘姐,銘姐!”示意有客人在,不要多說了。顏銘唔唔應著,便對吳清樸說:“找夜哥嗎?你是夜哥的朋友?”吳清樸真正明白自己弄錯了,一是不該把香水送錯了人,二是顏銘一口一個“夜哥”,壓根也不是夜郎的那個,——站起來做了介紹,掏了名片和身份證,說明為什麼要找夜郎。眼前的顏銘已不是了昔日保姆的模樣,顏銘也忘記了她是見過吳清樸的,但顏銘卻知道吳清樸這名字,也就說你的女朋友是不是平仄堡的鄒雲呀,便誇說了鄒雲的美麗,然後說夜郎幾日都未來過,五天前見他時,是說他們戲班由公關協會聯絡著要去南郊的太白機電廠演出了。吳清樸有些遺憾,就留下條子,寫明瞭託辦的事,讓顏銘待夜郎一回來就及時交付他。臨走時紅著臉問顏銘的褲子在哪兒買的?顏銘就又誇鄒雲的福分,說這褲子是託人從廣州買的。

三日後,夜郎回來,機電廠付給了戲班一筆豐厚的演出費外,因從深圳運回了一批荔枝,又分給了每個演員一個紙袋。在西京是難於吃到這稀罕物的,夜郎就提回來,一顆一顆剝了餵給祝一鶴。顏銘把吳清樸的留條當即交給了夜郎,夜郎沉吟了半晌,問這幾日還有什麼事情?顏銘便抓了兩顆荔枝給阿蟬,讓她到廚房裡吃去,就掩了門說起吳清樸來的那天小翠還來過,嘁嘁啾啾地道出一場是非。原是顏銘覺得小翠常來,保姆家的串門不妥,說過幾次阿蟬,說過了也便作罷,沒想一次回來,因她新配了鑰匙,直接開了門進來,阿蟬和小翠精赤赤的身子睡在一張床上。她又噁心又氣憤,把臥室門就反鎖了,嚇得阿蟬求饒半天,她把門開啟,兩人跪在地上給她認錯,發誓再不敢了。可是,明著小翠不敢來了,等她去上班了,小翠還是偷偷來的。夜郎當下變臉,要打阿蟬,顏銘攔住,說阿蟬近來伺候祝老還勤快,要嚷開去,阿蟬肯定在這裡呆不住,祝老便沒人照顧了,也讓外人恥笑的。只勸夜郎有空去對面樓上找找小翠,嚇唬著不讓她再來就是了。夜郎覺得有道理,沒再發作,但仍氣得呼呼喘氣,說:“這號事只聽說外國有,阿蟬倒會的,真是醜人多作怪!”顏銘說:“你這話說得難聽!這事與醜不醜沒什麼關係,醜又怎麼啦?!我也想了,這都是因有了小翠才導致的。阿蟬從鄉下來到城市原本寂寞,又伺候祝老,一天到晚地不能說個話,才悶得尋小翠來聊的,我遇過幾次,阿蟬都是給小翠化妝來著,一邊畫,一邊又呵斥又欣賞著好。那小翠年紀輕些,聽說在鄉下已有個男朋友,被人愛過的,怕是來了又常在阿蟬面前做小撒嬌,阿蟬慢慢地學著男人樣兒要保護她,一來二去地就??”夜郎說:“你只會把人往好處想!”顏銘說:“你才回來,不該把這噁心事說給你。——不說了,你瞧瞧我這褲子怎麼樣?”夜郎說:“剛才一進門我就看見了,真好,身材的優點全暴露出來了!”就剝了一顆荔枝塞在顏銘口裡。顏銘說:“這條褲子特別合體,誰見了眼都亮的,那日吳清樸還問在哪兒買的,要給鄒雲也買一條。”夜郎說:“鄒雲是個豔乍人,搭眼一看好漂亮的,細看倒不如了清樸的表姐。她個頭矮的,能穿了這褲子嗎?”讓顏銘又站遠站近讓他看,說:“你說說,別人看了都說些什麼?”顏銘說:“是不是男人都喜歡聽別人說自己老婆的好話?——當然盡是漂亮話,今日在街上就有人尾隨我了半條街,嚇得我出了一身汗,虧得碰著我們隊的一個搞燈光的師傅,才擺脫了。”夜郎說:“世上瞎男人多,別心軟上他們的當,他們說你漂亮,或者肯幫你點小麼零碎,那都有企圖哩。”顏銘說:“瞧你那小心眼,又愛聽別人說我漂亮,又怕別人企圖我,那你怎不把我養起來?你要是個大款,我什麼也不幹了,專買好衣服給你穿了看!”噎得夜郎半天沒話。顏銘說:“生氣啦?”夜郎說:“我掙不來錢,可我見過暴發了的人,他們有了錢吃喝嫖賭抽,你得小心著這些人,知道不?”顏銘一指頭點在夜郎額頭上說:“知——道——了!”

飯桌上,夜郎說:“顏銘,今晚有空沒?”顏銘以為夜郎要約她去保吉巷那邊,臉紅了一點,拿腳便踢夜郎,夜郎一時醒悟不了,顏銘就讓阿蟬去看看祝一鶴是不是枕頭枕高了,怎麼有鼾聲?阿蟬一走,顏銘說:“什麼話也在飯桌上說?”夜郎說:“下午我去興慶區政府,羿副區長我認識,讓他去工商局說說情的。你買些燒紙在這裡等我,咱晚上了到城牆上燒紙去!”顏銘說:“燒紙?”知道剛才想到了別的一幕,就不敢看夜郎,別轉了頭望那邊臥室,卻瞧見阿蟬在臥室裡極快地剝了一顆荔枝在嘴裡。顏銘回過了頭,說:“燒紙?不逢年過節的燒什麼紙?”夜郎說:“鬼節麼。”顏銘說:“沒到冬至,你過的什麼鬼節?”夜郎說:“你只知道冬至是鬼節,你是西京人,你不知道七月十七日是西京的小鬼節?”顏銘說:“我父母死得早,我倒沒有燒紙的習慣。怪不得昨H街上就有人賣燒紙,我還嘀咕,大熱天的誰買你的紙呀?——可晚上我們要去鴻達紡織品公司去表演的呀!”阿蟬出來,悄悄問顏銘道:“銘姐,那荔枝是樹上結的還是地下長的?”顏銘不搭理,說:“你下午了去買一刀紙來,晚上陪夜哥去燒燒。”阿蟬說:

“夜哥肯要我不?”夜郎說:“你又不是艾滋病患者,我怎不要你?”顏銘說:“你這??!”夜郎說:“你買了紙,晚上六點鐘我能過來就過來了,六點鐘沒來,你拿了紙直接在南門口門洞裡等我。”

夜郎吃過飯就去了興慶區,區政府羿副區長正在開會,夜郎託辦公室的幹事去會場叫了出來,羿區長一出門就瞧見了夜郎在走廊一頭站著,遲疑了一下,卻嘟囔著幹事:“是誰呀?正開著會的,是誰來找嗎!?”夜郎迎過去說:“羿區長,是我。”羿區長噢噢兩聲,立即四面看了,急拉夜郎到自己的辦公室,隨手把門關了,說:“是夜郎?!好長時間沒見了你!上個禮拜,西郊農場又邀去釣魚,我還想起了你,你那次是一次釣了二十斤吧?”去年的夏天,羿就調動到興慶區政府,農場的負責人開設了一個魚池,專供市上的一些領導星期天去釣魚,羿便來約祝一鶴秘書長,祝一鶴當然也把夜郎叫去了。那一次,夜郎與羿認識,羿殷勤地跑前跑後,在魚池邊給祝一鶴安坐椅,撐陽傘,還跑著去買了冷飲,祝一鶴每釣上一尾,他就大呼小叫,誇獎說祝一鶴的技術好。其實那一次夜郎釣的最多,羿幾乎坐不住,僅僅釣上來三條。祝一鶴中午在招待所休息的時候,羿和夜郎在那裡下棋,他拍了腔子給夜郎說:“兄弟,以後祝秘書長有什麼事用得著我,我包了!你有什麼事也只管來找我!老哥官不大,可在基層,凡我管的地盤上還有辦不成的事?就是在我不管的地方有什麼,咱也有辦法託了別人!說句實話,有什麼事你去找書記、市長,他們也不一定能辦得了,他們還得請我們來辦麼。就是送禮,書記市長也不見得有人去送,一是不敢去送,二是想送尋不到門。咱基層幹部就不一樣嘍!”當時夜郎倒覺得此人還直率,也就說:“基層幹部離百姓近,事情辦好了,老百姓的口就是碑,辦壞事,老百姓也是一眼眼看著的。”羿說:“可不是,現在風氣不好,如果老百姓要造反,首先掉腦袋的也就是我們這些人了!解放初,槍斃最多的是什麼人?不是國民黨那些大官,也不是毛毛隨從,是縣長,七品官這一級離百姓近,民憤大麼。舊戲上一寫縣官都是些白臉——為什麼?——一是寫戲的人只熟悉七品官,也只敢寫到七品官,二是寫了七品官,老百姓看了戲能共鳴嘛!——七品官,芝麻大個官!嘻嘻,咱革命了幾十年,還是個副的,嘻!”夜郎還真服了他這一席話,說:“過幾年副的就成正的了!”羿說:“誰給你正的?你問問祝秘書長,為啥姓羿的現在還是個副的?”說完就嗬嗬地笑。現在羿又提到釣魚的事,夜郎想起了這一幕,不免心裡酸酸的,說:“羿區長還記得這些?你去年夏天去釣魚,今年夏天也去釣魚,祝一鶴他就沒這個福分了。”羿說:“早聽說老祝是病了,我一直還說去看看的,就是走不開身;當個屑區長,還是個副的,卻一天到黑忙得尿都尿不淨,褲襠都是溼的了!老祝也倒黴,政治生命就輕易讓別人犧牲了!我現在算看透了,要在仕途上混,不跟人不得上去,跟了人危險性大,咱是與誰也不近不遠,當然誰也不會重用了咱,誰也不會太陷害咱哩。”正說著,走廊裡喊:

“羿區長!羿區長!”夜郎就起身要去開門,羿噓了一聲,不讓夜郎動,自個把門開了個縫,探出腦袋,問:“誰個?”立即又把門開啟,笑著說:“楊書記呀,我來了個客人,馬上就來。”夜郎看見門外站著一個黑壯漢子,手上的煙吸到一指長了,從口袋又摸出一支接上,十個指頭蛋卻焦黃黃的。一口濃煙就噴過來,說:“我以為你上廁所了,我也去了,隔著隔板說了幾句話沒回應。廁所裡怎麼又畫了那麼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羿說:“誰知道哪個又畫上了,他孃的,去年我到哈爾濱,今春到廣東,廁所裡都是這些東西,總不會是一個人的作品吧?內容和形式競一模一樣!”黑壯漢子說:“剛才叫你,門開得那麼一點,我想是不是來了相好的了?原來也和我一樣黑包公!他好像我在哪兒見過?”夜郎也正疑惑,羿說:“你哪裡見過他,他不是西京城的。”黑壯漢子噢了一聲,說:“那你就快點來,時間不早啦,還有三個問題沒研究的。”羿說:“鄉里幹部忙的是催糧催款,刮宮流產,咱整日忙收稅,完不成任務,市上只怪罪咱,咱還能想出個啥辦法?!你們先研究吧,研究成啥我也沒意見——我馬上就來的。”便把門重新關了。悄聲說:“是區委楊書記,年紀倒比我輕,是市委諸葛書記的秘書下來的。”夜郎想起就是原市長和諸葛書記鬧的那一場矛盾才使祝一鶴從此完結了政治生命的,就苦笑了笑,說:“好像我也見過他的??你怎麼哄人家我不是西京城裡的?”羿說:“他是知道你名字卻記不准你的人的,要是知道咱們還熟,他可能又要懷疑我也是原市長線上的。原市長在的時候咱沒沾過他的光,他人走了,我卻帶了他的災,要不怎麼到現在了這副字像膏藥一樣還貼著揭不去呢。”夜郎聽了,心裡一陣陣發顫,眼前這個羿,是把他當做禍害而對待了,一時感到侮辱,臉色就難看起來。羿瞧夜郎生了氣,趕忙說:“你別介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要真正賤看你,也不會讓你來我辦公室的。你不在仕途上不知老哥的為難,祝一鶴的下場你不是不知道的!給我說,有啥事要我辦的?”夜郎原要拂袖就走的,但念及吳清樸拜託的事,只好又坐下來,說:“我有個朋友開辦餐館,你們工商局就是為難不給辦營業證,來找你關照關照。”羿頭歪起來,沉思了半@兒,說:“話可以去說說,但也不一定說了能頂事??你的朋友人沒來嗎?”夜郎說:“你領我去見見工商局長,或者你寫個條我去找,事情有個眉目了,我讓朋友來辦手續。”羿說:“是這樣吧,你還是讓你那朋友來,你在這不好。”夜郎說:“那好吧。”站起來就走,走到門口了,說:“祝你很快把副字去掉!”開門出去了。

夜郎噔噔地從樓梯往下走,樓梯上鋪著紅地毯,每一個轉彎處都放著痰盂,牆上寫了“吐痰入盂,注意衛生”。夜郎吐了一口。又吐了一口,全吐在地毯上,下到一層,竟抬了腳高高地往那白牆壁上蹬出一個鞋印。臨出大門,大門口坐著收腳踏車牌子的老太太,剛才推了車子進來時領過牌子,現在出門要交牌子;夜郎推著車子就出,老太太喊:“牌子,牌子!”夜郎吼道:“我就是賊!”把硬鐵皮牌子摔在院子裡。

車子從區政府門口一直騎著往北,到了北城牆根了,夜郎才恨起自己是氣糊塗了,騎到這兒來幹什麼?掉過車頭又往寬哥家裡去,發誓不找他羿區長,卻非要把營業證辦出來不可。半個小時後,夜郎氣也消了許多,趕到寬哥家,寬嫂正在廚房裡攤釀皮子,案板上放著一大盆面水糊糊,兩個小鑼般的鐵皮平底盤,面水糊糊倒進一勺,搖勻了,輪流放進開水鍋裡去煮。天氣很熱,人胖汗多,額顱上擦著了麵粉,面水糊糊也灑得案板上、鍋臺上、她的皮鞋面上斑斑點點。夜郎靜了靜氣息,故作興奮狀,說:“人有福了,跌一跤都能拾錠銀子的,嫂子怎麼知道我愛吃釀皮,人還沒到就做上了?!”胖嫂見是夜郎,沒好氣地說:“你閃遠吧!”夜郎偏去抓了做好的一張,對空耀了,薄亮亮地透明,自個先切成條狀,調了油鹽醬醋辣子蒜茸,端在一邊吃起來。胖嫂說:“真不要臉!”夜郎說:“嫂子是大方人,今日怎麼啦,總不是嫌我吃了?”胖嫂說:“我問你,你寬哥不識了時務,你也是瓜啦傻啦?你明知我夫妻鬧得烏眼雞了似的,吃飯不上一個桌子,睡覺不枕一個枕頭,你作為兄弟的,卻要害得我們夫妻離婚不成?!”夜郎嚇了一跳,釀皮也吃不進去了,問:

“這是怎麼回事?”胖嫂說:“你是不是讓你寬哥管那農民受騙的事來?”夜郎說:“有這回事,那農民太可憐的??”胖嫂說:“你寬哥不可憐了?!他是個什麼官呀長呀的,他競去分局彙報,分局說好是要抓了那派出所姓黃的,可後來分局卻不抓了,只把騙子扣起來,追回那批藥材就完了。其實呀,完了也就完了,農民沒有吃虧麼,你寬哥卻上勁了,說為什麼不抓那姓黃的?知法還犯法?目下公安系統搞整頓哩,這樣的事都不了了之,還整頓個什麼?——問題就在公安系統搞整頓的,分局怕影響自己的工作和聲譽,要捂住見不得人的事哩。而你寬哥卻以為他是正確的,他是真理,真理就要戰勝邪惡??你笑什麼,這是他說的,他一說都要說書本上的話,或者像領導人的話——可他把自己是張三還是李四忘了!五十年代他會說個保家衛國,七十年代他會說社會主義好,到現在了,不再說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沒解放,可變得這樣看不慣,那樣看不慣!他要是個國家主席就好了,可以制定國策了,但他不是麼,他能管了誰?他連他老婆我都管不住還想管誰?!”夜郎說:“這一鑼兒熟了,得換另一鑼兒了。”

胖嫂忙去開水鍋裡提鑼盤兒,燙,手在冷水裡蘸了一下,提出來,翻倒在案上一張釀皮子,說:“我不知道熟了沒熟用得你說?!我說到哪兒了?”夜郎說:“他連你都管不住。”胖嫂說:“胡扯淡!我說的是他仍較勁兒,又彙報到公安局裡,局裡領導發了火,責令分局去抓了那姓黃的!姓黃的是抓了,分局的領導就嫌他告狀了,不滿意了,明裡話不說,暗裡恨他,現在分局新住宅樓快竣工了,如果到時候想個點子,這房子就分不上我們了。夜郎,你記住,若分不到房,我是饒不了你寬哥的,要是鬧得離了婚,這起根發苗的罪孽就是你弄成的!”夜郎說:“豬屙的狗屙的都是我屙的??你把後果也想得太嚴重了,寬哥是老警察,又是先進,能不給分房子?”胖嫂說:

“太嚴重?如今就收拾起他了,局長家的兒媳把腳踏車停在局長家的樓下被賊偷了,局長髮了火——也真是,這賊你誰的車子不能偷,偏偏要偷局長家的——局長整日抓社會治安,賊偷到他家了,難怪他不發火!局長住的那片樓區歸你寬哥這個分局管的範圍,局長給分局發火,分局就把追拿小偷的差事交給了你寬哥,他已經在那片樓區潛伏觀察了三天兩夜了,就要瞧他怎麼個完成任務呀?!”夜郎不言傳了,放下碗就要走。胖嫂說:“你怎麼不說了?你要走呀?你惹下婁子了,你就要走呀?”夜郎也不回頭,出門到街上,街上已過了下班時間,路燈也開始亮起來。擺夜市的小販三三兩兩從各自家裡推出三輪車、架子車,上邊放著烤羊肉串的炭槽,墩沙鍋的爐子,搓麻食的案板,以及羊肉、魚肉、粉條、青菜、啤酒和各種冷飲。賣冰棒的女孩子嗓音很好。夜郎不停地與他們相遇,車子停停騎騎,心想:今日倒了黴了,遇誰生誰的氣,是鬼節不宜辦事嗎?還是先祖的鬼魂在催我快去燒紙?悶悶不樂地就往南門口門洞裡去。

阿蟬抱了一沓燒紙,已經在那裡等得不耐煩了,夜郎到的時候,她指著手錶說:“夜哥,都七點二十五分了,鬼都等不及了!”夜郎說:“路上人多,我緊騎慢騎地差點讓汽車軋死了。”阿蟬說:“是嗎?軋死了這紙就給你燒了。”夜郎笑了一下,說:“真死了,你還會想著給我燒紙?”兩人在南門口立了一會兒,城門裡的小公園裡依舊燈火輝煌,人群熙攘,那個長脖子算卦師還是那張破桌那副打扮。而人行道上已經有人在燒紙了,有一人一燒的,有兩三人一起燒的,都是在地上畫一個圓圈,燒起來火光鮮亮,照著燒紙人毫無表情的油汗臉。阿蟬才說了一句:“夜哥,你去那算卦師那兒算過嗎?”卻聽得公園那雪松後的一堆人中有了歌唱,接著是一哇聲地起鬨叫好。兩人駐腳聽了,已唱到:

擺擺要參加紅軍,紅軍不要擺擺,因為擺擺的屁股翹,容易暴露目標。

阿蟬就哧哧笑,說:“夜哥,擺擺是人名嗎?”夜郎說:“這怕是江西人唱的,江西人把跛子叫擺擺的。”就聽著又唱下去了:

擺擺去找政委,政委也是個擺擺,擺擺同情了擺擺,擺擺就參加了紅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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