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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冬天,庫老太太的家鄉下大雪,西京城裡的雪下得更大。往年的雪落下來就消,到處是水嚓嚓的骯髒,今年的雪卻落得駐得,人踏車碾,隔夜凍成硬層,幾乎與街面兩邊的水泥臺兒齊平。城裡每天有人在街巷滑倒,一個滑倒,撞得一倒一溜,所有醫院裡都住了骨折的腦震盪的傷員。市政府三令五申各單位各掃門前雪,鏟子、鐵鎬、鋼釺,能用的工具都用上了,舊冰還未清除,新雪就又凍住——後來就傳出風聲,說天是生病了,天患的是牛皮癬病,要沒完沒了地蛻著雪的皮屑,得系一條黃的腰帶可以免災消難的。一時間,城裡的黃毛線、黃絲線、黃布銷售一空,都做了腰帶繫上,親朋好友走動也是以黃腰帶相贈禮品。竟然在一次產品新聞釋出會上,主辦人給與會者發了產品介紹單後。還發了皮箱、毛毯和一條黃真絲腰帶。這事宣傳部得知後,決定要大張旗鼓地反迷信,打擊謠言惑眾者,公安局就拘捕了一批人,其中便有劉逸山。

公開審理劉逸山時,寬哥是去了,他參加了一會兒就走了。他並不相信系黃腰帶的話,雖然已不是了警察,但凡見街上有人出售黃腰帶就去阻止,甚至也扭送了兩個拒不收攤的小販到派出所。但是,寬哥的牛皮癬一日重似了一日,他的內褲全做成燈籠褲管,白日下邊扎得緊緊的,每到夜晚就抖出一堆白屑。從子午嶺回來後,組織上已經決定讓他到公安局勞動服務公司去工作,公司開有酒樓一座,木器加工廠一家,還有一個汽車配件經銷部。寬哥當然不能當經理,他又有病,不宜於在酒樓上班,就在汽車配件經銷部做推銷員。入冬之後,他穿著臃臃腫腫的衣服,清早出門,天黑而歸,辛辛苦苦跑動,卻因不能胡說冒撂,不能同意回扣,不能滿足少賣多開發票,不能請客送禮,不會陪人去打麻將,所有的推銷員惟有他完不成任務。完不成任務,獎金是沒有的,基本工資還要扣。寬嫂是從孃家回來了,為此又三天兩頭吵架,後來就住回孃家誰勸也不回來。寬哥苦惱的時候,倒提了酒來找夜郎喝。

在大雪下過的第五天裡,夜郎的孩子降生了。按時間,分娩期並未到,阿蟬去街上買菜了,一等不回,二等不回,顏銘操心不下,拿了一截麻繩下樓去看,讓阿蟬用麻繩系在鞋底防滑。但阿蟬卻站在馬路口的路燈杆下正與一個同樣提了一捆白菜的姑娘說話,眉裡眼裡生動著,還拉著人家的手,用自己的臉去偎人家的臉。顏銘心裡就生氣,她知道阿蟬的毛病,又是瞄上誰家的小保姆套近乎哩。顏銘畢竟沒過去驚動,直待阿蟬和那姑娘互留了電話、住址,分了手過來,她才說了一句:“什麼人嘛,你隨便要約她到家來?!”阿蟬不悅意,說:“是個賊,要來偷你的東西的!”竟不理顏銘,小跑著往樓上去。

顏銘捱了戧,又見她小跑,心裡發恨卻還擔心阿蟬滑倒,沒想自己剛要叫喊阿蟬,話未出口,卻刺溜一下,仰八叉跌倒在地上。旁邊人要扶她起來,只覺得一陣肚子疼,吸溜了幾口涼氣,也不怎麼疼了,趔趔趄趄才回去。回去後就覺得不舒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肚子又疼起來。心裡說:“總不會驚動了胎兒吧?”脫了褲子看青了一塊的腿,卻發現下邊破了羊水。阿蟬也嚇壞了,忙給夜郎打電話,夜郎回來急送醫院,當日雪夜,白光瑩瑩,孩子就生了下來。

孩子是個女孩,雖不足月,醫生說看著還健壯。夜郎見母女平安,自然高興,去醫院送過了雞湯後,第一個報喜的就是寬哥。寬哥高興得拿了酒乾杯祝賀,問:“順利吧?”夜郎說:“順利。我問顏銘,她說就像拉大便一樣!”寬哥說:“瞧她那身架,我還真擔心到時候要剖腹產的,沒想這麼便當!五天後出院,到那日你來叫我,咱一塊去接她和孩子,孩子一定像她媽媽一樣漂亮哩!”喝了酒,夜郎往回走,腦袋暈暈糊糊的,作想寬哥的話,也覺得奇怪,顏銘怎麼就生產得這般順利?!到家又熬了江米粥,盛在飯罐去送醫院,再經過產房,樓過道里站著蹲著一堆男人都面色緊張地守候在那裡,隔著產房的門,裡邊傳出痛苛的叫喊聲,一個男子終於受不了了,敲打著產房門。有醫生就出來訓道:“幹什麼?幹什麼?”那男子說:“她在喊我的,讓我進去,我握著她的手她就會好些。”醫生說:“婦產科裡又不是你老婆一個,站遠些吧!”那男子說:“她那喊叫聲我受不了,大夫,求你了!”醫生說:“誰生頭胎不艱難,生娃不疼做什麼疼?!”門重新關住了。夜郎怔了一下:生頭胎都艱難,顏銘卻是那麼順當?

那才是悲壯!你講究在西京城裡生活了幾十年,你知道不知道西京城的歷史?西京城址就是建在秦嶺上流下來的一條河上的,這河只是後來乾涸了??兄弟,你記著哥哥一句話:不是所有的河流都能交匯到海里,不是所有的許諾都能得到印證,還有??”

南丁山笑道:“還有:作為每一個人的選擇,就是認真做事,積極做人,存一股清正之氣在人間。是嗎?”寬哥說:“你怎麼知道這些?”南丁山說:“報上寫著的嘛!你該把這些話記得滾瓜爛熟麼!”寬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夜郎呢?我到處尋不著他,我要走了,總得見見他吧!”南丁山說:“夜郎真不知道你要走的,他還說要找你的,要給你說一件大事的,可現在到底在哪兒,我也說不清,戲班讓他拒門謝客寫一個鬼戲的,不知躲到哪兒去寫了。”寬哥說:“說誆話,夜郎能寫戲?”南丁山說:“這可是真的,是他要求去寫的,他詞兒可能寫得不好,但他能編情節的。”寬哥就說南丁山瞞他,一定是夜郎叮嚀了偏不讓他見的,南丁山就發咒,說他夜郎誰都可以不見,難道不見寬哥?戲可能也編好了,就在這一天半天裡夜郎要回戲班排演,人一回來,立即讓給寬哥掛電話的。寬哥只好回家守了電話,守過了兩天,仍是沒有夜郎的訊息。

夜郎的確是在編一個小小的鬼戲,他是在完成了一宗大事後,萌發了寫戲的念頭的。顏銘走後,他萬般地羞愧,白天裡喝得醉醉醺醺的,夜裡就在城中游逛。他已經沒有了夜遊症,是整夜整夜地遊逛,抬腳在街兩旁的廣告牌上踹泥腳印,將十字路口的行車隔離墩挪個方位,揚頭把痰吐在路燈杆上,甚至趁無人又以尿題字在街面上,百無聊賴著把身子搞得精疲力竭了,才回去死豬一般地睡去。但是,圖書館的那兩個老相識又來找他,說遞上去的檢舉材料什麼作用也不起,如放了一個屁,臭也不臭。三個人就預謀了一宗惡作劇,於是,由夜郎出面,找著了再生人的小兒子黃長禮,黃長禮認識西京城裡的名偷米貓子的,給米貓子如此這般地說了一番,米貓子便偷了宮長興的家,盜去了大量的現款和存摺。宮長興報了案,公安局進行偵破,沒想米貓子沒有抓到,而米貓子卻將全部偷來的現款和存摺一一列出清單,在一個晚上用提包裝了塞進紀檢委大門裡。數天裡,西京城裡到處在傳說這件事,並且說宮長興報案是丟了三萬元,而小偷退回紀檢委的卻是偷了宮長興五萬現款,二十萬存摺。夜郎將這事守口如瓶,卻提了兩瓶酒給南丁山,就要求他去編個戲呀,隨後就去平仄堡包了一間房,一邊寫他的戲,一邊觀察社會上的動靜,看紀檢委如何處理這宗事,而宮長興又如何說得清他的這批錢款的來源?!

寬哥等不及夜郎的電話,疑心虞白是不是知道他的去向?但寬哥原不肯去見虞白了,因為病情嚴重,虞白又是心細人,見了自己頭上手上的癬會影響了她的心理,可為了能找到夜郎,寬哥仍是戴了一頂帆布帽去了。虞白說她也是到處找不著夜郎,自她回城後,民俗館已招聘了她和庫老太太去那裡做畫師,也知道民俗館修整彩繪了數月,重新開館,要舉行大活動,已談妥了請鬼戲班來演五天鬼戲的,到時候夜郎還能不露面嗎?寬哥只好推遲了出行的日期。

到了陰曆的十一月初七,西京城裡卻又下起了一場大雪’,撕棉扯絮了一天一夜,一切都覆蓋成銀白。民俗館的民俗博展活動如期在初九拉開序幕,裡外牆樓門窗被粉刷得煥然一新,又增設了許多展室,十四面彩旗就插在門樓西邊的牆頭,巨幅橫額一道一道掛在民俗館的那條街巷上空,而八個大氣球凌空升起,垂著長長的標語。舞臺是設在主樓後的大庭院裡,開幕的頭天晚上,就叮叮咣咣地演動鬼戲了。

丁琳早早就來到虞白家,她們猜想夜郎久不露面或是在寫戲排戲,可今晚演出在民俗館,與虞白一牆之隔,他說什麼也會來送戲票的吧,就是不送戲票,也得來看一看的。但是,兩人在家直等到天黑,夜郎沒有來,民俗館的大院裡已經緊鑼密鼓地吵臺了,又咿咿呀呀有聲在唱了,夜郎仍沒有來。丁琳說:“他不來了?”虞白說:“不來了。”說過這話,兩人幾乎同時想到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夜郎是不是不在了西京?!就急急火火地從家裡出來,直奔了民俗館。

這一個夜裡,雪是住了,整個民俗館都為玉琢了一般,裡裡外外的彩燈照著”又晶瑩剔透得好看。戲臺下黑壓壓地站滿了人,每一層樓的欄杆上也趴滿了,演的是目連摺子戲,每一折戲與一折戲之間,就是皮影和木偶,或者耍各種魔術,能刀鋸活人,能把一把白紙變成了人民幣,或者在一個小匣子裡不停地抓出水果糖來撒向觀眾,觀眾就亂起來。虞白和丁琳在臺下看了一會兒,沒有見到夜郎,臺下沒有,臺上的戲裡也沒有。兩人就擠出來往臺後去,才站在前樓西南拐角,丁琳一撞虞白的胳膊,悄聲說:“那不是?!”虞白仄頭一看,夜郎臉畫得十分難看,束著頭,還穿著平常衣服正從樓後的廁所裡出來,她啊了一聲,瞧見夜郎扭過頭來了,自己卻仰了頭往天上看,一雙腳在雪上踩著,聽嚓嚓聲,看著天上並沒有月亮,但天還是白的。她聽見夜郎小聲叫了一句“虞白”!她還在看天,天上是一個空白。夜郎又叫了一句“虞白”!她低下了臉,才做出剛剛發現的樣子,說:“喲,這不是夜郎嗎?”夜郎走近了,竟拉住了虞白的手,丁琳趕緊往戲臺上看,就聽得夜郎說:“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虞白說:“我賤嘛!”夜郎似乎嘿嘿地笑了一下,笑得很低,說:

“我錯了!”兩人就無語,接著是夜郎在說:“可我一直在等著你??你知道我的情況了嗎?我要等著你??”虞白卻在說:“我錯了,你還等什麼?你等著我更是錯中錯了。”丁琳忙回過頭來,說:“虞白,你??”戲臺的後邊有人叫:“夜郎,班主叫你哩!”夜郎嗯了一下,對丁琳說:“見著寬哥了嗎?見著了你們都等著,戲完了咱們說話!”就貓身往後臺跑去,聽見了跑上後臺梯板上使勁跺了一下腳上的泥雪。丁琳對虞白說:“好不容易碰上他,又是搗嘴,你們兩個只會個搗嘴!”虞白說:“你聽見他說的話嗎?‘我是錯了,錯了我愛過他,可他說要等我,他等我就更是錯上加錯了嘛!”

兩人在原地呆了一會兒,都沒了話,虞白說:

“你還看吩?”丁琳說:“看不看無所謂,可夜郎讓咱等他的。”虞白說:“那我領你到二樓會議室喝杯茶去,戲完了再下來吧。”兩人就上到二樓,丁琳卻要到一個展室去看看,那個展室展出的就是虞白和庫老太太的剪紙畫和布堆畫,其中一幅,虞白說她要送給夜郎的,這是一幅《坐佛圖》,畫面上是一棵枯樹,枯樹下坐著一個寬衣寬袖之人。旁邊密密麻麻寫了字,丁琳湊近讀了,寫的是:

有人生了煩惱,去遠方求佛,走呀走呀的,已

經水盡糧絕將要死了,還尋不到佛。煩惱愈發濃重,又浮躁起來,就坐在一棵枯樹下開始罵佛。這一罵,他成了佛。

三百年後,即冬季的一個白夜,某某徒步過一個山腳,看見了這棵樹,枯身有洞,禿枝堅硬,樹下有一塊黑石,苔斑如錢。某某很累,臥於石上歇息,頓覺心曠神怡。從此秘而不宣,時常來臥。

再後,某某坐於椅,坐於墩,坐於廁,坐於椎,皆能身靜思安。

丁琳說:“這倒寫得好,枯木做菩提,隨地可坐佛了!只是這某某是指誰?”虞白說:“原是寫了我的名,後來成心要送夜郎,就又空下了。”丁琳便把布堆畫取下來疊了裝在懷裡,說戲完了她送給夜郎。兩人出了展室,才要到辦公室,辦公室卻走出了南丁山。丁琳說:“戲演得叮叮咣咣的,做班主的倒來辦公室清閒喝茶了?!”南丁山卻一臉死灰,連連擺手,回頭看看辦公室的門,急拉了二人下樓,一直到了廁所那邊。丁琳說:“什麼事,說話揀這麼個好地方!”南丁山說:“不好了,出事了!你們瞧見我是從辦公室出來的吧?辦公室坐著公安局的人,他們是來找夜郎的!”虞白啊了一聲,南丁山忙捂了她的嘴,悄聲說:“都說夜郎咋咋唬唬,這事他卻做得一聲不吭,也難得是他不想牽連著我。??你們是都聽說小偷偷了宮長興的家了嗎?是都聽說宮長興報案了三萬而小偷實際偷了二十五萬的話嗎?那就是咱夜郎他們乾的。上邊現在是正清查宮長興的經濟來源的,可對於這樣的小偷豈能放過?已偵破出是一個叫米貓子的人偷的。這米貓子手藝是高,卻膽兒不大,公安局抓住後審問誰是幕後人?因為一般小偷偷了東西不會再送回去的,而米貓子偷了那麼多鉅款竟又全部退了紀檢委,必定有什麼原因。嚴刑拷問了米貓子三天,他吐了實,供出是夜郎和圖書館的兩個人乾的。圖書館的那兩個已找去了,晚上來找夜郎。我說今晚演戲,夜郎還有角色,現在找他,演出就會炸場,等夜郎演完再說吧。你們剛才見到夜郎了嗎?真是還見著了他了。寬哥也不知來了沒有?他是幾天裡一直要見夜郎的,只怕他今天難以見了。”

說著,自己的眼淚先流下來。虞白說:“那我們就去戲臺下尋寬哥,見著了讓他去後臺見夜郎一面。”南丁山說:“這使不得的,公安局的人叮嚀我,不得走漏絲毫風聲,如果夜郎逃跑了,就拿我問罪的,寬哥要去後臺,萬一說失了口就麻煩了。這樣,如果寬哥沒來,明日你們去告知他夜郎的事,夜郎原本見了寬哥還要說一件大事的,讓寬哥過後來找我吧。”丁琳說:“寬哥可能這一兩天就要走了,夜郎要給他說什麼事?”南丁山說:“夜郎也知道寬哥要走了,他要勸寬哥不要走,快去治了病,說他和一家企業主商談了一個工程,就是和動物園合夥改造動物園,把動物全部放出鐵籠,讓它們在公園裡自由活動,而把參觀的人裝進鐵籠,用車開著進去,這樣變換了思維,叫著什麼空間物理。寬哥可以幫助籌建,到時候了他還可以當動物園的警察的。”虞白說:“虧得夜郎能這麼想!寬哥即使今晚見不上了夜郎,我明日去找他來見你,你知道那企業主的名姓嗎?”南丁山說:“知道。”趕急就走了,走了又走過來,叮嚀道:“千萬要守秘密呀,夜郎是咱的兄弟,可國有國法,咱不敢枉了法!”虞白和丁琳點著頭,眼淚刷刷刷地流下來。

戲臺下,虞白和丁琳並沒有碰著寬哥。但是,寬哥是真真正正地來了。寬哥沒有好意思去臺上尋夜郎,在臺下轉了一圈,卻被一個人拉住,熱情地又是遞煙,又給點火。寬哥疑惑地說:“我不認識你呀!”那人說:“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的,我叫尤啟事,先前在餃子宴樓上見過你的。”寬哥不願再提起餃子宴樓,說:“有什麼事嗎?”那人說:“我在某某街開了個古董店,新近弄到幾把舊琴,但我怕上了當,需懂得的人幫我看看。去餃子宴樓找吳經理,餃子宴樓卻不辦了,尋不著吳經理,卻沒想到在這兒碰著你。”寬哥說:“好了,好了,我們誰也不懂的。”那人受了冷落,瓷在那裡,還在說:“我會付鑑定費的??”寬哥掉頭往人窩裡去,卻想,自己要出遠門了,何不讓虞白去看看是什麼舊琴?就又過來,說:“你真有舊琴?”那人說:“我哪敢誆你?”寬哥說:“那我介紹個人,你去找她。”就寫了虞白的住家樓號和門牌號。那人又遞給了寬哥一支菸,點頭哈腰地去了。寬哥擠進人群中去,戲就開始了。他雖然在臺下沒有看見夜郎,卻終於在戲臺上最後一個摺子戲裡看見了夜郎。夜郎這一晚扮演的不是雲童,也不是打雜師,而是一個鳥鬼,鳥鬼有著鳥的尾巴和羽毛,頭卻是鬼頭,披頭散髮,臉上塗著紅與黑的顏料。寬哥先是並未看清鳥鬼就是夜郎,但鳥鬼的臉挺長,樣子滑稽,不覺哧地笑了一下。那鳥鬼在臺上跳來跳去,似乎是目連在尋找其母的路上,走到茫茫的大海邊,遇著了這鳥鬼的,鳥鬼卻是叫精衛,不停地銜木填在海里。那海是後幕上有海浪的佈景,精衛抱著長長的一截枯木又一次走到臺中。

目連:(念)萬事有不平,爾何空自苦?長得一寸身,銜木到終古?

精衛:我願平東海,身沉心不改。大海無平期,我心無絕時。

目連:精衛,我問你,你吃的魚哪裡來的?精衛:(把枯木拋往海里)大海里來的。目連:你喝的水哪裡來的?精衛:大海里來的。目連:(怒目)那麼,沒有了大海,你能活命嗎?

你這可惡的恩將仇報者,快停止你的蠢笨吧!

精衛:(怔了怔,掉下兩滴飽含委屈的眼淚)如果它不溺死我的女兒身,我是以人的形象享受人的歡悅與煩惱,可它卻把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非人非烏!

目連:真是一個奇怪的異種!

精衛說完,就從戲臺一側取過了一架古琴來,它撥動著的是鳥的聲音,象徵著是它傲然決然地在嗚叫著,在憤怒之中正飛往發鳩之山。而後幕的佈景就在變幻,是海浪中的山石,是一隻鳥在浪中飛渡。音樂也同時轟響,效果是排浪衝天,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那古琴的聲音沉而重,最後似乎只聽見了一種節奏。寬哥驚異的是那形象多像自己看到的再生人自焚的情景,區別在於一個是坐在火裡,一個是站於海里,而節奏也正是再生人彈的節奏: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

寬哥像被猛擊了一下,身子向前倒去,一個趔趄站住時,聽著了低低的哽咽。回過頭來,發現了就在他身後的不遠處,正站著虞白和丁琳。虞白這晚上穿著一身黑衣服,在白夜裡愈發凝重,淚流了滿面,隨著肩臂的抽搐,那脖子前繫著的長長的項鍊,一晃一晃閃著亮光,項鍊上吊著的是那枚鑰匙——再生人的鑰匙。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草稿落筆

一九九五年二月晚上第二稿落筆

一九九九年三月第三稿落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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