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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夜郎醒過來的時候,是躺在自己的床上的,小李正用拖把拖地,見他坐了起來,就嘟囔不迭著他昨日一夜所受的罪孽。夜郎只是嘿嘿地笑,罵了幾聲李貴,掏了錢讓小李到街上買了糟糕去吃,自己則去找到工商局長的兒,讓其去找李貴貸款。李貴雖收了幾條“紅塔山”香菸,拿派作勢了一番,但還是貸了款,當場提出辦營業證的要求,那兒子滿口答應,甚至發誓起咒,總算把一場事安妥下來,夜郎便覺得胸悶頭暈,回來扳倒頭又睡。

睡起來,才要去清風巷通知吳清樸,卻有人在院門口打問夜郎是不是住在這裡?早惹動得全院的人都出來看稀罕。五順跑上來說:“夜郎,來了個花不稜登的要找你!”夜郎說:“這麼多的事!我成國家總理,日理萬機啦!”立在樓梯過道往下一看,見是丁琳,沒有聲張,先返身進來把衣服穿好,就提了床上的毛巾被來疊。丁琳就上來了,說:“夜郎你好大架子,滿院人都出來迎我,你倒絲紋不動!”夜郎趕忙讓坐了,又端了臉盆要去打水,五順便奪了盆子去了樓下,他就笑著說:“我哪能想到是你,你瞧瞧,你來了人都殷勤了!”丁琳說:“我是‘毛主席來到咱們農莊’麼!你就住在這兒?”夜郎說:“貧民窟,不習慣吧?”丁琳說:“房子不錯,只是院子裡有股腥味。——你把釦子扣好。”夜郎低頭看了,忙亂中衣服的扣子沒有扣齊,臉就紅了一半。說:“這院裡男人多,你要不來,我們還都赤著膀子的。”丁琳說:“有女人才有文明,這麼說,你是希望我常來噦?!近日忙什麼呀?那日見面你答應了戲班演出要請我們票的,聽說你們去了電機廠了,盼你送票的,盼得眼裡出血了也沒個影!不給我還罷了,吃了人家虞白的酒,也不給虞白一張票?”夜郎噎得沒話可說,起身給一個茶缸倒水,嫌茶缸不乾淨,正好五順端了清水來,又讓五順再去洗洗缸子。丁琳說:“我帶有杯子的。”從手提包掏出一個空咖啡瓶子來。夜郎說:“到底是文明人!”把茶水沏了,讓丁琳洗臉。丁琳洗了一下問有沒有香皂,夜郎說:“我長這麼大從沒用過香皂的。——五順,你給咱出去買塊!”丁琳說:“別支使人了。”洗好了,笑著說:“我說你臉黑,原因是不用香皂祛垢甲嘛!”夜郎說:“把這張臉皮剝了裡邊還是黑的!”丁琳就看著夜郎的臉,又笑,說道:“虞白眼就是毒,說你是馬面真是馬面!你不送票是不是嫌路遠怕我們不去的?你知道不,虞白原先就是那個廠的。”這使夜郎有了驚訝,便說:

“她在那兒,幹過?那是個大廠呀,效益還可以,怎麼就調離了?”丁琳說:“她哪裡是調離,她現在是吃了勞保。近日老毛病又犯了,你也不去看看。”夜郎說:“什麼老毛病,嚴重不?”丁琳說:“神經衰弱,睡不著覺,人常說白日夢,她真的是白日也做夢的。”

夜郎說:“你們女人家夢多,女人夢,狗屁蹦——沒意思的!”丁琳說:“你說這話可傷人心啦!虞白連著給你做了幾個夢,還夢見過她一次進了一間房子,房子裡有一個大炕,炕沿上坐著你,炕裡邊背身睡著一個穿紅衣的女人。夜郎,得說實話,你有沒有一個穿紅衣的女人,或許那是你老婆呢?”夜郎笑道:

“我老婆?瞧我這樣子還能有個老婆?”一直站在門口的五順說:“夜郎,顏銘是有件紅衣的。”夜郎瞪了五順一眼,五順沒趣便下樓去了。丁琳看在眼裡,說:“顏銘?這名字蠻脆的!”夜郎說:“他說的是我的一個乾妹子,原在祝一鶴家當過保姆。”就端了洗臉水往樓下水池去倒。

走下來,院子裡立了好幾個人,聽見五順在說:

“我是說了,說顏銘有件紅衣的。”小李說:“你這不是讓夜哥難堪嗎?”五順說:“我怕夜郎一見那女子心裡長出草了,偏要這麼說!”夜郎嘩地潑了水,低聲說:“五順,你小心我過後揍你!”五順說:“你敢揍我,我就告了顏銘!”拿手指戳自己的腮,羞夜郎。夜郎怕他再說出什麼,忙上了樓。丁琳說:“夜郎,好好坐下來說一會兒話——我有好事告訴你。”夜郎說:“你能來就是好事,還有什麼?”丁琳說:“我要託你寫一篇文章的。你先不要推辭,我知道你寫過材料!民俗博物館你知道吧?這就好!其實很簡單,寫寫民俗館的建築,費不了多少神的,目的也不外乎是想讓你拿些稿費了好招待我們。你曉得不,這是虞白的主張。”夜郎說:“你說是虞白的主張,我就不信了,那民俗館虞白能不熟悉,偏偏讓我去寫,我連民俗館去都沒有去過。”丁琳說:“我也知道虞白是什麼意思,她恐怕讓你去那裡看了,館又離她近得很,變個法兒邀請你的。”一對眼睛就看著夜郎。夜郎心下高興,卻把臉歪過一邊,說:“你又要作踐我!其實我正要去她那兒的,你就來了。”丁琳說:“你們早聯絡好了的,這賊狐子只會捉弄我!”夜郎忙說:“哪裡!清樸和鄒雲託我幫忙辦營業證,通融好了,通知他們去辦手續呀。”丁琳說:“夜郎這麼積極呀,清樸是虞白的表弟,你就替人家辦事,我來上門求你寫材料,你還吱吱嚀嚀的!”

夜郎說:“只要你不嫌我寫得蹩腳,我哪裡敢不遵命?!”丁琳說:“說話算話,現在咱就過去。”

丁琳要夜郎換換衣服,夜郎沒有什麼燙好的衣服要換,丁琳倒責備了他:總得先脫了短褲換條長褲吧?總得穿襪子吧?不顧穿襪子也該把趾甲剪一剪。夜郎紅著臉,讓丁琳先到門外,自個換了長褲,剪了趾甲。

兩人來到清風巷,並沒有急著去民俗館,敲了虞白的家門,虞白在,吳清樸、鄒雲都在,正玩撲克。丁琳第一句話就是:“虞白,我把人給你領來啦!”虞白說:“怎麼是把人給我領來啦?你們兩個是雙雙對對逛大街逛渴了來我這裡喝茶的吧?”丁琳罵道:

“你這沒良心的!”卻到了廚房水管前洗臉,故意嚷道毛巾哩,虞白過去了,她說:“我是旁敲側擊了,他是沒結過婚的,只有一個相好的,那也是認的乾妹子。你今日好好瞧瞧,別說人家襪子破了,趾甲多長,我看人家趾甲剪得乾乾淨淨的嘛!”虞白說:“你這意思,好像要告訴我,你是媒人?”丁琳說:“是想穿雙媒鞋的。”虞白說:“想死你去!”走出來,夜郎正給吳清樸和鄒雲講去辦營業證的事。鄒雲喜歡地說:“白姐,證可以辦啦!我說誰都比清樸強,你還不信!”夜郎說:“我是爛套子塞了個牆窟窿,要不是認識信貸科長,我也是無腳蟹。”鄒雲說:“你認識信貸科長,那給咱也貸些款麼。”虞白說:“別得寸進尺!”鄒雲就笑了,夜郎也笑起來,他隻字未提自己和寬哥去見工商局和區長的碰壁經過,掉了話頭,問吳清樸籌備餐館的情況。吳清樸頓時認真,像向上級彙報工作一樣,一宗一宗講給夜郎聽:請到了一名廚師,河北保定人,手藝好得了得,能做四十多種餃子,餡兒配料奇特,外形精巧美觀。白姐也見了這廚師,也來家做了樣品嚐過了,建議打出個新名字叫宮廷餃子宴。中國的八大菜系,大多都是南方人創造的,西北以各類小吃出名,推出宮廷餃子宴,你說是什麼菜系還不是,說是什麼小吃也不是,可這正是介乎兩者之間的席面,就類似河南一帶的“水席”。夜郎聽了,也是一番喜歡,連連稱好。吳清樸更來了勁,拿出一沓紙來,上面密密麻麻記著各種設想,比如飯館門面的裝飾,兩層樓的,下層三間和上層三間的佈置,餐桌的形狀和顏色,操作室的餐具配置,管理制度的制定,聘用服務員的標準及工資支付,一條一條說給夜郎聽,徵詢夜郎的意見。這邊談得起勁,臥室裡三個女人卻挽纏成一團嘻嘻哈哈個不停,原是丁琳拿了三張彩照,說是一家雜誌社要選一張做封面照的,自己拿不定主意,讓虞白和鄒雲參謀著用哪一張著好?虞白取笑這不是來讓挑選的,是丁琳故意要得意的,就追問丁琳和那雜誌的美術編輯是什麼關係,年輕女郎的照片不用偏用三十出頭女人的照片。丁琳就說年輕女孩漂亮是漂亮,可一臉的沒文化,這份雜誌的檔次高,特意要在封面上用成熟女性的照片。鄒雲先是羨慕不已,要丁琳推薦了她的照片去,聽了丁琳說這話,臉面上不悅了,說有文化沒文化臉上怎麼看得出來?大前年她仍是有一幅彩照還用在掛曆上的。虞白也說是的,又說出一段笑話,是那年秋天,她還在南郊機電廠的,一天廠外村子裡死了人送葬,棺木拉在拖拉機上,拖拉機前的扶手上用蘆葦紮了棚子,棚上糊著一個美人影象,她近去看了,卻正是有鄒雲照片的那頁!三個人都嘎嘎地笑,拿了照片要讓男人們來挑選——女人是不能評價女人的,女人也不懂女人!卻見夜郎在說:“??我再沒了別的能耐,若聘用服務員,或者是出苦力打雜的,我倒要推薦了給你;我住的那個大院裡,有幾個蠻適合的,試探人家肯來不?”虞白就說:“好了好了,用人也不能用得太狠,一天到黑都說的餐館,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吳清樸就收了那沓紙,五人坐下來看了照片就喝起茶。

茶是陝南紫陽富硒茶,裝在一個耀州燒的黑瓷罐裡,虞白就收了桌上的一套青花細瓷杯,將五個麻色淺底粗碗拿出來,一一撮分了茶葉。吳清樸作踐表姐過得仔細,龍井也捨不得,青花細瓷杯也捨不得,虞白就罵道:“這個沒良心的!你以為龍井和細瓷杯就好嗎?紫陽富硒茶是本土茶,看著粗糙,卻味重味長,又防癌祛邪。南方茶雖好,那卻要南方的水衝沏才好,我蓄的雪水沒了,能喝出什麼味來?喝紫陽富硒茶就得配粗茶碗。”夜郎就笑道:“這一套正配得我,清樸細皮嫩肉的,你就給他用細瓷杯!”

丁琳說:“給我也用細瓷杯,我喝龍井的。”虞白就說:“好嗥,才子配佳人,你們兩個用細瓷。”就換了杯子,注了開水。第一遍衝起,將水潑了,第二遍再注水七成,清綠之色就透出來,清香滿室了。虞白問夜郎味道如何,夜郎說“好”。虞白又問:“好在哪裡?”夜郎咂咂舌頭,端碗又猛喝了一口,茶碗裡已是一半下肚,虞白笑道:“你這喝法是戲曲老藝人的喝法,不是品是飲。我見過一些老藝人的,都是一個大搪瓷缸子,裡邊茶漬一層,黑如鐵鏽,穿一雙拖鞋,或者不是拖鞋也當拖鞋趿著,有凳子也不坐,褲管抹上來蹲在那裡,一邊抽黑捲菸。——你怕再有一年半載也是那架勢了!”夜郎就笑道:“對著的,南丁山就是那樣,我現在也是茶越濃越好,光你這茶碗我倒不習慣。”鄒雲說:“白姐這茶是今年清明前的茶,別人送來的。我總計算,她就是不讓喝,今日倒捨得了,夜郎卻不領情。”夜郎說:“情哪敢不領,只是粗人享不了細福的。”鄒雲說:“白姐,你倒不如拿了酒來給客人喝,夜郎鼻子紅紅的,怕是酒量不小,什麼酒也該辨得出來!”虞白說:“我是有客清待茶,無事亂翻書的人,你要想喝別搭夜郎的名,何況夜郎今日給你辦事,卻讓我出酒,我當然要捨不得了!”鄒雲說:“我欠夜郎的情我自有還的時候,可說是我想喝就冤枉了。說得好,有茶清待客,有酒了也怕是‘我欲醉眠君且去’吧。”說得虞白倒臉紅起來。丁琳笑道:“鄒雲這一句用得好,李白詩的下一句是什麼來著?”鄒雲說:“我不知道,這一句我也不知道是李白的詩,聽我們總經理說過這話。”丁琳又問吳清樸,吳清樸說:“要鑑定文物你問我。”丁琳偏不問虞白,虞白便說:“好笨!‘有情明日抱琴來’都不知?”丁琳說:“喲,我明白了,那次醉後第二天,你說過抱琴要去夜郎那兒,原來真的是這層意思呀!”虞白更是臉紅如了火炭,撲過來擰丁琳的嘴。鄒雲和吳清樸莫名其妙,又瞧著夜郎尷尬,就說:“白姐什麼都好,就是太毒,那琴我動也不能動的。既然說到琴,白姐你彈上一曲。”虞白說:“那你洗耳朵去!”鄒雲說:“你只會作踐我是俗人,我再也不聽你的琴了,你自己給自己快樂去!”虞白說:“彈琴哪是快樂的事?學琴三年,精神寂寞,精神寂寞的人才學琴的,你是熱鬧夥裡的人,你要快活,多和夜郎要目連戲票去!目連戲是真物器上臺,什麼也都是寫實動作,像過會一樣,露天場上,紅男綠女的多,你又能趁機露臉兒,顯擺衣著,又賣各類小吃,能嗑瓜子!”說得鄒雲咯嚀兒扭轉了身子,慌得吳清樸就偷偷戳她的腰,她又轉過了身子對丁琳說:“琳姐,這你要給我做主,她眼裡總瞧著我不是呢,平仄堡裡,大款也有,領導也有,洋人也一撥一撥的,誰不說鄒雲氣質好,死皮賴臉的還要來合影,可到家裡,她卻看我是俗物了,只配看下里巴人的目連戲了!”丁琳笑道:“你這麼說那目連戲,夜郎也不愛聽了!清樸沒爹沒孃的,當表姐的就要充大,要當婆婆哩口母!她也是夜郎的戲班演了一次鬼戲沒給她送票,說的是你,讓聽的是夜郎哩!”虞白就哧地笑了,說:“丁琳倒會說話,挑撥了這個,又離間那個!鄒雲和我慪氣是家常便飯,狗皮襪子沒了反正,怕你挑撥?夜郎送不送票我就那麼在乎?他就是送來,我還是不去的,現在的戲,不論演人的演鬼的,能演出什麼好東西來?不是沒‘戲’,就是沒‘氣’,欣賞戲的興奮點要在‘戲“氣’之間,你問問夜郎,他們的戲也最多有個目的性,唱唸做打結合劇情達到個生理和心理的滿足罷了,離開了劇場還能獲得心靈上的什麼陶冶?”鄒雲就拉了吳清樸站起來,說:“嚇,說白姐腳小,白姐就扶了牆走,說起戲也是一套一套的,這麼說我去看目連戲也是狗看了星星。清樸,我可是聽不懂人家說話,我去街上找裝飾工去,你是還在這裡高雅呀,還是陪我去街上呀?”吳清樸說:“我得陪陪夜先生。”大家哄地又都笑起來。虞白說:“你去吧,夜先生過會和丁琳要去參觀民俗館的。你得罪了鄒雲,鄒雲可不就把我咬著吃了!”鄒雲抱了那黑狗忽地往虞白懷裡一塞,人和狗就倒在沙發上,格格格地笑著把吳清樸拉出門去了。

鄒雲和吳清樸一走,虞白一掠額前的頭髮,說:“夜郎,你說我說得對也不對、?”夜郎說:“我對戲也不懂,戲班排目連劇,這倒是老劇目,南丁山和他師叔導演的,他們倒強調那旦角學汪派唱腔,汪派的錄音我聽了,那女主角還學得像,整個戲還真排得不錯的。”虞白說:“汪派?就是秦腔老角汪虹美吧?如果學得一模一樣那有什麼意思,我是不推崇流派傳人的,現在戲曲界是隻強調誰是誰的傳人,學得再像那也只是學別人,自己的特點哪兒去了?戲曲不景氣,也就在缺乏創造,走投無路了,怕才有你們這個戲班出現吧。”夜郎說:“也就是混得有一碗飯吃。”丁琳說:“哎呀,你倆是來討論戲曲的晦!鄒雲和清樸走了,看來我也得走!”虞白說:“你是嫌把你行當岔了還是嫌我逞了能?我只是和夜郎說幾句白話,你就不高興了?好了,好了,你和夜郎去民俗館吧!”丁琳說:“民俗館要是我丁家的,我當然陪的。”虞白說:“丁琳,你今日老裝了我,你平日笨頭笨腦的今日怎麼這樣靈醒?!”丁琳說:“我在一本書上看過,說人有情人了,寫文章就十分地燦爛,也有人說,愛上一個人了,倒緊張得笨口拙舌了!”虞白說:“你先是見到夜郎時笨口拙舌的,這次又出言燦爛,誰知道你怎麼啦?你要夜郎寫文章,反倒要我陪,那你得領我的情了!”丁琳說:“夜郎,她要把咱倆往一處拉,我不怕的,不知你怕不怕我丈夫來找你?”夜郎笑了說:“我不怕。”虞白說:“這就好,你們都不怕,我也豁出去了,就犯個拉皮條的錯誤啦!”便去臥室梳頭換衣。與夜郎去了。

民俗館是清末民初的建築,門樓系水磨青磚拼貼鑲嵌而成,下以單坡板瓦頂的花崗石做了石庫門框。夜郎首先看到磚額上“天錫純嘏”四字,不知其意,虞白說取自古語“天錫公純嘏”,意思就是天賜大福吧。門樓的上枋、中枋、下枋,均飾有磚雕,上有陽刻線條,陰刻平面,以及浮雕、圓雕、透雕著的靈芝、牡丹、石榴、佛手、菊花、祥雲等。入得門樓回看,夜郎直歎為觀止的是這一面單簷翼角、斗拱重印的清水磚雕。虞白不無得意,指點頂脊正中的那個豆青色古瓷方盆寓意了洪福齊天,上枋橫幅圓雕的八仙喻壽,中枋橫幅圓雕鹿十景以喻祿,下枋左側肚兜圓雕堯舜傳讓而喻賢,右側的文王訪賢則喻德,再是墊拱板透雕的五個圖案,正中的喜喻以雙喜臨門,兩旁的如意及兩端的繩袋,喻以如意傳代,門樓南側磚雕錦雞荷花喻以揮金護鄰,北側磚雕鳳穿牡丹喻以富貴雙全,兩旁蓮花垂掛上端雕和合二仙寓意瑞祥,門樓兩邊圍牆高處闢有的四孔漏窗,分別了纖絲、瑞芝、藤景、祥雲,寓意福壽綿長,圍牆用板瓦築的百花脊寓意花開四季,富貴長長,果子脊寓意百果結子,子孫多多。夜郎叫道:“這多虧是你來,要不我怎能看出名堂!真是有錢的人家,一個門樓修成這樣,不知當年耗了多少銀子!”虞白說:“我爹聽奶奶說,花了多少銀子她也不知道,這門樓光請匠人吃辣麵吃了一擔二斗。那時人修造認真,規定每一頁磚都要細細打磨,一個工匠一天只准磨兩頁磚的,打地基時,今晚打個坑兒,灌上水,明早起來水不滲才算坑砸得合格,否則還得重來。先祖是指望這房子百年千年傳給後代的,可哪裡知道這房子如錢一樣,沒有錢不行,錢多了就成社會的。一個門樓挖空心思地要寓意這個寓意那個,表面上似乎很雅的,其實俗氣不堪!”夜郎說:“不管怎樣,畢竟留下這個建築,也留下當年西京本土的民風民俗的。我就有個感慨,如今就業難,看孩子對父母孝順不孝順,就看能不能考上大學,看一個歷史上的人物功過,就看他死後還給人民造福不造福?秦始皇就是個好皇帝,現在一個秦兵馬俑坑給中華民族爭了多少的光,賺了多少旅遊錢!人活在世上需要房子,就連人死了也需要房子,鄉下的要做棺,要拱墓,城裡的有骨灰盒,過去的地主富農買房買地,現在鄉下一般的農民省吃儉用,也是第一個建設就是蓋房,活著沒有蓋新房子,好像一個總統沒有治理好國家一樣,很丟人的。時下的西京城裡房地產熱,大款們也都廣置房產晦。”虞白說:“其實呀,人是從泥土裡來的,最後又化為泥土,任何形式的房子生前死後,裝什麼呢?有一個字,人被四周圍住了,你說是什麼?”夜郎說:“‘囚’字。”虞白說:“你真聰明,是個囚字,房子是囚的,人尋房子,自己把自己囚起來——這倒有點像投案自首。”夜郎笑道:“你說的有意思,把它寫出來倒是一篇好文章!”虞白說:“丁琳向你要的不是這個,你還是好好記著這建築的模樣,寫那民俗的事吧。”

兩人踏過碎石鋪成的庭院,往前樓大廳來。前樓是單簷二層硬山造,泥塑紋頭脊,承重隔欄通體雕刻福祿壽三星和劉海戲金蟾圖案。月梁兩端雕鳳凰,梁墊刻牡丹,包頭梁的三個平面都是黃楊木,共飾三國演義故事四十八幅,人物都是上半身大於下半身,人大於馬。大廳兩側牆壁貼砌磨細方磚,左右耳室門巖製作精細,橫額磚刻居仁、由義。簷口六扇長窗的中夾堂板、裙板及十二扇半窗的裙板上,又是二十四孝圖。沿前天井門扉的六塊山水障板上,更有浮刻的山水畫,合之好似山水屏風,拆開如同山水冊頁。沿後天井的門窗上,裝有雙龍搶珠銅質搭紐,北瓜形插銷,下檻用海棠形銷眼,而沿前天井的門窗上,則裝仿古幣銅質搭紐,雙桃形插銷,下檻用蝙蝠形銷眼。夜郎一一看得仔細,待看出廳內樑柱上的四隻木雕紗帽翼後,忽然醒悟,說:“那頂脊上的聚寶盆是進門有寶,磚雕門樓內上枋的八仙是抬頭有壽,廳內樑柱上的木雕帽翼是回頭有官,門窗上的古幣搭紐和門檻上的蝙蝠形銷眼該是伸手有錢,腳踏有福了!”虞白撫掌叫道:“說得對,說得對,民俗館開辦了這麼多年,來參觀的上千上萬人,倒還沒一個看出這層名堂的!”

民俗館的服務員已迎出來,見是虞白,自然都熟悉,便要去沏茶,虞白問道:“小魏,那個剪花婆婆還在不?”小魏說:“還在的。大姐昨日捎來的兩包奶粉,我交給她了,她只是感激,卻捨不得吃,她說她剪完了‘剪花娘子’,要給你剪一幅的。”虞白說:“那使不得的,我送她奶粉可不是要換了她的畫!”小魏說:“那也是平等交易麼。市上來過許多畫家,還不是誰說個她剪得好,她就送人家一幅的。”虞白說:“都是些騙子!”就對夜郎說:“夜郎,這民俗館裡是死房死牆的,沒多大意思,最值得看的,如果要寫最值得寫的,倒是剪花婆婆哩!”夜郎說:

“什麼剪花婆婆?”虞白說:“了不得的一個人物!我領你去見識見識。”領了夜郎就到廳後,沿木梯上了廳二樓上。樓上五個隔間,分別是幾間辦公室,靠西頭一間原是會議室,門開著,桌椅板凳集中了半屋,一個老太太正側了臉坐在裡邊,頭一搖一搖地仰視著什麼。虞白叫了一聲“大娘!”老太太仄了頭,木呆呆的,突然一臉生動了,說:“女子,女子,快進來坐!你也瞧瞧,我把‘剪花娘子’弄出來啦!”就扯了虞白近看遠看,左看右看,如瘋了一般。

夜郎這才注意到一面牆上懸掛了兩丈多高一幅剪紙畫。畫面上只是一個女人坐著,頭戴鳳冠,肩系霞披,窄襖寬褲,尖手小腳,那衣褲鞋襪上綴滿了奇奇怪怪的花朵,而圍繞著女人的周圍則是各種飛禽、走獸、爬蟲,色彩大紅與大綠,造型奇特而簡練。虞白說:“怎麼樣?”夜郎說:“好。”虞白說:“怎麼個好?”夜郎說:“我也說不清,只覺得看著舒服。”虞白說:“這就叫氣功了!”夜郎說:“氣功,這怎麼是氣功?”虞白說:“什麼事情你投入了,認真了,進入了境界,這就產生了氣場;好的藝術品都可以稱之為帶有氣功,你一接觸到它,就會感到一種愉悅的。”夜郎還在疑惑不解,老太太聽得高興了,說:“女子,那我這是藝術品啦?”虞白說:“當然是噦,大娘,這件作品可不要輕易送人哩!”老太太說:“這是給民俗館剪的,館長說了,這幅給五十元??”虞白說:“才五十元?”老太太說:“五十元還少呀?咱吃在這兒住在這兒,還落五十元不少哩!館長說,館裡沒錢,能不能再住下去,還說不定,讓我回去剪下畫了,以後民俗館要全部收購的,女子,我念了佛了,誰作想剪紙還剪出錢了!”老太太說著就拿出一幅畫要給虞白,虞白不要,老太太臉上不高興,說:“女子看不上?”虞白說:“不是看不上,我不敢要的。”老太太哪裡信這話,蔫頭耷腦又坐到那裡去了,嘴裡嘮嘮絮絮“你看不上的,你看不上的”。虞白不好再說什麼,畫仍是沒要,和夜郎就退下樓來。

服務員已沏了茶在廳裡桌子上,兩人一邊吃茶,一邊看那堂櫃上擺設的夏樽、周鼎、瑪瑙盤、琥珀盂、玉燈、珊瑚樹、金枝玉葉。夜郎說:“那老太太是哪兒來的,倒一手好剪紙?”虞白說:“西府旬邑人,姓庫,老太太一生過日子不是好婦家,卻就愛剪紙,惹得村裡雞嫌狗不愛的。前幾年縣文化館的人去下鄉,偶然發現了她的一幅剪紙,驚訝得了得,買紙送去讓她剪,她竟瘋了一樣,日夜剪了不停。那些作品到西京展過一次,幾乎轟動了美術界。以後常有人去她那兒套購她的畫,民俗館知道了,就把老太太接了來剪紙的。你看看,那麼大的一幅作品,要剪七八天的,卻只給五十元,太不像話了!”

夜郎說:“鄉下有些怪人哩??瞧她欣賞自己作品的那個得意勁,真有些神經兮兮。”虞白說:“她也是太愛她的作品麼,一般人以為她是個瘋老太太,其實是她的思維與常人不一樣罷了,你也瞧見了,她在人頭上剪了個月亮吧,竟能剪成一環套一環的一串月亮,我還沒見過哪個畫家敢這樣處理的!她的畫在鄉下常送人,誰有病,就剪一幅,一邊剪還一邊念口訣,一字不識的人卻也出口成章像跳神一樣,可那畫掛在屋裡就能治病的。”夜郎說:“你這是說得過分了吧?”虞白說:“你不懂。”就不言語了。不言語了,又覺得不妥,說:“夜郎,你看看這廳上的對聯,能補齊缺的字嗎?”夜郎看去,左聯為“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口一步樂意無窮”,右聯是“以讓為得,以屈為伸,忍三分物情口順”,因年事已久,殘缺二字,不可得知。夜郎說:“看那意思,上聯缺的像是‘退’字,下聯可能是‘乃’字,你說呢?”虞白說:“是‘自’字更好。這聯語倒好,??整個民俗館我只喜歡一些對聯,尤其後邊居室有一閒聯,寫的是‘促拍敲棋,雅人所事;高梧修竹,靜者之居’。”夜郎說:“那副對聯應該掛在你房子才是。”

虞白定定地看著夜郎,說:“是嗎?”嘴角皺了一下,紋路極好看,是要笑了又沒有笑的那種,遂之消失,身子也懶起來,仰躺在高背椅上,說:“夜郎,我是有些累了,你往後邊看去。”夜郎說:“我倒忘了你是病人。”自個往大廳左右書房去看。右邊一間進深較淺,開問也狹窄,中間的步柱不落地,柱端雕有花籃,插牡丹、荷花、蘭、菊。左邊一間內設立柱,用銀杏隔扇與飛罩劃分內外,紅木壁櫥上刻有隸、篆、草、楷各式書法,除過一套紅木傢俱外,牆上也有一聯:“焚香細讀斜川集,候火烹煮顧渚茶。”穿過大廳,是夜郎未料到的竟是偌大一個庭院,足以容納上千人的,院中蓄一水池,池上亭樓橋廊山水花樹一應俱全,且佈局恰到好處。院東西各有廂房,西廊下有水,一頭與水池相通,一頭暗過花牆,廊房南端處有園門則封了。夜郎猜想:被封的那邊便是虞白的小院吧,那這水就連著了假山下的水的。

過了庭院,後邊便是更大的主樓,看二層前廊二十根簷柱一律雕成竹節形,柱頂又呈希臘科林新式,柱間有鑄鐵欄杆,上鑄“延年益壽”篆字並嵌太極圖,天井四周飾以葡萄、卷葉、綬帶、花環、瓔珞紋掛落。步上樓去,前中樓二層間有走馬樓相連通,在前樓的後廊上可清楚看到中樓三樓窗簷下的八幅大型壁畫。樓上有幾處臥室,皆配古式紅木沙發,銅質菸缸、西式座鐘以及桌椅、榻、幾及麻將、煙壺。另有幾室展出著老西京的特產樣品,各類小吃、手工藝品、陶瓷、玉器、緙絲、竹編。有喜堂的模型。有社火賽會的模型。這些夜郎一看就明白,用不著多留神,而驚訝的競有一室展出了西京城昔日出演《目連戲》的盛況的模塑,傅羅卜其醜無比,劉氏四娘妖豔絕倫,更壯觀的是陰曹地府的鬼國、鬼都、鬼城、鬼街、鬼巷裡的鬼君、鬼後、鬼官、鬼吏、師、將、民、卒,以及男鬼、女鬼、老鬼、小鬼??要麼青面獠牙,要麼披頭散髮,要麼赤目突出三寸,要麼長舌吐出半尺。牆上有一說明,上面寫道:目連救母的故事在西京家喻戶曉,婦孺皆知,它不僅故事情節生動感人,而且很多祭祀活動貫穿於表演之中,體現了濃厚的民風民俗和地方特色。戲中的靈官鎮臺、放猖捉塞、耿氏上吊、娶劉四娘、請巫禳解、地獄救母數場戲中的祭臺、清場、找替身、立郗氏幡、回車馬、童子數花、祭叉等法事,那種半陰半陽,人鬼神交織糅雜的氛圍使目連戲更充滿了神秘色彩。在半個多世紀前,目連戲在西京專演的有寶和班、安慶班、康興班,劇目擴編到四十八本之多。據西京記載:七月初,先數日市井買冥器??及印賣《尊勝目連經》,又以竹竿砍成三腳,上織燈窗之狀,掛搭衣服冥錢在上焚之,構肆樂人,自過七夕,便搬《目連救母雜劇》,直至十五日,觀者倍增。——夜郎低了頭便在泥塑人鬼模型中尋自己扮演的打雜師,心想以後若再有人要泥塑現在的戲班,以他的形象來捏,那才真有了意思!又發現櫥櫃玻璃內還放有幾卷目連戲本,有的僅有一半,有的僅存兩頁,而那兩頁上正刊印一出《扯謊過殿》,上有代理閻王聶正倫上臺的七句半:

今日裡遂心願,我跛爺坐中間,代理閻王掌大權,過去當吏啃骨頭,如今官高找大錢,適才我問一案,二鬼把財貪,兩人各罰三吊五,拿與太太縫衣衫……

夜郎便想,戲班還沒有排過這出戏,到處搜尋本子,怎麼就不知道來這兒看看。一時心情激動,才要叫服務員開了櫥櫃披覽劇本,卻一眼在另一卷裡看到了一行字,字裡有“馬面”二字。虞白說自己是馬面,自己也以馬自足,且看看這戲裡的馬面做什麼。便看了,原是甘脫身吹牛撒謊,連哄帶騙謀取了牛頭的職位,這一段獨白寫道:

甘脫身:馬面,你說你會搞啥子?馬面:我會打條編筐子。聶正倫:判官,你又說你會搞啥子?判官:我會到處扯把子。閻王,你又會做啥子?聶正倫:問案我會裝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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