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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h3>

有些讀者會把《未來世界》當做一部科幻小說,我對此有些不同意見。寫未來的小說裡,當然有很多屬於科幻一類,比如說威爾斯(Wells, H.G.)的很多長篇小說,但若把喬治&middot;奧威爾的《1984》也列入科幻,我就不能同意。這是因為科學技術的發展在《1984》中並不是主題。我們把寫過去的小說都叫做歷史小說,但卡爾維諾的小說《我們的祖先》裡,也毫無真實歷史的影子。有一些小說家喜歡讓故事發生在過去或者未來,但這些故事既非對未來的展望,也非對歷史的回顧,比之展望和回顧,他們更加關注故事本身。有了這點區別,我們就可以把奧威爾和卡爾維諾的作品從科幻和歷史小說中區別出來,這些作品可以簡單地稱之為小說。我想,這個名稱就夠了。

我喜歡奧威爾和卡爾維諾,這可能因為,我在寫作時,也討厭受真實邏輯的控制,更討厭現實生活中索然無味的一面。假如說,知識分子的責任就是批判現實的話,小說家憎惡現實的生活的某一方面就不成立為罪名。不幸的是,大家總不把小說家看成知識分子。起碼,和禿頂的大學教授相比,大家總覺得他們不像些知識分子。但我總以為,這樣的想法是不對的。

敏銳的讀者可能會說,我寫這些無非是要說明,我寫的是小說,我是知識分子。我的用意就是如此。有種文藝理論以為,作品應該&ldquo;源於生活,高於生活&rdquo;,但我認為,起碼現實生活中的大多場景是不配被寫進小說裡的。所以,有時想象比摹寫生活更可取。至於說到知識分子,我以為他們應該有些智慧,所以,在某些方面見解與常人是不同的。我是這樣想的。至於《未來世界》能不能使讀者體會到這些想法,就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了。

1995年4月27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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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我的舅舅</h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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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h4>

我舅舅上個世紀(二十世紀)末生活在世界上。有件事我們大家都知道:在中國,歷史以三十年為極限,我們不可能知道三十年以前的事。我舅舅比我大了三十多歲,所以他的事我就不大知道&mdash;&mdash;更正確的說法是不該知道。他留下了一大堆的筆記、相片,除此之外,我還記得他的樣子。他是個膚色黝黑的大個子,年輕時頭髮很多,老了就禿了。他們那個時候的事情,我們知道的只是:當時燒煤,燒得整個天空烏煙瘴氣,而且大多數人騎車上班。腳踏車這種體育器械,在當年是一種代步工具,樣子和今天的也大不相同,在兩個輪子之間有一個三角形的鋼管架子,還有一根管子豎在此架子之上。流傳到現在的車裡有一小部分該管子上面有個車座,另一部分上面什麼都沒有;此種情形使考古學家大惑不解,有人說後一些車子的座子遺失了,還有人提出了更深刻的解釋&mdash;&mdash;當時的人裡有一部分是受信任的,可以享受比較好的生活,有座的車就屬於他們。另一部分人不受信任,所以必須一刻不停地折磨自己,才能得到活下去的權利,故而這種不帶座子的腳踏車就是他們對肛門、會陰部實施自殘自虐的工具。根據我的童年印象,這後一種說法頗為牽強。我還記得人們是怎樣騎腳踏車的。但是我不想和權威爭辯&mdash;&mdash;上級現在還信任我,我也不想自討沒趣。

我舅舅是個作家,但是在他生前一部作品也沒發表過,這是他不受信任的鐵證。因為這個緣故,他的作品現在得以出版,並且堆積在書店裡無人問津。眾所周知,現在和那時大不一樣了,我們的社會發生了重大轉折,走向了光明。&mdash;&mdash;不管怎麼說吧,作為外甥,我該為此大為歡喜,但是書商恐怕會有另一種結論。我舅舅才情如何,自然該由古典文學的研究者來評判,我知道的只是:現在紙張書籍根本不受歡迎,受歡迎的是電子書籍,還該有多媒體插圖。所以書商真的要讓我舅舅重見天日的話,就該多投點資,把我舅舅的書編得像點樣子。現在他們又找到我,讓我給他老人家寫一本傳記,其中必須包括他騎那種沒有座的腳踏車,並且要考據出他得了痔瘡,甚至前列腺癌。但是根據我掌握的材料,我舅舅患有各種疾病,包括關節炎、心臟病,但上述器官沒有一種長在肛門附近,是那種殘酷的車輛導致的。他死於一次電梯事故,一下子就被壓扁了,這是個讓人羨慕的死法,明顯地好於死於前列腺癌。這就使我很為難了。我本人是學歷史的,歷史是文科;所以我知道文科的導向原則&mdash;&mdash;這就是說,一切形成文字的東西,都應當導向一個對我們有利的結論。我舅舅已經死了,讓他死於痔瘡、前列腺癌,對我們有利,就讓他這樣死,本無不可。但是這樣一來,我就不知死在電梯裡的那個老頭子是誰了。他死時我已經二十歲,記得事。當時他坐電梯要到十四樓,卻到了地下室,而且變得肢體殘缺。有人說,那電梯是廢品,每天都壞,還說管房子的收了包工頭的回扣。這樣說不夠&ldquo;導向&rdquo;&mdash;&mdash;這樣他就是死於某個人的貪心,而不是死於制度的弊病了。必須另給他個死法。這個問題我能解決,因為我在中文系修了好幾年的寫作課,專門研究如何臭編的問題。

有關歷史的導向原則,還有必要補充幾句,它是由兩個自相矛盾的要求組成的。其一是:一切史學的研究、討論,都要匯出現在比過去好的結論;其二是:一切上述討論,都要匯出現在比過去壞。第一個原則適用於文化、制度、物質生活,第二個適用於人。這麼說還是不明白。無數的史學同仁就因為弄不明白栽了跟頭。我有個最簡明的說法,那就是說到生活,就是今天比過去好;說到老百姓,那就是現在比過去壞。這樣匯出的結論總是對我們有利的;但我不明白&ldquo;我們&rdquo;是誰。

我舅舅的事情是這樣的:他生於1952年,長大了遇上了&ldquo;文化革命&rdquo;,到農村去插隊,在那裡得了心臟病。從&ldquo;導向&rdquo;的角度來看,這些事情太過久遠,故而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後來懷才不遇,作品發表不了。這時候他有四十幾歲,獨自住在北京城裡。我記得他有一點錢,是跑東歐做買賣掙的,所以他就不出來工作。春天裡,每天下午他都去逛公園,這時候他穿了一件黃色燈芯絨的上衣,白色燈芯絨的褲子,頭上留著長長的頭髮。我不知道他常去哪個公園,根據他日記的記載,彷彿是西山八大處,或者是香山一類的地方,因為他說,那是個長了一些白皮松,而且草木蔥蘢的地方。我舅舅的褲子膝蓋上老是鼓著大包,這是因為他不提褲子。而這件事的原因又是他患過心臟病,假如束緊褲帶就會喘不過氣來。因為這個緣故,他看上去很邋遢。假如別人知道他是個大作家,也就不會大驚小怪,問題就在於別人並不知道。他就這樣走在山上的林蔭道上,並且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香菸來,叼在嘴上。這時候路上沒有人,只有一位穿藍色大褂的男人在掃地。後者的視線好像盯在地上,其實不是的。眾所周知,那個公園的門口立著一塊牌子,上書:山上一級防火區,禁止抽菸,違者罰款&times;元。這個&times;是一變數,隨時間增長。我的一位卓越的同事考證過,它是按幾何級數增長。這種增長除了體現了上世紀對防火的重視,還給受罰者留下了討價還價的餘地。那位穿藍工作服的朋友看到我舅舅掏煙就心中竊喜,因為我舅舅不像會討價還價的人,而且他交了罰款也不像會要收據。我舅舅叼著煙,又掏出一個打火機。這使掃地工的情緒激動到了極點。但是他打了一下,沒有打出火,就把火機放回口袋,把香菸放回煙盒,往山下走去,而那位掃地工則跟在他身後。後者想到,他的火機可能出故障了,就想上前去借給他一盒火柴,讓他點著香菸,然後把他捉住,罰他的錢;但是這樣做稍嫌冒昧。我舅舅在下山的路上又掏了好幾次煙,但是都沒打著火。最後他就走出公園,坐上公共汽車,回家去了。那位工友在公園門口頓了頓笤帚,罵他是神經病,他也沒有聽到。據我所知,我舅舅沒有神經病。他很想在山上抽菸,但是他的火機裡既無火石,也沒有丙烷氣。他有很多火機,都是這樣的。這都是因為他有心臟病,不敢抽菸,所以把煙叼在嘴上,虛打一下火,就算是抽過了。這樣做有一個好處,又有一個壞處。好處是他可以在一切禁止吸菸的場所吸菸,壞處是吸完以後的煙基本保持了原狀,所以就很難說他消費了什麼。他每個星期天必定要買一盒香菸,而且肯定是萬寶路,每次買新煙之前,舊煙就給我了。我當時正上初一,雖然吸菸,但是沒有煙癮;所以就把它賣掉。因為他對我有這種好處,所以到現在我還記得他。美中不足的是,這個老傢伙喜歡用牙來咬過濾嘴,我得用單面刀片把牙咬過的地方切掉,這種短香菸賣不出什麼好價錢。他已經死了多年,這種香菸的來源也斷絕了很多年。但是我現在很有錢,不需要這種香菸了。

以上事實又可以重述如下,我有一位舅舅,穿著如前所述,1999年某日,他來到西山上的一座公園裡。當時天色將晚,公園裡光線幽暗,遊人稀少。他走到山路上,左面是山林,故而相當黑;右面是山谷,故而比較明亮。我舅舅就在右面走著,用手逐根去攀細長的燈杆&mdash;&mdash;那種燈杆是鐵管做的。後來他拿出了香菸,叼在嘴上,又拿出了打火機,空打了兩下;然後往四下看了看,轉身往山下走。有一個穿黑皮夾克的人在他身後用長把笤帚掃地,我舅舅經過他身邊時,打量了他一下,那人轉過臉去,不讓他看到。但是我舅舅嗅到了一股麝香味,這種氣味在上個世紀是香水必有的氣味。我舅舅覺得他不像個掃地的人,天又晚了,所以我舅舅加快了腳步。但是他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這當然是那位身穿黑皮夾克的掃地工跟上來了。在這種情況下,走快了沒有用處,所以他又放慢了腳步,也不回頭。走到公園門口時,忽然聽到個渾厚的女中音在身後叫道:站住!我舅舅就站住了。那個穿黑皮夾克的人從暗處走了出來,現在可以看出她是個女人,並且腳步輕快,年齡不大。她從我舅舅身邊走過去,同時說道:你跟我來一下。這時候我舅舅看了一眼公園的大門,因為天黑得很快,門口已是燈火闌珊。他很快就打消了逃跑的主意,跟著那個女人走了。

剛才的一段就是我給我舅舅寫的傳記,摘自第一章第一節。總的來說,它還是中規中式,看不出我要為它犯錯誤,雖然有些評論家說,從開頭它就帶有錯誤的情調和傾向。憑良心說,我的確想寫個中規中式的東西,所以就沒把評論家的話放在心上。眾所周知,評論家必須在雞蛋裡挑出骨頭,否則一旦出了壞作品,就會罰他們款。評論家還說,我的作品裡&ldquo;眾所周知&rdquo;太多,有挑撥、煽動之嫌。眾所周知是我的口頭禪,改不掉的。除此之外,這四個字還能帶來兩分錢的稿費,所以我也不想改。

我舅舅有心臟病,動過心臟手術,第一次手術時,他還年輕,所以恢復得很好。後來他的心臟又出了問題,所以醞釀要動第二次手術。但是還沒等去醫院,他就被電梯砸扁了。這只是一種說法。另一種說法是:因為醫院不負責任,第一次心臟手術全動在胃上了。因為這個緣故,手術後他的心臟還是那麼壞,還多了一種胃病。不管根據哪種說法,他都只動了一次手術,胸前只有一個刀疤。除了這個刀疤之外,他的身體可稱完美,肌肉發達,身材高大,簡直可以去競選健美先生。每個星期天,他都要到我們家來吃飯。我的物理老師也常來吃飯,她就住在我們家前面的那棟樓,在家裡我叫她小姚阿姨。這位小姚阿姨當時三十歲剛出頭,離了婚,人長得非常漂亮,每次她在我家裡上過廁所後,我都要搶進去,坐在帶有她體溫的馬桶上,心花怒放。不知為什麼,她竟看上了我舅舅這個癆病鬼&mdash;&mdash;可能看上了他那身塊兒吧。我舅舅心臟好時,可以把一副新撲克牌一撕兩半,比刀切的都齊,但那時連個屁都撕不開。除此之外,他的嘴唇是烏紫的,這說明他全身流的都是有氣無力的靜脈血。在飯桌上他總是一聲不吭,早早地吃完了,說一聲:大家慢慢吃。把碗拿到廚房裡,就走了。小姚阿姨舉著筷子說道:你弟弟很有意思。這話是對我媽說的。我馬上加上一句:他有心臟病。我媽媽說:他準備過段時間去做手術。小姚阿姨說:他一點不像有病的人。要是有機會,想和他聊聊。我媽說:他倒是很有意思的一個人,只是有點靦腆。我說:他沒工作,是個無業遊民。小姚阿姨說:小鬼,亂插嘴,你該不是嫉妒吧。我媽就笑起來。我就離開了飯桌。後來聽見她們嘀咕,我媽說:我弟弟現在恐怕不行。小姚阿姨說:我對那事也不是太感興趣。我媽就說:這件事你要多考慮。我就衝過去說:對!要多多考慮,最好別理他。小姚阿姨就說:這小子!真的愛上我了!我說:可不是嗎。我媽就說:滾蛋!別在這裡耍貧嘴。我走開了。這是依據前一種說法,也就是我所見到,或者我舅舅日記裡有記載的說法。但是這種說法常常是靠不住的,故而要有另外的說法。

另一種說法是這樣的,小姚阿姨就是那個穿黑皮夾克的女人,但是在這種說法裡,她就不叫小姚阿姨了。她在公園裡叫住了我舅舅,把他帶到派出所去。這地方是個灰磚的平頂房子,外形有點像廁所,所以白天遊人多時,常有人提著褲子往裡闖。但是那一次沒有遊人,只有一個警察在值班,並且不斷地打呵欠。她和他打過招呼後,就帶著我舅舅到裡面去,走到灰黃色的燈光裡。然後就隔著一個桌子坐下,她問道:你在公園裡幹什麼?我舅舅說:散步。她說:散步為什麼拿打火機?我舅舅說,那火機裡沒火石。沒火石你拿它幹嗎?我舅舅說:我想戒菸。她說:把火機拿給我看看。我舅舅把火機遞給她,那是一個很普通的塑膠打火機,完全是透明的,而且是空空蕩蕩的一個殼子。現在好像是沒有問題了。那個女人就放緩了聲調說:你帶證件了嗎?我舅舅把身份證遞了上去。她看完以後說:在哪兒上班?我舅舅說:我不上班,在家裡寫作。她說:會員證。我舅舅說:什麼會員證?那女人說:作協的會員證。我舅舅說:我不是作協會員。她笑了:那你是什麼人呢?我舅舅說:你算我是無業人員好了。那女人說:無業?就站起來走出屋去,把門關上了。那個門是鐵板做的,&ldquo;哐&rdquo;的一聲,然後稀里嘩啦地上了鎖。我舅舅嘆了口氣,打量這座房子,看能在哪裡忍一夜,因為他以為人家要把他關在這裡了。但是這時牆上一個小視窗開啟了,更強的光線從那裡射出來。那個女人說道:脫衣服,從視窗遞進來。我舅舅脫掉外衣,把它們塞了過去。她又說:都脫掉,不要找麻煩。我舅舅只好把衣服都脫掉,赤身裸體站在鞋子上。這時候她可以看到一個男人強健的身體,胸腹、上臂,還有腿上都長了黑毛。我舅舅的傢伙很大,但懸垂在兩腿之間。這房子裡很冷,他馬上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於是他把雙手交叉在胸前,眯著眼睛往視窗裡看。後來他等來了這樣一句話:轉過身去。然後是:彎腰。最後是:我要打電話問問有沒有你這麼個人。往哪兒打?平心而論,我認為這種說法很怪。上上下下都看到了,有這個人還有什麼問題嗎?

根據前一種說法,小姚阿姨用不著把我舅舅帶到派出所,就能知道他身體是什麼模樣,因為我們一起去遊過泳。我舅舅穿一條尼龍游泳褲,但是他從來不下水,只是躺在沙灘上曬太陽。他倒是會水,只是水一淹過了胸口就透不過氣,所以頂多在河裡涮涮腳。小姚阿姨穿一件大紅的尼龍游泳衣,體形極棒。美中不足的是她不刮腋毛,露出腋窩時不好看。我認為她的乳房很接近完美的球形,腹部也很平坦。不幸的是我那時瘦得像一隻小雞,沒有資格湊到她身邊。而她總愛往我舅舅身邊湊,而且摘下了太陽鏡,仔細欣賞他那個大刀疤。眾所周知,那個疤是一次針麻手術留下的。針麻對有些人有效,但對我舅舅一點用處都沒有。他在手術檯上疼得抖了起來,當時用的是電針,針灸大夫就加大電流,最後通的幾乎是高壓電,把皮肉都燒糊了,後來在穴位上留下了和尚頭頂那種香疤,手術室還充滿了燒肉皮的煙。據我媽說,動過了那次手術之後,他就不大愛講話。小姚阿姨說,我舅舅很cool,也就是說,很性感。但是我認為,他是被電傻了。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是嗎?這話傻子也會說。那時候小姚阿姨快決定嫁給他了,但我還沒有放棄挑撥離間的打算。等到我和她在一起時,我說:我舅舅毛很多。你看得見的就有這麼多,沒看見的更多。他不是一個人,完全是張氈子。小姚阿姨說: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有些毛。這話傷害了我的自尊心,我當時沒有什麼毛,還為此而自豪,誰想她對這一點評價這麼低。我就嘆口氣說:好吧,你愛和氈子睡,那是你的問題。她聽了擰了我一把,說:小鬼頭!什麼睡呀睡,真是難聽。這件事發生在上世紀末,用現在的話來說,叫做萬惡的舊世紀。不管在什麼世紀,都會有像小姚阿姨那樣體態婀娜、面目姣好的女人,性情衝動地嫁給男人。這是人間最美好的事。不幸的是,她要嫁的是我舅舅這個操蛋鬼。

談到世紀,就會聯想到歷史,也就是我從事的專業。歷史中有一小部分是我經歷過的,也就是三十年吧,佔全部文字歷史的百分之一弱。這百分之一的文字歷史,我知道它完全是編出來的,假如還有少許真實的成分,那也是出於不得已。至於那餘下的百分之九十九,我難以判斷其真實性,據我所知,現在還活著的任何一個人都不能判斷,這就是說,不容樂觀。我現在正給我舅舅寫傳記,而且我是個有執照的歷史學家。對此該得到何種結論,就隨你們的便吧。我已經寫到了我舅舅被穿黑皮夾克的女人帶進了派出所,這個女人我決定叫她F。那個派出所的外貌裡帶有很多真實的成分,這是因為我小時候和一群同學到公園裡玩,在山上抽菸被逮住了,又交不出罰款來,就被帶到那裡去了。在那裡我掏出我舅舅給我的短頭香菸,對每一個警察甜蜜地說道:大叔請抽菸。有一個警察吸了一根,並且對我的前途做了一番預言:&ldquo;這麼點年紀就不學好,長大了一定是壞蛋。&rdquo;我想這個預言現在是實現了,因為我已經寫了五本歷史書。假如認為這個標準太低,那麼現在我正寫第六本呢。那一天我們被扣了八個鐘頭,警察說,要打電話給學校或家長讓他們來領我們,而我們說出來的電話號碼全是假的。一部分打不通,能打通的全是收費廁所&mdash;&mdash;我把海淀區收費廁所的電話全記住了,專供這種時候用。等到放出來時,連末班車都開走了,就叫了一輛出租回家。刨去計程車費,我們也省了不少錢,因為我們五個人如果被罰款,一人罰五十,就是二百五,比出租貴二十五倍,但是這種勤儉很難得到好評。現在言歸正傳,F搜過了我舅舅的衣服,就把它們一件一件從視窗扔了回去,有的落在我舅舅懷裡,有的落在地上。但是這樣扔沒有什麼惡意。她還說:襯衣該洗了。我舅舅把衣服穿上,坐在凳子上繫鞋帶,這時候F推門進來。我舅舅放下鞋帶,坐得筆直。除了燈罩下面,派出所裡黑色很多,F又穿了一件黑夾克。

納博科夫說:卡夫卡的《變形記》是一個純粹黑白兩色的故事。顏色單調是壓抑的象徵。我舅舅和F的故事也有一個純粹黑黃兩色的開始。我們知道,白色象徵著悲慘。黃色象徵什麼,我還搞不大清楚。黑色當然是恐怖的顏色,在什麼地方都是一樣的。我舅舅坐在F面前,不由自主地掏出一支菸來,叼在嘴上,然後又把它收了起來。F說,你可以抽菸。說著從抽屜裡拿出一盒火柴扔給了他。我舅舅拿起火柴盒,在耳邊搖了搖,又放在膝蓋上。F瞪了一下眼睛,說道:&ldquo;哞?&rdquo;我舅舅趕緊說:我有心臟病,不能抽菸。他又把火柴扔回去,說了謝謝。F伸直了身子,這樣臉就暴露在燈光裡。她化過妝,用了紫色的唇膏,塗了紫色的眼暈,這樣她的臉就顯得灰暗,甚至有點憔悴。可能在強光下會好看一點。但是一個女人穿上了黑皮夾克,就沒有人會注意她好看不好看。她對我舅舅說:你胸前有塊疤。怎麼弄的?我舅舅說:動過手術。她又問:什麼手術?我舅舅說:心臟。她笑了一下說道:你可以多說幾句嘛。我舅舅說,十幾年前&mdash;&mdash;不,二十年前動的心臟手術。針刺麻醉。她說,是嗎?那一定很疼的。我舅舅說,是很疼。談話就這樣進行下去。也許你會說,這已經超出了正常問話的程度,但是我舅舅沒有提出這種疑問。在上個世紀,穿黑皮夾克的人問你什麼,你最好就答什麼,不要找麻煩。後來她問了一些我舅舅最不願意談的問題:在寫什麼,什麼題材,什麼內容,等等。我舅舅都一一回答了。後來她說道:想看看你的作品。我舅舅就說:我把手稿送到哪裡?那個女人調皮地一笑,說道:我自己去看。其實她很年輕,調皮起來很好看。但是我舅舅沒有看女人的心情,他在想自己家裡有沒有怕人看見的東西,所以把頭低得很低。F見他不回答,就提高了嗓音說:怎麼?不歡迎?我舅舅抬起頭來,把他那張毫無表情的臉完全暴露在燈光下。他的臉完全是蒙古人的模樣,橫著比豎著寬。那張臉被冷汗溼透了,看上去像柚子一類的果實。他說自己的地址沒有變,而且今後幾天總在家。

我舅舅的手稿是什麼樣子的,是個很重要的問題。一種說法是用墨水寫在紙上的,每個字都像大寫的F一樣清楚。開頭他寫簡體字,後來變成了繁體,而且一筆都不省。假如一個字有多種變體,他必然寫最繁的一種,比方說,把一個雷字寫四遍,算一個字,還念雷。後來出他的作品時,植字的老要查康熙字典,後來還說:假如不加發勞務費,這活他們就不接。我給他校稿,真想殺了他,假如他沒被電梯砸扁,我一定說到做到。但這只是一種說法。另一種說法是他的手稿是用牛奶、明礬水、澱粉寫在紙上的,但是這些密寫方法太簡單、太常見了。拿火烤烤、拿水泡泡就露底了。我還知道一種密寫方法,就是用王水溶化的金子來寫。但是如此來寫小說實在是罪孽。實際上不管他用了什麼密寫方法,都能被顯出來,唯一保險的辦法是什麼都不寫。我們現在知道,他沒有采用最後一種辦法。所以我也不能橫生枝節,就算他用墨水寫在了紙上吧。

現在傳媒上批判《我的舅舅》,調門已經很高了。有人甚至說我借古諷今,這對歷史學家來說,是最可怕的罪名。這還不足以使我害怕,我還有一些門路,有些辦法。但我必須反省一下。這次寫傳記,我恐怕是太投入了。但投入的原因可不是我舅舅&mdash;&mdash;我對他沒什麼感情。真正的原因是小姚阿姨。小姚阿姨當時正要成為我舅媽,但我愛她。

夏天我們到河邊去游泳時,我只顧從小姚阿姨的游泳衣縫往裡看&mdash;&mdash;那東西實在嚴實,但也不是無隙可鑽,尤其是她剛從水裡出來時&mdash;&mdash;所以很少到水裡去,以致被曬脫了好幾層皮,像鬼一樣的黑。小姚阿姨卻曬不黑,只會被曬紅。她覺得面板有點癢時,就跳到水裡去,然後水淋淋地上來,在太陽底下接著曬。這個過程使人想到了烹調書上的烤肉法,烤得響或者起了泡,就要拿出來刷層油或者是糖色。她就這麼反覆炮製自己的皮肉,終於在夏天快結束時,使腿的正面帶上了一點黃色。我對這些不感興趣,只想看到她從水裡出來時揹帶鬆弛,從泳衣的上端露出兩小塊乳房,如果看到了就鼓掌歡呼。這使她每次上岸都要在肩上提一把。提了以後游泳衣就會鬆弛下來,連乳頭的印子都沒有了,這當然是和我過不去的舉動。她走到我身邊時,總要擰我一把,說道:小壞蛋,早晚我要宰了你。然後就去陪我舅舅。我舅舅總是一聲不吭,有時候她也膩了,就來和我坐一會兒,但是時時保持警惕,不讓我從她兩乳之間往裡看;並且說,你這小壞蛋,怎麼這麼能讓人害臊。我說:我舅舅不讓人害臊?她說不。第一,我舅舅很規矩。第二,她愛他。我說:像這麼個活死人,你愛他什麼?不如來愛我。她就說:我看你這小子是想死了。假如姚老師愛上初一的男生,一定是個天大的醜聞。她害怕這樣的事,就拿死來威脅我。其實我也知道這是不可取的事,但還是覺得如此調情很過癮。

我舅舅被F扣在派出所,在那裡坐了很久。值班的警察伸著懶腰跑到這間房子裡來了一趟,斜著眼睛打量了他一眼,說道:這傢伙幹什麼了?他以為我舅舅是個露陰癖,還建議說,找幾個聯防隊員收拾他一頓,放走算了。F說:這一位是個作家。警察聳聳肩說:這就不是我們管的事了。他又說:困了,想睡會兒。F說:那就睡去吧。警察說:這傢伙塊頭不小,最好把他銬起來。F說:怎麼能這樣對待人家呢。警察就說:那我也不能去睡。出了什麼事,我可負不起責任。F就從抽屜拿出一副手銬來,笑著對我舅舅說:你不反對吧?我舅舅把雙手並著一伸。那位警察拿了銬子,又說:還得把他鞋帶鬆開,褲帶抽掉。我舅舅立刻鬆掉鞋帶,抽掉褲帶,放在地上。於是那位警察給他戴上手銬,撿起皮帶往外走,嘴裡還說:小心無大害。F說道:把門帶上。現在房間裡只剩了他們兩個人了。

現在該說說我自己長大以後的事了。出於對未遂戀情的懷念(小姚阿姨是學物理的),我去考了北大物理系,並且被認為是自北大建校以來最具天才的學生,因為我只上到了大學二年級,就提出了五六個取代相對論的理論體系。當然,讓不讓天才學生及格,向來是有爭論的。等到本科畢業時,我已經不能在物理學界混了,就去考北師大的歷史研究生。眾所周知,時間和空間是理論物理研究構想的物件,故此學物理的人改行搞歷史,也屬正常。我以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或者按師姐師兄們的話來說,掉進了屎(史)坑,後來以一篇名為《始皇帝嬴政是陰陽人》的論文取得了博士學位,同時也得到了歷史學家的執照,一張信用卡,還有一輛新車的鑰匙。除了那張執照,其他東西都是出版公司給的,因為每個有照的歷史學家都是暢銷書作家。這時候小姚阿姨守了寡,每個週末都給我打電話,讓我去,還說:阿姨給你做好吃的。我總是去的,但不是去吃東西(我正在減肥),也不是去緬懷我舅舅,而是給她拿主意。第一個主意是:你的彈性太差了,去做個隆乳手術吧。第二個主意則是叫她去整容。每個主意都能叫她痛哭一頓,但是對她有好處。最後她終於嫁到了一個有錢的香港商人,現在正和繼女繼子們打遺產官司。不管打贏打輸,她都將是個富婆。這個故事的要點是:學物理只能去當教師,這是世界上最倒黴的差事;當商人的老婆就要好得多。當小說家也要倒黴,因為人家總懷疑你居心叵測;當歷史學家又要好得多。還有一個行當是未來學家,不用我說你就能想到這也是好行當。至於新聞記者,要看你怎麼當。假如出去採訪,是壞行當。坐在家裡編就是好行當。用後一種方法,最能寫出一片光明的好新聞。

我舅舅和F在派出所裡。夜裡萬籟無聲,我舅舅沒有了褲帶,手又銬在一起,所以衣服松塌塌的,像個洩了氣的皮球或者空了一半的布口袋。F往後一仰,把腿蹺到桌子上,把臉隱藏到黑暗裡,說道:彆著急。現在公園關了門,放你你也出不去。等明天吧。我舅舅點點頭,用並在一起的手從口袋裡掏出煙來,叼在嘴上,想了一想說:我想抽支菸。F說:抽吧。我舅舅說:沒有火。F用腳尖踢踢桌上的火柴,說:自己拿。我舅舅把煙取下來,放到手裡一握,煙變成了碎末。F見到後,想道:我忘了他沒有褲帶;然後起身拿了火柴走過去,從他口袋裡取出香菸,自己吸著了,放到我舅舅嘴上,說道:你不要急躁嘛。我舅舅應道:是。然後她手裡拿了那盒煙說:我也想抽一支。有沒有你沒咬過的?我舅舅雙手捧著煙,搖了搖頭。這個樣子像只耍把戲的老狗熊。F看了笑了一笑,伸手揪揪他的頭髮,說道:頭髮該理了。然後挑了一支我舅舅咬得最厲害的煙來吸。這種情況說明,她問我舅舅有沒有沒咬過的煙,純粹是沒話找話。

現在我想到,這個女人為什麼要叫F。F是female之意。同理,我舅舅應該叫做M(male)。F和M各代表一種性別取向,這樣用恰如其分。F穿了一雙鹿皮的高跟靴子,身上散發著香水味,都是取向所致。我舅舅坐在凳子上像只耍把戲的老狗熊,這也是取向所致。包圍著他們的是派出所的房子,包圍著派出所的是漫漫長夜。我所寫到的這些,就是歷史。

我說過,我寫的都是歷史,歷史是一種護身符。但是每一種護身符用起來都有限度。我必須注意不要用過了分。小時候我和小姚阿姨調情(現在看來叫做調戲更正確),覺得很過癮;這是因為和女同學約會、調情都很不過癮。那些人專會說傻話,什麼&ldquo;上課要認真聽講&rdquo;,&ldquo;互相幫助共同進步&rdquo;之類,聽了讓人頭大如鬥,萬念俱灰。我相信,籠養的母豬見了種豬,如果說道&ldquo;咱們好好幹,讓飼養員大叔看了高興&rdquo;,後者也會覺得她太過正經,提不起興致來;除此之外,我們畢竟還是人,不是豬,雖然在這方面還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小姚阿姨比她們好得多,游泳時,她折騰累了,就戴上太陽鏡,躺下來曬太陽,把頭枕在我舅舅肚子上。看到這個景象我馬上也要躺倒,把頭枕在她肚子上,斜著眼睛研究她飽滿的胸膛,後來我就得了很嚴重的內斜視,連眼鏡都配不上。我們在地下躺了個大大的Z字。有時候有位穿皺巴巴游泳衣的胖老太太經過,就朝我們搖頭。小姚阿姨對此很敏感,馬上欠起身來,摘掉眼鏡說:怎麼了?對方說:不好看。她就說:有什麼不好看的?他們都是男的嘛。這當然是她的觀點,我認為假如有三位女同性戀者這樣躺著就更加好看&mdash;&mdash;假如她們都像小姚阿姨那麼漂亮的話。

小姚阿姨其實是很正經的,有時候我用指尖在游泳衣下凸起的地方觸上一下,她馬上就說:想要活命的話,就不要亂伸爪子。這種冷冰冰的口氣觸怒了我,我馬上跳到水裡去,潛到河底去。那裡的水死冷死冷,我在那裡伏上半天,還喝上幾大口;然後躥出水來,往她腿上一躺,冰得她慘叫一聲:喂!來治治你外甥!那個&ldquo;喂&rdquo;,也就是我舅舅,他爬起來,牙縫裡還咬著一支菸,一把撈住我,舉起來往水裡一扔,有時候能丟出去七八米遠。在這個混蛋面前,我毫無還手之力。謝天謝地,他被電梯摔扁了,否則我還會被他摔到水裡去。

我舅舅在派出所裡吸了一口煙,噴出來時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一個長久不吸菸的人乍抽起來總是這樣的。他還覺得胸口有點悶。F在椅子上躺好了,說道:我要睡了。天亮了叫我。就一聲不吭了。我舅舅吸完了那支菸,側過手來看錶:當時是夜裡三點。他長出了一口氣,用手把頭抱住,直到第二天早上人家把他放出去。那天夜裡的事就是這樣的。

<h4>

第二章</h4>

我現在是歷史學家了,有關這個行當,還有進一步說明的必要。現在我們有了一部歷史法,其中規定了歷史的定義:&ldquo;歷史就是對已知史料的最簡單無矛盾解釋。&rdquo;我記得這是邏輯實證論者的說法,但是這部法裡沒有說明這一點。一般說來,賊也不願意說明自己家裡每一樣東西是從誰那裡偷來的。從定義上看,似乎只能有一部歷史,所有的歷史學家都該失業了。但是歷史法接著又規定說:&ldquo;史料就是:1.文獻;2.考古學的發現;3.歷史學家的陳述。&rdquo;有腦子的人都會發現,這個3簡直是美妙無比,你想要過幸福的生活,只要弄張歷史學家的執照就行了。現在還有了一部小說法,其中規定,&ldquo;小說必須純出於虛構,不得與歷史事實有任何重合之處&rdquo;,不管你有沒有腦子,馬上就會發現,他們把小命根交到我們手裡了。現在有二十個小說家投考我的研究生,但我每年只能招一個。這種情況說明,假如我舅舅還活著,肯定是個倒黴蛋。說不定他還要投考我的研究生哩。小姚阿姨至今認為,她嫁給我舅舅是個正確的選擇,她說這是因為我舅舅很性感。我說:他性感在何處?她說:你舅舅很善良,和善良的人做愛很快樂。我問:你們經常做愛嗎?她說:不經常。想了一下又說:簡直很少做。除此之外,什麼是善良她也說不大清楚。這種情況說明她智力有限,嫁給商人或者物理學家尚夠,想嫁給歷史學家就不夠了。

F也覺得我舅舅性感,但是這種性感和善良毫無關係。她有時想到我舅舅發達的胸大肌,緊縮著的腹部,還有那個發亮的大刀疤&mdash;&mdash;那個刀疤像一張緊閉著的嘴&mdash;&mdash;就想再見到他。除此之外,她還想念我舅舅那張毫無表情的臉,無聲地下垂的生殖器,她覺得在這些背後隱含了一種尊嚴。這種想法相當的古怪,但也不是毫無道理。在工作的時間裡,她見過很多張男人的臉,有的諂笑著,有的激憤得漲紅,不論是諂笑,還是激憤,都沒有尊嚴;她還看到過很多男性生殖器,有的被遮在叉開的五指背後,有的則囂張地直立著;但是這兩種情況都沒有尊嚴。相比之下,她很喜歡我舅舅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所以她常到山道上去等他,但是我舅舅再也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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