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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顏銘說了阿蟬的脾氣越來越不好,是不是在外邊有合適的人了給她也物色一個,女的到了年紀,沒個男人心裡空落落的。夜郎說餃子宴酒樓的小青倒般配,只是阿蟬和小同鄉那個樣兒,怕是愛女的噁心男的哩。顏銘說,她就是有那個毛病,社會上即使能容了她,豈不也一輩子都毀了?明日把小青叫來見見面,事情或許還能成的。翌日,顏銘還催督著夜郎去給小青打電話,門敲響著,丁琳卻來了。丁琳沉沉地說:“你們知道不?吳清樸走啦!”夜郎和顏銘當下愣得透不過氣來。

丁琳說,婚姻介紹所介紹過來了幾個姑娘,她看了一下,覺得其中的一個蠻不錯的,領了先到虞白那兒,讓清樸過去見見面,虞白卻害了病,訴道清樸留給她一封信,頭一日已經離開餃子宴酒樓回考古隊去了。她問餃子宴酒樓那麼一大攤子,撂下都不要啦?虞白說鄒家兄弟倆把酒樓拿過去了。鄒老大的店倒賣之後,那信訪局長的兒子一直在謀算老二家的地方,老二抗不過他們,被欺負得只好便宜賣給人家,兄弟兩個仇很大,但知道鄒雲與清樸退婚,卻又合起來要餃子宴酒樓,說是他們鄒家的,清樸被鬧得不過,再加上自個也無心思開店,就一個蘿蔔三頭切,自己拿了一份錢款回考古隊去了。丁琳哽哽咽咽流了淚,接著說:“這鄒家都是些狼麼,清樸就這樣讓他們毀了!”夜郎說:“清樸也是個孱頭,這些事為什麼不給咱們說?那鄒家兄弟惹不起硬的欺負軟的,清樸後邊不是有咱哩麼?就是正道上扳不過他,咱黑道上也有人的,他自己先這麼一走,算是什麼事嘛!不說是人走財散,空空一場,清樸往後這精氣神兒怎麼提起來,如何過呀?!”顏銘說:“清樸不知道你脾氣,能給你說?紅道上沒什麼能耐,黑道上去打砸一頓,還不知要鬧出什麼人命來哩!”夜郎說:“我就是死了,也不做窩囊鬼!”顏銘說:“得了得了,你好強咋還是這個樣子?”夜郎被嗆住,氣得眼白一翻一翻的。丁琳說:“事情已經到這一步,說什麼都沒用了。話說回來,走了也有走了的好處,清樸的興趣原也不在開飯店上,他重新回去考古,將來或許能幹出個氣候的。只是我操心虞白氣病了。”夜郎說:“虞白病得怎麼樣啦?”丁琳說:“她心情一直不好,稍稍有些精神了,卻遇到這事??人還是不能才分高,才分高了天也嫉妒,讓你多事多災的。”顏銘說:“那日看起還精神的。”丁琳說:“別瞧她人面前什麼都大大咧咧,其實也脆弱。女人麼,能剛強到哪裡去?她有顏銘這份福分,你才看她光彩哩!”顏銘說:“我有什麼福?倒不如白姐十分之一。”夜郎說:“顏銘,我今日還得去老先生那兒處理些事,你是不是帶些東西先去看看她?事情處理完了我就來。”顏銘說:“我該去的,只是這樣子??”丁琳說:“我才要問的,你是懷孕了嗎?才幾天就變成了這樣?”顏銘說:“難看得走不到人前去了!”丁琳說:“這有啥難看的,臉面如盆子大的!”拿眼睛直盯顏銘的肚子。顏銘不好意思,就坐在沙發上,拿過毛衣在懷裡問丁琳領口怎麼收針。

夜郎上午忙活影印,吃過午飯就騎了車子往虞白家來。民俗館裡不知舉辦什麼活動,門前擁了許多人,兩邊的巷道上也買賣著西京城裡的傳統小吃,如五香豆腐乾、洋芋餈粑餅、泡兒油糕、鹹鴨蛋、糝花麻糖。緊時著,鑼鼓傢伙咚咚嚓嚓響,從大門裡走出一隊頭扎白毛巾、腰繫著筒子鼓的年輕人,在場子裡演動一種舞蹈。夜郎一看那陣勢,知道是陝北安塞的腰鼓舞。督制平仄堡門口的石獅時,夜郎去過陝北的安塞,在黃土高原的塵土地上,看過當地農民跳過這種舞,那是黃塵滾滾,鼓聲震耳,人如瘋狂般的野性美,現在,城裡人也學著樣兒,也在跳腰鼓舞作為旅遊點上的一種招攬,夜郎就想起那些野生的猛獸從山林走向公園的情景。它們還叫什麼野獸呢?在公園裡有吃有喝成為獸中特殊的一類,活著的作用只是供小孩子懂得一點動物知識。夜郎看了一眼那些白臉長身的年輕男人,踢腿彎腰,每做一個動作還給旁邊的什麼人擠一個飛眼,十分好笑,周圍的人卻也不住地叫喊:“好!好!”他就在人窩裡瞅了瞅,防備虞白和顏銘也來看熱鬧。瞅著沒有,過去買了六個塔兒餅用紙包了,卻發見狗子楚楚在攤位旁啃一根骨頭。夜郎叫道:“楚楚,楚楚!”

楚楚撒腿就跑,夜郎還以為虞白她們在館內,楚楚跑一截卻停下來往後看,待他過去了,抬腳兒往前跑,一直帶他到了家裡。

虞白和顏銘已經呆過了一個上午,顏銘仰著身子靠在沙發背上,虞白卻盤腳搭手坐在那裡,前面是一個爐子,爐子上架著沙鍋熬中藥。夜郎進去的時候,見她們很平靜,低低地敘說什麼,並沒有難堪和尷尬,猶如親的姊妹。夜郎緊張的心放鬆,嘿嘿地只是笑。顏銘說:“白姐你瞧,傻不傻的?進門不說話只會笑!”虞白說:“提什麼好吃的?是給病人還是給顏銘的?”夜郎說:“是油塔兒。我還擔心你病倒在床上,瞧你這樣兒就高興了!”虞白說:“是顏銘來了我才起來的。你講究和我認識的時間長,倒不如顏銘關心我。”夜郎還是笑著,開啟紙包,讓她吃油塔兒,虞白就取了碟子,砸了蒜泥,用筷子夾了油塔兒一抖一抖,抖成了一窩細麻似的,蘸了蒜泥,給庫老太太吃了二個,顏銘吃了一個,再讓夜郎吃,夜郎不吃。虞白說:“拿來就是我的,我招待你——也不吃嗎?”夜郎吃了一個,動手去攪湯藥。

虞白說:“用一根筷子,兩根就是吃飯,把藥要當飯吃了!”自己去攪,再將一張紙蓋在上邊,又把身子端坐好了。夜郎說:“瞧你這得病倒雅緻的。”虞白說:“病著好呢,一是得了病如讀一本哲學書,能悟出好多事體,二是一得病,幾天裡把十幾年不見的朋友都見了。這不,不得病,顏銘不來,你夜郎也不來的麼。”夜郎笑道:“這麼說,得病是人生的財富了?——那我也去生病呀!’?顏銘就看虞白,說:“你現在相信我說的是真情吧?他一點也不知道的。”夜郎問:“你們說什麼了,神神秘秘的?”虞白說:“也不必再瞞你,我和顏銘正說你的病的,你就來了!”夜郎說:“我有什麼病?在鄉下那病早好了,還有什麼病?有病我還不知道?”虞白說:“你夜裡做不做夢?”夜郎說:“是人怎不做夢?夢醒來卻全忘了。怎麼啦?”虞白說:“你知道你夜裡乾的事嗎?”夜郎說:“??顏銘給你說什麼了?我早就??”夜郎以為顏銘說了夫妻的事,自己先臉紅了,顏銘也知道他誤以為了什麼,說了句:“夜郎你??”臉色炭燒,起身去和庫老太太拉家常。虞白笑了,說:“好不要臉喲!”便收了笑,說:“你夜裡常去開戚老太太家的門知道不?你害的是夢遊症。”夜郎說:“是不是?”臉色一下子蒼白下來,卻說:“顏銘,這是真的?我去開戚老太太的家門了?!”顏銘說:“我怕說破嚇住你,你果然後怕了,白姐,白姐!”虞白說:“這有啥怕的?是病就治病嘛。”夜郎說:“這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顏銘在做夢,夢見我是這樣的吧?”夜郎這麼一說,顏銘也迷糊起來,還真以為是自己在做夢,一時不敢肯定了。夜郎就說:“一定是她做了夢,分不來是真是假的了。我就是夜遊,能跑那麼遠的路自己還不醒來嗎?”越發不信。虞白說:“沒有了更好。咱下午吃火鍋吧,你出去給咱買些菜,顏銘第一次到我這裡,中午隨便吃了頓便飯,我總得招待招待呀!”掏錢給夜郎。夜郎說:“我來請客,權當你去我們那兒了。”出門就走了。顏銘過來說:“我想了想,他夜遊是真的。”虞白說:“他不承認就權當是假的吧,這麼當面說破了,或許會好的。”顏銘說:“白姐,我真擔心他的,你給我這麼說說,心也寬展了,我以後要常到你這裡來呀!”虞白就摟了顏銘,愛惜地說:“這夜郎哪兒來的這個福,真是造化,也應了‘男不壞,女不愛’的話了!”自己眼裡卻潮潮的。顏銘在虞白的懷裡,覺得什麼東西墊了頭額,抬頭看了,是那枚鑰匙系在脖上,想說出這鑰匙的怪異處,不知怎麼卻終沒有說出來。

夜裡,夜郎在床上對顏銘說:“你今日怎麼給虞白說我夜遊了?怪嚇人的,我那麼噁心地三更半夜去開人家的門,我真的是再生人啦?!”顏銘說:“或許那是我做夢裡的事,白姐問你的情況我才說的。”夜郎說:“你現在瞭解她了吧?那其實是一個很好的人哩,我進去見你兩個親親熱熱的樣兒,我好高興,真盼望你們做長長久久的朋友。”顏銘說:“我和誰都合得來,只要你屬於我就是。”夜郎說:“哎喲,我這麼醜的,還有這魅力!你放心吧,你夜裡貓兒似的睡在身邊,聽著噝兒噝兒的呼吸聲,我就知道我該對你負責了。”正說著,夜郎便有些難以把持,要輕舉妄動,顏銘說:“你是個惹不起!——不敢的,你要不行,自己解決去。”夜郎去了廁所,回來躺下,卻說:“咱在這裡熱乎,虞白一個人,倒怪可憐的。”

顏銘說:“你想她啦?”夜郎說:“別說二話,睡吧。”把燈拉滅了。顏銘緊緊偎在他懷裡,喃喃地說:“這是我的,你不能給別人呀??”就睡著了。顏銘這一夜心極踏實,也是白日走了許多路累了,一覺就睡到天大亮,天亮醒來卻覺得渾身發癢,一揭被子,竟發現被子上爬著一隻蝨,嚇得叫了一聲。兩人把蝨捉下來捏死,面面相覷,卻覺得奇怪:從來沒在這裡發現過蝨子,這蝨子是哪兒來的呢?顏銘說:“昨日去白姐家帶過來的?”夜郎說:“才是笑話,就是咱生蝨子,虞白也不可能生的!”顏銘起來就把被子拆洗了。

雖然發現了蝨子,顏銘的情緒也還特別的好,如此三日,拖著很笨的身子幫阿蟬做這樣做那樣。阿蟬依然對她的鬍子煩惱,理了一個短髮型,又買了一身男式服裝,穿著要顏銘評價a顏銘說:“像個帥哥兒!”阿蟬說:“晚上咱倆去舞場,看我也掛一個妞兒來。”顏銘說:“我才不去的。讓夜郎說我這個模樣了還瘋!”阿蟬說:“光讓他瘋?昨兒夜裡那麼晚回來,幹啥去了?”顏銘說:“他哪兒也沒去的,我倆出去買了一件衣服,回來你已經睡了,、其實才九點半。”阿蟬說:“你也包庇他,半夜了他開門進來吵醒了我,我一看錶已下半夜四點了。你有身子,可別閒下他在外邊吃野食。”顏銘吃了一驚,笑著說:“他還有那個膽兒呀?!”心裡卻忐忑不安的。這一夜就沒有睡穩,到了後半夜,果然發覺夜郎又起來穿衣,開了門往出走。顏銘暗暗叫苦:他的病又犯了!起來尾隨他下樓,過街。夜郎像個木偶似的,不言語,無表情,幽幽地往前走。昏暗的路燈下,顏銘挺著肚子跟在後邊,遠不得近不得,一會兒看他步履沉重像一個老頭,過馬路邊的石階時幾乎磕絆了一下要摔倒,那樣子簡直是一旦摔下去,稀里嘩啦關關節節就都會散了架子,一會兒卻身輕如飄,猶如一個剪紙。顏銘害怕起來,想大聲地叫喊,又怕驚了他,也怕驚了自己。這麼尾隨了一段,卻發覺夜郎並不是去竹笆街,而是還一直往北走,又向西拐,最後走到的竟是虞白居住的樓群。顏銘心裡緊起來,莫非他是和虞白有幽會嗎?等夜郎走進了那並沒有大門的樓區內,她藏在車棚的陰暗處,夜郎就已站在了虞白家的廚房窗下,月光半明半暗地照著,他在那裡站了許久,用手在掐窗臺上那盆虞美人花瓣,後來就又木木地轉身往回走。等顏銘返回來的時候,夜郎已睡在床上,呼呼地發著鼾聲。

顏銘第二天就去了虞白家,把一切告訴了虞白,虞白駭了一跳,去看廚房窗臺上的虞美人花,花真的被人掐去了三四個瓣兒。她站在那裡發了半天的呆,過來就不讓顏銘走,要她夜裡就睡在這裡,要親眼看一看夜遊的夜郎。下午,虞白給阿蟬去了電話,告訴了顏銘在她這兒住的話,到了夜裡,三個人都沒有睡,下半夜拉了燈就聽著動靜。果然四點左右,看見了夜郎鬼魂一般地出現在廚房視窗外,在那兒呆立,掐了一個花瓣就無聲無息又走了。夜郎一走,顏銘就哭起來。虞白說:“他真的害了病了!??怎麼就到我這兒來?”顏銘說:“他有鑰匙的時候是去竹笆街的,沒鑰匙了,卻到你這裡??”虞白說:“他把鑰匙給我了,莫非怪處都在鑰匙上?”就從脖子上取下鑰匙,似乎鑰匙上真有了鬼魂,三個女人都驚慌失措起來。庫老太太說:“我再看看,我再看看。”把鑰匙又拿了看,說:“再生人的鑰匙你們稀罕地戴來戴去,不招鬼才怪的!”問虞白和顏銘身上來沒來紅,若有紅,用那紙包了鑰匙壓在牆角會避邪的,在鄉下有了怪異的事都這麼辦的,鬼魂是怕紅的。但是,虞白和顏銘都沒有。

一直坐到天亮,虞白便領了顏銘去劉逸山家討符去。劉逸山家的院門緊關著,敲了半日才開了,卻走出三個人來,見是虞白和顏銘,其中一個就又拉劉逸山到一邊耳語,劉逸山說:“這當然,當然。”

那三人就走了。劉逸山又關了院門,對虞白說:“不知道是你,讓你在外邊久等了。”虞白說:“那是些什麼人?鬼鬼祟祟的。”劉逸山笑著說:“他們以為保密,其實早上外邊就有人傳開了。進來說吧。”入了內庭。虞白問:“什麼新聞?”劉逸山說:“剛才那一個說話的是市府的一個秘書。”虞白說:“怪道哩,我說面熟的,是不是那個東方副市長的秘書?”劉逸山說:“你認識東方副市長?”虞白說:“清樸的飯店開張時他們來剪綵過。東方副市長一直有病,莫非也來求到你了?”劉逸山說:“你也知道他有了病?看來已經不是什麼能保密的事!外面都傳說那副市長犯了事了,被抓起來了,是犯了經濟問題。”虞白和顏銘叫了一下。劉逸山說:“他害了肝病,不知誰的主意讓他吃胎盤肉,他在位上,總有一幫抬轎的人蒼蠅一般地圍著他嗡嗡,身體是吃得好了起來,可貪汙受賄的事,也蓋不住了??聽說數目嚇人??那副市長原本也是精明能幹的人物,只是耳根軟,那些抬轎的人,沒出事前都去巴結他,出了事,追究責任,一個比一個溜得快。倒來求我要符保自己了。咳,世上真是什麼人都有,可偏偏這一兩年城裡盡出這號怪事,前三日東門口那家姓魯的,家裡發現了一隻老鼠,竟是碗口粗細,讓我去看宅子,那是座新宅子,宅子的屋樑上楔著一個木橛的,這是木工蓋房時使的拐——這我倒能治的,可一個堂堂的副市長竟出這事,恐怕是這個城鐘樓上有了問題。”虞白說:“我今天來也是為了避災,討幾張符的。”劉逸山說:“現在要符的人多,我劉逸山禳治個小災小異可以,若是鐘樓上有人做了手腳,關乎這麼大個西京城的事,我就無可奈何了!什麼事?”

虞白看看顏銘,顏銘說:“是家人不安。”劉逸山說:“現在家人不安的多。前一段,民俗館長來測卦,就說害了心慌意亂的病,要了幾張符去了;昨日圖書館一個科長來了,也說是家人不安,連測了幾個字都不好,又替人測字,還是不好,唉聲嘆氣地去了。你今日又是家人不安!”劉逸山異樣地笑了笑,返身去後室將幾張符拿出交給了虞白,說了一句:“其實用不著的。”

虞白和顏銘拿符回來,顏銘突然說:“白姐,你不覺得劉先生怪怪的嗎?他既然給咱們符,又說‘其實用不著的’,是他嫌咱們沒說實話嗎?”虞白說:“或許他什麼都知道了吧。”一張包裹了那枚鑰匙,壓在了後院假山下的石頭底下,叮囑顏銘貼一張在廚房的窗欞上,自個立在假山下怔了半天,看見水池子裡落下一片樹葉,樹葉未動,池水也安然不動,綠得發了鏽。剩下的一張,顏銘帶回自家去,悄悄壓在了夜郎的枕頭下。

夜郎競再沒有夜晚出遊的事了。

顏銘心裡禁不住地高興,又不好對夜郎說明。

一日起床,夜郎出去忙活了,阿蟬也去買菜未歸,側了身子在床上看一本電影畫報。她聽人說過,懷孕的時候多看看美人照,將來孩子就長得漂亮。阿蟬就提著一條魚回來,說樓前的丁字路旁有一個女的,是打工的,怪可憐!說著就嘀嘀嗒嗒掉眼淚。顏銘倒有些生氣,說:“打工的可憐了什麼?你是打工的,我何嘗不也是打工的!”阿蟬擦了眼淚,說:“我倒不是惺惺惜惺惺,對你們有了什麼意見。那女的年紀輕輕的,卻抱了一個嬰兒,說是到北京去打工的,在北京生的孩子,母子倆要返回陝南的,卻沒有了錢,求爺爺告奶奶地在那裡討要。”顏銘說:“你說誆話,她去打工,卻怎地抱了小孩?莫非是在鄉下逃計劃生育,以打工的名義到城裡生產了再要回去的?”阿蟬說:“來城裡逃計劃生育的我見得多了,那都是稍有些年紀,生過一胎兩胎的人,這女人年輕輕的,要生就是頭胎,用得著跑出去生?”顏銘說:“這倒也是。莫非又是一個做了什麼小老闆的暗妾的又被人家遺棄了?”阿蟬說:“懷裡的孩子瘦得貓兒似的,只是頭大,又是扁的。有人問孩子怎麼是這個樣兒,那女的說生孩子時難產。難產很像真的,或許是她和誰野合了,生下的孩子。”顏銘說:“你說的好難聽!”也沒了心情看畫報,身子在被子裡往下一溜,面朝牆睡了。

過了許久,阿蟬卻在推她,叫:“銘姐,銘姐,你是不理我了嗎?”顏銘說:“我怎是不理你?!”阿蟬說:“你不理我,也不肯理客了嗎?”就聽著有人說:“慪氣了?要慪氣也不揀個時候,成心要生個醜崽的?!”顏銘轉過身來,床邊站著的卻是寬哥和寬嫂。寬嫂墨綠色毛衣上套了一件格子布馬甲,手裡提著黑米、一隻烏雞;寬哥則笑嘻嘻的。顏銘就翻下床來,笑了說:“哪裡是慪氣了?我只覺得困,倒一下,阿蟬就犯心思了。”阿蟬說:“我是保姆,爛心子人,什麼事愛往身上攬。”顏銘說:“你是保姆,我連個保姆都不是的。”寬嫂說:“能進一個門,都是前世修的緣分,都是姊妹,分什麼保姆不保姆的。”阿蟬就在廚房裡沏茶,叫嚷著沒開水了,又拔開爐門燒水。寬嫂就問起顏銘的身子,看了看,用手再揣揣,連聲說:“笨了。”顏銘卻問道:“嫂子,我這骨盆小,會不會難產的?”寬嫂說:“再小的骨盆,到時候就發開了,沒事不要胡思亂想!”顏銘又說:“我年紀有些大,防止難產,到時候我做剖腹產的。”寬嫂說:“萬不得已不要剖腹產,人來到世上要走人路的,剖腹產的孩子不是匪氣就是刁鑽。年紀有多大?他不出來拽都拽得出來!”顏銘說:“阿蟬剛才說,樓下有一個女的,年紀倒比我輕得多,都是難產的。”寬嫂說:“她盡胡說——阿蟬,阿蟬!”阿蟬進來。寬嫂說:“顏銘有身子,不要說些不順耳的話,是誰個難產了?”阿蟬說:“樓下真有個討飯的女的難產過,年紀小小的,怕是野合的私生子。”寬嫂說:“你記著,天下沒有野合的孩子是難產的!”就臉上不悅,又不能說阿蟬,對寬哥說:“你還站在這兒幹啥?說女人的事,也需要個警察嗎?”寬哥就退出來,卻叫了阿蟬問樓下那女人是不是要飯的,年紀那麼輕的要什麼飯?阿蟬便又說了一遍,寬哥說:“我下去看看。”就出門下樓去了。

阿蟬燒開了水,也沏了茶,寬哥卻不見回來。

顏銘拉了寬嫂的手問這麼忙的還來看她什麼,又不是坐上床了。寬嫂說買了烏雞已幾天了,總說來看的,卻是抽不開身,雞再放著,一身肉也快延幹了,正好寬哥今日也要來問個事的,才一同來了。顏銘說寬哥問什麼事?寬嫂說昨日鄒雲從巴圖鎮打了個電話,讓他去向劉逸山測個字的。顏銘就說:“鄒雲來電話了?怎地不給虞白電話,虞白與劉先生熟呢。”寬嫂說:“你寬哥也惱得不想理她,可想想,她和清樸的事一完,哪裡還有臉面去求虞白?一定是什麼緊要的事,萬不得已了才求上他的。你寬哥又不認識劉先生,就來說給夜郎,讓夜郎或虞白去找劉先生的——應人是小,誤人是大,他是個認真的,就來了。”顏銘問:“要測個什麼字的?”寬嫂說:“一個‘滑’字。”顏銘說:“這麼個怪字!”

說著,寬哥就回來了,一臉苦愁,說:“可憐。”寬嫂說:“我就見不得唉聲嘆氣,沒事唉聲嘆氣就是賤命,不窮都窮了!”寬哥說他去丁字路口見著那女人了,果然可憐,去北京打工,錢沒掙多少,還被賊偷了,母子倆不得回老家,他一去,那女人就給他磕頭,讓他幫些路費錢。寬嫂說:“你就給了?”

寬哥說:“我身上哪有錢?有多有少你都掏去了,我就給車站開了個證明條,證明她從北京打工回來被賊偷了,讓車站照顧她,坐個免費車回老家去。”寬嫂說:“把你說得牛皮的,你是什麼省長市長?你的證明誰認?”寬哥說:“我是警察,我落著我的名字、單位,車站就會認的,怎麼著?”寬嫂就笑道:“喲,真沒看出,我嫁的還是個能行的男人哩!那好麼,你是雷鋒,我們倒盼不得你永遠是雷鋒——你去殺了那烏雞吧。”把寬哥推到廚房裡去。

夜郎回來,聽寬哥說了那個“滑”字,下午便去虞白家。庫老太太不在,虞白才熬了藥,把爐子提到後院,抬頭就看見牆外不停地有落葉飄過來,心裡就想:有一片葉子落到窗臺來就好了!這麼企盼著,卻沒有一片能落在窗臺,就聽得屋裡夜郎在叫她。走進來,夜郎還在喘氣,鼻翼一閃一閃地,說:“今日我不敢多呆的!”虞白倒有些生氣了,說:“我幾時把你扣了人質了?”夜郎一下子噎住,忙笑著說:“不是那意思,戲班後晌要回來,來電話說買了許多東西,要我去車站接的。”虞白也緩下勁了,偏還冷冷地說:“都忙,你忙你的鬼戲,我忙著生病。哼哼,你要不這樣說,我或許放你走了,你這樣說了,我偏不放你。——你坐過來!”夜郎從對面椅子上坐到沙發上,不知怎麼就說了一句:“大娘不在?”虞白說:“你害怕了?”夜郎說:“我怕啥的?”虞白就說:“那我給你個怕怕看!”便忽地抓住了夜郎的手。夜郎確實是震動了一下,兩人都沒有說話,那震動傳遞到了另一雙手上,兩雙手在那裡握著,摳著,或輕或重,或緩或急——手是能說話的,越說越急促,遂就一起抖起來。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感覺裡是百年之久,兩個人變成了一個人,這個人有四條腿四隻手,像一隻螃蟹從沙裡被突然地丟出在沙灘上,橫著豎著地掙扎翻騰,空空的房間裡,只有喘息聲,後來有腳撞倒了剛剛整好的藥罐,罐子碎了,藥湯澆在地上,燙著了一直坐在旁邊盯著看的楚楚的前爪,汪的一聲,起身跑去了臥屋。夜郎在說:“藥罐碎了。”虞白在說:“楚楚看見了。”夜郎爬起來去收拾藥罐,但他沒能起來,虞白緊緊地纏裹了他,頭在他的肩上說:“有一個故事,你聽不?”夜郎說:“聽!”虞白說:“兩個和尚出外,在一條河邊遇見了一個女人,水很大,女人過不了,大和尚就抱了女人過河。過了河把女人放下,兩個和尚就又繼續走路。小和尚說:咱出家人不近女色的,你怎麼能抱了她過河?大和尚說:我早放下了,你還放不下。夜郎,咱倆的事你是忘了,我卻是那個放不下的小和尚。”夜郎聽了,渾身酥酥地顫,把虞白的臉端過來,說:“我哪裡就放下了?你已經把我害了,這後半生我怕永遠會想著你,沒個好日子了!”就跪在了沙發上,雙眼盯著虞白,自己的眼裡卻流下淚來。虞白努力地抬著脖子,嘴唇顫著,錯開了部位,像待哺的一隻鳥。夜郎即送上去,一陣喃喃低語,他的手開始蛇一般地在那裡亂鑽,摸到了肥的地方,也摸到了瘦的地方,一根一根數那肋骨,當碰到胸部的時候,她掙扎著,要竭力翻起來,但是不能,卻側了身,用手緊緊地也在那裡擁著,說:“蔫了,都蔫了。”這一剎那間,夜郎知道她仍在悲哀自己是老了,她不願意平面地讓他摸到失去光彩的東西,她的側睡為的是讓能有豐滿的表現。但夜郎沒有言語,掀起她衣服時候,虞白卻突然坐起來用手死死地按住,說:“夠了,夜郎,這已經夠了,咱們再往下去,過後只能更是痛苦,過去咱們沒有這樣,現在你有顏銘了,你更不能啦!”就把衣服穿好,自己又坐到了夜郎坐過的椅子上,說:“我老了,我是不如顏銘了,我認識你的時候,我心裡說過,不管我們結局如何,我一定要和你抱一次的,你就是和別人結婚,我也一定要約你出來,我當一回壞女人的。”夜郎還跪在沙發上,默默地看著虞白,眼裡噙著淚水。虞白說:“別這樣,你別這樣,你瞧,咱倆的褲管上都蘸著藥湯了!”夜郎站起來,一邊揩著褲管上的藥湯的痕跡,一邊說:“這是一場什麼結局呀,這是一場什麼結局嗎?!”虞白笑道:“原來你也是個不怕的。”夜郎說:“我啥也不怕,你如果說咱們現在去私奔,我馬上會跟了你走的!”虞白說:“你這胡說,這麼說我又真害了你!我今天這樣,我並不是要害你,是為了你也為了我,或許咱們就是這些緣分吧,我在你??”她原本要說夜郎夜遊到她這兒來的事,但又不說了,改口道:“我買了一個戒指送給你的,值錢倒不值錢,我卻什麼也不給你,就給你這戒指,從此要戒了你,也戒了我。”就去抽屜取了一個匣子,從匣裡拿出一個景泰藍的戒指,套在了夜郎的中指上。夜郎說:“戒指都是定情物,無始無終的一個圓滿。”虞白說:“我只取字意。你是忙人,你現在該走了吧?”夜郎說:“我是有事著的,差點倒忘了。鄒雲給寬哥來了電話,說她最近有個麻煩事,讓測個字看結果。寬哥不認識劉逸山,又讓我來託付你。”虞白說:“她鄒雲還有麻煩事?字是什麼字?”夜郎說:“一個‘滑’字。”虞白聽了,低著的頭突然揚起,問道:“出什麼人命了?”夜郎說:“怎麼是人命事?鄒雲並沒說什麼的。”虞白說:“字中有骨,見了骨不是傷就是亡,又是與水有關,而且,你來問這字,咱又是才發生了那事,這在測字中叫外應,必是鄒雲那邊出了事故,可能直接與她的感情有關。我看過幾本測字的書,這是個簡單的字,用不著去問劉先生。不管她做了什麼對不起清樸的事,畢竟也是熟人一場,你得回個電話,問問到底是怎麼啦?”夜郎說:“這個當然。有了情況,我會來告訴你的。”夜郎才要走,庫老太太回來了,一見破碎的藥罐,卻說:“這下好了,虞白病要好了呢。”虞白說:“是嗎?這麼說,夜郎一來這藥罐就碎了,夜郎該是治我病的藥引子了!”庫老太太就拿了那水盆中的珊瑚,只是看著,說:“夜郎你常來麼,你常來著好。”夜郎說:“常來常來的,本來就常來的麼。”小聲卻對虞白說:“再常來我成藥渣子了!”虞白笑而不答。

夜郎從虞自家出來,看看時間,急急火火去了車站。南丁山貪著鄉下菜價便宜,每人競給買了一麻袋洋芋。夜郎幫著把行李、道具、洋芋運回來,便到戲班辦公室裡給巴圖鎮的鄒雲掛通電話,鄒雲聽說了測字的結果,哇的一聲就在那邊哭了。夜郎忙問到底出了什麼事,鄒雲才哽哽咽咽地說,是寧洪祥失蹤了:前不久和一家公司爭奪礦洞,械鬥了一次,對方是徹底輸了,而且所有人馬都離開了巴圖鎮。這邊的生意極紅火,幾乎是日進萬元,可寧洪祥卻七天裡沒了蹤影,不知為生意出外了還是發生了意外不測。夜郎聽她哭得傷心,要安慰又沒詞,就說測字畢竟是測字,不見得就那麼準,組織些人四處尋找,或許是一場虛驚,如有了結果就來個電話,這邊的朋友還都操掛著。鄒雲在那邊說:“還操掛我?”喃喃不絕,哽咽了一通才放下話筒。夜郎打完電話,痴呆呆地在那裡坐了半天,飾劉四孃的演員喊他出去吃餛飩,喊了數聲喊不應,噘了嘴和別人出去了。夜郎掏了一支菸叼在嘴上,尋不著火柴,好不容易尋著火柴,卻又尋不著了煙,心想真是鬧鬼了,剛才把煙叼在嘴上的,怎麼就不見了?等扔了火柴,雙手來搓臉,耳朵上卻掉下一支菸來,原來尋火柴時把煙又架在耳後了。自己又生自己氣,就給寬哥撥電話,要把鄒雲的事告訴他,但寬嫂回話說,天擦黑局裡來人把寬哥叫走了,等回來了讓他來找夜郎。

夜郎就在辦公室等到夜裡十一點,寬哥沒有來。回到家問顏銘,顏銘也說沒見寬哥來的。

第二天,寬哥仍是沒來。

夜郎不免有些生氣,無奈戲班回來,南丁山需要拉他一塊去文化局彙報工作,不想見宮長興,但身在屋簷下還得低了頭,便提了些菸酒去見他。菸酒是康炳去街上買的,一瓶五糧液老窖,兩瓶雀巢咖啡,三條紅塔山香菸。南丁山認為煙太多了,當下拆了一條讓大家吸,可一吸卻發現是假的,問康炳在哪兒買的,康炳說在假煙市場上買的,現在南八路專門有個假煙市場,明明白白說是假的,價錢少了一半,專為送禮人提供的。南丁山就火了,說給宮長興送禮,並不是一棒子買賣,以後不停地要與其打交道,送上假煙去得罪他,還不如不送哩。讓康炳重去購買,夜郎說不用的,他去換換,就讓康炳脫了身上的夾克給他穿了,將兩條假煙塞在裡邊騎車就出去了。走到一個小煙攤上,人並不下車子,一腳蹬在地上,叫嚷來兩條紅塔山,賣煙人遞給了兩條,他塞在了夾克懷裡,就在褲子口袋裡掏錢,錢給了人家,卻說:“這麼貴的?會不會是假煙?”賣煙人說:“我常年在這兒擺攤,要是假的,你來把攤子砸了!”夜郎說:“好!真貨就好!但我只給你一百元一條,上星期二在豐戶路我買的就是一百元一條的,哪裡有一百二十元一條的?”賣煙人說:“笑話!一百元一條,你有多少我要多少!”夜郎說:“就是一百元,你還不信?”賣煙人說:“你不買了拉倒,菠菜都一元五一斤了,哪有一百元一條紅塔山的,小夥子,把煙退給我,你看哪兒便宜你去買吧!”夜郎說:“退給你就退給你,不在你這兒買我還不吸菸了?!”把錢收回來,從夾克裡掏出兩條煙扔給了賣煙人,騎車子一溜煙回來了。回來排說了一遍,康炳還是弄不明白,夜郎說:“真笨,兩條假煙塞在懷裡左邊,兩條真煙塞在右邊,我退的時候就從左邊取了假煙退他,他哪兒就注意了!”康炳說:“好呀夜郎,能行是能行,我可害害怕你了!”夜郎說:“你以為我是好人呀?!”笑了一回,就去了文化局。

宮長興的情緒明顯不高,更奇怪的是,原來一頭黑油油的頭髮幾乎全白了,沒說上幾句,便打發他們去演出科彙報。到了演出科,夜郎特意留神辦公室有沒有個信訪局長的兒媳婦,果然見窗前桌邊坐著一個漂亮女子,個頭小小的,正在用蔻丹染指甲,兩隻手血滴滴的,就心裡犯惡心,說突然頭痛,讓南丁山和康炳彙報,自個出來到街口在路欄杆下的臺階上坐了。不想就遇見了先前在圖書館相好的那位同事,腳踏車後帶著個長眼闊嘴女子過來。夜郎喊了一聲,那人哎喲一聲就停下來,讓女子原地撐了車子,自個跑過來說:“我換了班子啦,你瞧怎麼樣?”夜郎說:“好嘛,嘴要再小點就更好了!”那人說:“這你就土包子了,現在興大嘴,嘴大了性感,你沒見她笑起來嘴大,不笑了卻小的?能大能小就是好女人哩!你在這兒幹啥?”夜郎說:“窩囊得很,向宮長興彙報工作嘛!”那人說:“他媽的,上次咱用傳呼機整人家,沒整下來反倒上去了,火大了潑不得水,水就成油了!”夜郎說:“當官怕也不是好當的,他才當了幾天,今日我瞧他頭髮都白了。”那人說:“頭髮白了?會不會是搞基建的事牽扯出他了?”夜郎說:“什麼基建的事?”那人說:“這你不知道?他還在館裡的時候,興建圖書大廈,基建處長連貪汙和吃回扣發了許多黑財,前一度清查出來了。大家都懷疑宮長興也吃了黑食,他不吃黑食那處長不敢那麼膽大妄為的,可去調查宮長興,宮長興一口咬死,他分文沒得,而那處長也守口如瓶。現在館裡議論紛紛,說宮長興不知給處長許了什麼願了,斷然否認宮長興拿了錢,大家雖是懷疑,但沒個證據你又能把他怎樣?”夜郎說:“光他突然頭髮白了就是證據,心裡不吃緊,他白的什麼頭髮?”那人說:“你要是上級領導就好了,可惜你不是。”夜郎笑了一下,捅他一拳頭。那人說:“現在成什麼世道了,修一座樓就私吞幾十萬,人心都瞎了!”夜郎說:“是都瞎了,多賢惠的一個老婆,說不要就不要了!”那人說:“說低點,別讓她聽見。”但那女的還是聽見了,在說:“阿璉,你再不走我要走啦?我腳都站困了!”那人就說:“我得走啦,幾時到家來喝幾盅,你這新嫂子是上海人,燒一手好魚哩!”走過去了,又返身過來,說:“上海人到底不一樣的,你一定來家看看的!”兩人騎一輛車子走了,夜郎氣得罵:“上海怎麼啦,西京人的尿還不是流到吳淞口去的?!”

南丁山在身後說:“你罵誰的?說人家上海人不豪氣,罵上海就豪氣啦?”夜郎回過頭來,見南丁山和康炳氣色蠻好的,就問彙報得怎麼樣?南丁山說:

“咱再沒把柄讓抓住,他白頭翁還能說什麼?”夜郎說:“我剛才碰著個人,才知道宮長興為啥白頭了!”南丁山說:“為啥?”夜郎把聽到的情況說了一遍,南丁山直襬手,說:“賊沒贓,硬如鋼,宮長興不會為那事白頭的!”就把在演出科得到的訊息說了,原來,市政府正在籌備一個經貿洽談會,邀請了國內外上百家企業參加,便動員了全市力量要把這次活動辦得熱鬧而富有成效,文化局負責的就是文藝宣傳工作。因洽談主會場設在香池公園對面的天澤賓館,文化局採納了有關人士的建議,要在公園裡舉辦一次什麼大地藝術,以幾萬把紅傘裝飾在湖的四周及所有公園的建築物上,取“走紅”之意。這項工作由宮長興具體領導,費了大量的人力財力,忙活了半月,總算裝飾完畢,宮長興便給市領導送簡報,作彙報,吹噓得天花亂墜,又在市報、電視臺上接二連三地報道。就在洽談會召開的前三天,宮長興為了能多增加收入,指示預先開放一天,惹得遊園的人蜂擁而至。沒想成千上萬的人進去,看見了到處擺著的紅傘又驚又喜,就有人拿了傘照相,治安人員前去制止,雙方爭吵,以至發生毆打,遊人與治安人員形成對抗,一時秩序大亂,幾萬把傘被人哄搶和踏踩,三個小時內公園裡狼藉不堪,紅傘被搶去十分之七,所剩無一完整,整個公園到處是被撕破的紅布和折斷的傘骨。事件發生,市上領導大為光火,宮長興只知責任重大,一夜之間頭髮就全白了。夜郎聽了,撫掌大叫,嚷道著要去買酒,說:“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這咱不去管他,宮長興只想著邀功,這下他頭髮不白讓鬼白去?!”南丁山說:“要喝,也不要在這裡喝,你去買一瓶染髮油去,就以咱的名義送給他宮長興,或許他還以為有人安慰他的。”夜郎真的去買了染髮油,託大門口收發室轉交給宮長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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