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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學裡的第四年,以前空空蕩蕩的信箱忽然滿了起來,我開始收到推銷各種東西的郵寄廣告:時裝、皮衣、首飾、化妝品、成套的唱片、CD、LD、叢書、文庫,等等。有些東西過去買不起,有些東西人家不賣給我們;現在這些東西我都有了,堆在雙層床的頂上。到目前為止,我還沒付過錢,全是賒購。它們不僅是商品,還是我已經長大的證明。有一樣東西人家在努力推銷,我還沒有買,那就是公寓的入住權。我今年已經二十二歲了,再有一年,就要畢業,搬出學生宿舍,住進黑鐵公寓。以前的事情未必值得記述,對我來說,大學的四年級是第一個值得記錄的年度。

所有上過大學的人,都必須住在有營業執照的公寓裡。據說公寓裡特別好,別人想住都住不進去。假如你生在我們的時代,對這些想必已經耳熟能詳,但你也可能生在後世,所以我要說給你知道——假如有樣東西人人都說好,那它一定不好,這是一定之理。我有一個表哥,開著一所黑鐵公寓。我和他說,想到公寓裡看看。他說,我正要搬家,你就不用過來了。他正要搬進我們學校對面的舊倉庫,正在那裡裝修房子。閒著沒事時我常去看看,但裝修公司的人不讓我進去,說是這種地方不準學生來看。我說我是業主的表弟,表哥讓我來看看工程質量,他們才讓我進去了。

我表哥的公寓裡地下鋪著黑色的水磨石,四壁上塗著黑色的油漆。整個樓層黑得一塌糊塗,看起來倒是蠻別緻的。地面和四壁都做好之後,在裝修公司的泛光燈照耀之下,這地方像個夜裡開放的溜冰場。但這地方想要住人的話,就得隔成房間才對。後來他們開始打隔斷——水磨石地面上早就留好了地腳,他們在地腳上豎起了若干鐵柱子,在鐵柱子之間架起了鐵柵欄,又在鐵柵欄上塗上了黑漆。一面做這些事,一面往裡面搬粗笨傢俱。等到這些活做好了之後,這地方倒像個動物園,放著很多關動物的籠子。和獸籠不同的是,每一間裡都有一個小小的衛生間,有床,有桌子,這就讓你不得不相信,這些籠子是給人住的:獅子老虎既不會坐抽水馬桶,也不會坐椅子。我在滑溜溜的地面上走著,冷風刺著我的耳朵。時值冬日,北風在拆去了窗框的方洞中呼嘯著。工人正把這些洞砌起來,此後這裡會是一所沒有窗戶的房子,不點燈會伸手不見五指。我想不明白,為什麼就不能留著窗戶。

我表哥的房子裝修好了,他搬了過來,帶著他的傢俱、雜物,還有六個房客。傢俱裝在大卡車上,由搬家公司的人搬上樓去,房客裝在一輛黑玻璃的麵包車上,一直沒有露面。那輛麵包車窗子像黑鐵公寓的窗子一樣,裝著鐵柵欄,有個武裝警衛坐在車裡,還有幾個站在了周圍。等到一切都安頓好了,才把麵包車的門開啟,請房客們下車。原來這些房客都是女的。有兩位有四十來歲,看上去像學校裡的教授。有三位有三十來歲,看上去像學校裡的講師。還有一位只有二十多歲,像一個研究生,或者是高年級同學。大家都拖著沉重的腳鐐,手裡提著一個黑塑膠垃圾袋,裡面盛著換洗衣服,只有那個女孩沒提塑膠袋。她們從車上下來,順著牆根站成了一排,等著我表哥清點人數。

我表哥搬家那天,北京城裡颳著大風,天空被塵暴弄得灰濛濛的,照在地面上的陽光也變得慘白。有兩位房客戴著花頭巾,有三位房客戴著墨鏡,其他人沒有戴。我表哥說:老師們,搬家是好事情,大家高興一點——這回的房子真不賴。但她們聽了無動於衷,誰也不肯高興。我想這是很自然的,披枷戴鎖站在過往行人面前,誰也高興不起來。我聽說監獄裡的犯人犯了錯誤時,就給他們戴上腳鐐作為懲罰——這還是因為他們已經在監獄裡,沒別的地方可送了。我們不過是多讀了幾本書而已,又沒招誰惹誰,幹嗎要戴這種東西。當然,給犯人戴的腳鐐是生鐵鑄的,房客們戴的腳鐐是不鏽鋼做的,樣子非常的小巧別緻。但它仍然是腳鐐,不是別的東西。我表哥見我在發愣,就解釋說:這不是搬家嗎,萬一跑丟一個就不好了——咱們平時不戴這種東西。我表哥像別的老北京一樣,喜歡說“咱們”來套近乎,但我覺得他這個“咱們”十足虛偽,因為他沒戴這種東西。這些房客裡有五個戴著手銬或者拇指銬——這後一種東西也非常的小巧,像兩個連在一起的頂針,把兩手的大拇指銬在了一起。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好東西,因為假如沒有鑰匙,不把大拇指砍掉是取不下來的,而把拇指砍掉了就會立刻成為殘廢。她們雙手並在前面提著袋子,像動物園裡的狗熊在作揖。我表哥又說:手銬出門時才戴,不是總戴著的。那個年輕的女孩倒是沒戴手銬,雙手被一條麂皮繩子反綁在了身後。她挺起胸膛,好像就要從容就義的樣子。我表哥解釋說:這位老師討厭手銬,所以用根繩子。他還對我說,要是你將來討厭手銬,或者對鐵器過敏的話,也可以用根繩子——他是在和我說笑話。我聽說癌病房裡的病人總拿死和別人開玩笑,已婚的女人和未婚的女人間總拿性來開玩笑。但我覺得這個笑話十足虛偽,因為他自己並沒有用根繩子嘛。所有公寓的人肘彎都扣著一根鐵環,被一根鐵鏈串在一起,只有我表哥例外,這件事讓人看著實在有氣。

有句話我們經常聽說:知識分子是社會的精英——而我正要變成一個知識分子,或者說,一個精英。以前我聽到這裡就滿意了,現在不滿意。現在我覺得更重要的是:應該怎麼對待這些精英。這些房客們都穿著鄭重的秋季服裝——呢子的上衣和裙子,這些衣服都是很貴的;臉上塗了很重的粉,嘴唇塗得鮮豔欲滴。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個年輕的女孩沒有化妝。她穿著花格襯衫,袖子挽到肘上,那個扣住手臂的鐵環被掩在袖子裡。下襟束在腰帶裡,那條小牛皮的腰帶好像是名牌。腿上穿著褪色的牛仔褲,腳下穿一雙雪白的運動鞋。那條不鏽鋼的腳鐐亮晶晶的,鐐環扣在套著白襪子的腳腕上。揹著手,姿勢挺拔,四下張望著——她排在隊尾。混在這樣一群人裡,她非常搶眼,我不禁盯住了她。她的領口敞開著,露出了鎖骨和一部分胸口,隨著呼吸平緩地起伏著。後來她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她的小臂修長,手腕被黑色的皮條糾纏著。有時她握緊拳頭,把雙手往上舉著,這樣雙臂就構成個W形;有時又把手放下來,平靜地搭在對面的手臂上。與此同時,別的房客低著頭,一動都不動。直到一切都安頓好了,我表哥才說:好,進去吧。房客們從黑鐵公寓的前門魚貫而入,像一夥被逮住的女賊。那個女孩走在最後,她在我腳上踩了一腳,說:小傻帽兒!看什麼你?既然她說我是傻帽,想必我就是傻帽兒了,但她也該告訴我,我到底傻在哪裡。我還想和她說幾句,但她已經走過去了。電動的鐵門嘩啦啦地關上,把別人都擋在了門外。

我住的宿舍離學校的南牆很近,學校的南牆又和我表哥開的公寓很近,有一段南牆是砌鍋爐的耐火磚砌的,黃磣磣的,看起來很古怪。牆下有窄窄的一條草坪,出了南牆就能看見,總沒人澆水,但草還活著。草坪裡種了一叢叢的月季,夏天草坪上滿是西瓜皮。草坪前面是馬路,過了馬路就到了黑鐵公寓門前。人們說,所有的聰明人都住在公寓裡,住在公寓外面的人都不夠聰明。聰明人被人像大蒜一樣拴成一串,這件事卻未必聰明。你知道的吧,這世界上最不幸的事就是:吃了千辛萬苦,做成一件傻事情。

黑鐵公寓是一座四四方方的混凝土城堡,從外面看起來是淺灰色的,但它名副其實,因為它裡面非常的黑。在高高的天花板上,亮著一盞遙遠的水銀燈,照著這間寬大的房子,好像一座籃球館內部的樣子,但是這裡沒有籃球架子。從底層的中央乘升降機到達四樓,你會發現自己在十字交叉的通道的中心。每條通道通向一個窗子,窗子的大小剛夠區別白天和黑夜。在通道兩邊,雕花的黑漆鐵欄杆後面,就是黑鐵公寓的房間——房間裡的一切都一覽無餘,你怎麼也不肯同意,像這樣的小房間可以要那麼多的房錢。但是人家也不需要你同意,他們徑直把你推進其中的一間,然後你就得為這間房子付錢了。隆冬時節,黑鐵公寓裡面流動著透明的暖風,從鋪在地面上的橡膠地毯上方流過,黑鐵公寓裡面一塵不染,多虧了有效的中央空調系統。這裡有第一流的房間服務——一日三餐都有人從鐵門上的送飯口送進來。從這個口子送進來的還有內衣和衛生紙、袋裝茶和袋裝咖啡——在動物園裡,人們也是這樣給籠養的猛獸送東西,只是不送袋裝咖啡——住在這個籠子裡,你大概也用不著別的東西。這個地方過去是座舊倉庫,現在是黑鐵公寓。打聽了這所公寓的房錢之後,我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這黑鐵公寓可真是夠黑的。

經過深思熟慮,我在表哥那裡打了一份工。大學四年級功課不忙,現在放寒假,我又需要錢。至於為什麼要到表哥那裡打工,我也說不清楚:深思熟慮的結果往往就是說不清楚。上工的頭一天,我表哥說道:咱們這裡什麼都好,就是少了一樣東西——他讓我猜猜是什麼。我想了半天沒有想出來,他告訴我說:這裡有七個房間,但只有六個房客,所以少了一個房客,空了一個房間。402室就是空著的。算數我是會的,但我沒有注意過這件事。我倒注意到他說到空了一間房時看了我一眼,我馬上就感到不舒服。他讓我想想該怎麼辦,我又沒想出來。他告訴我說:應該去買一個來。原來房客還可以買賣。這件事我不知道,想不出來也怪不得我啦。他打電話請人來替班,我們倆開車去了房客市場。這地方在中關村路口,食品商場二樓。最早是電腦市場,後來是股票交易所,現在賣人——什麼能賺錢就賣什麼,用我表哥的話說,什麼牛逼這裡就賣什麼,這話把我逼入了兩難境界。如果說房客,也就是社會的精英,是不夠牛逼的貨物,我沒法同意,這等於說我也不夠牛逼。但若說他們是牛逼的貨物,我也不喜歡——誰也不願被比作一個牛逼。

市場裡熙熙攘攘,有很多攤位,每個攤位上都拴著好幾個很牛逼的貨物,穿著打扮和我表哥的房客搬家時差不多,但每人手裡都有一把摺扇,假如有人來問,就開啟來遮著臉,隔著扇子和他說話——看起來像日本的藝妓。假如人成為商品,就應該遮著臉。

你未必去過那個房客市場,但你早晚是要去的:不是作為買主,而是作為貨物。這間房子很高,沒有天花板,在透光的塑膠瓦中央有一個長方形的天窗。從底下看上去,天窗就像個亭子,或者說,像一道長廊。盯著它看得久了,腦海裡還會冒出些木字邊的中國字:“榭”、“枋”之類;這些建築都是木頭造的,但現在天然的木頭很少了,這個天窗是角鐵焊出來的。你正看得出神,忽然手上一陣冰涼。低頭一看,眼前是一件黑皮夾克和一個禿頭,他正把戴著黑皮手套的手放在你手腕上。當然,你是貨物,對方是主顧。此時你如夢方醒,連忙用扇子把臉遮上。對方問道:你是幹什麼的?你要告訴他,是學中文的,除了從口袋裡掏畢業證給他看,還要告訴他:我每月都有作品在刊物上發表。對方小聲嘟囔道:這才幾個錢哪。然後他後退半步,上上下下打量著你,搖搖頭說:你該減減肥了。為了回答這種輕蔑,你要挺起胸膛,收緊肚皮,刷地把扇子一收,朗聲說道:大家評評理,我這樣子難道還算胖嗎?有人給你鼓掌,都是賣主。有人噓你,都是買主。有人一聲不吭,都是貨物。所有的貨物都一聲不吭,抬頭看著天窗。

我表哥說,有些公寓的房客多房間少,有些公寓房客少房間多,互相之間需要調劑。這是合乎道理的,但此地交易的方法實在古怪。看好了貨以後,把他帶到市場中心的公平秤那裡,卸掉了手銬腳鐐,脫掉外衣和褲子,往磅上一站:論斤約,每斤一百塊。不管禿頂大胖子還是苗條小姑娘,都是這個價錢——就算是賣肉,也該分個等級。要是有什麼爭論,也都圍繞這分量。買主指著房客說道:早上你給他揣了不少吧?這是指早飯而言。賣主則說,甭管揣了多少,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這就是說,現在已經過了十點,早飯都消化了。我覺得這種買賣方法實在太笨,禁不住嘟囔了出來。我表哥聽到了,就問我:照你看,應該怎麼賣?我就提出了一個公式:用房客的收入乘一個權數,加他的預期壽命(這可以從他的健康狀況估計出來)乘第二個權數,減掉他的消費。我表哥聽了就說:扯淡。像你這麼會算賬,我都該進公寓,還開什麼公寓呢……還是得論斤約!這話聽得我目瞪口呆,因為它包含著精深的道理:有件事情你看著很笨,但別人都那麼做,那就是因為不這麼做就要倒黴——有這麼一條,一切聰明與笨都要倒過來說。我表哥一點都不笨,甚至還可以說很精明——像這麼精明的人卻沒有考上大學。也許這另有內情,但我不敢想下去了。

從理論上說,我表哥是個文盲。他受過九年義務教育,但所有的功課都是零分,既不識字又不會算數。像這樣的人才能開公寓,因為他不會和房客串通一氣。實際上沒有比這更虛偽的事了:現在哪有文盲呢。就拿我表哥來說吧,他不僅會算數,而且三位以下的加減法心算起來比我還要快。他還有閱讀的嗜好,床底下的紙箱子裡放了那麼大一堆話本小說。在市場上他看過了一個待售房客的文憑,回過頭來問我:表弟,這個詞是什麼意思:A-N-T-H-R-O-P-O-L-O-G-Y。氣得我差點罵了出來:別裝孫子了!你要是不認識這個字,這麼長一個單詞,怎麼能拼得一個字母都不錯呢?

我說表哥精明,還表現在他知道買大胖子不值。這種人不光是壓秤,而且往往有一身的病,有時會犯心臟病,有時會中風。不管犯了哪種病,結果總是一樣——用他的話來說,叫做“砸在手裡了”。他專找苗條的人打聽。終於找到了一個苗條小姑娘,看樣子不超過四十公斤,明眸皓齒,雖瘦精神卻旺盛,大概在三十年之內不會有砸在手裡的問題。他很中意。一問職業,卻是個畫家。我表哥就嚷了起來:畫家不要!都是窮光蛋,扔在街上都沒人揀的!女孩很受打擊,蹲在地下就哭起來了。我也蹲下去安慰她——她說自己畢業一年多了,每天都被牽出來賣,不得安生,也沒法工作。要是今天再賣不出去,回去就自殺——但看她的樣子不像是當真的。她一眼就看出我不是個買主,就問我是學什麼的。我說是學應用數學的。她說你沒這個問題——專業好,人又瘦,會很好賣。想到自己好賣,稍微有點得意,過了一會,又連打幾個寒噤。

一般以為,有學問的人聰明,必須把他們關進公寓裡,沒有學問的人比較笨,讓他們在外面跑跑沒有什麼——這個看法是錯誤的。有學問的人往往很笨,沒有學問的人反而很聰明。這是因為假如學問會給人帶來好處,聰明人就不會不要它,或者有了學問也不讓你知道。因為這個原故,黑鐵公寓裡的房客就是一夥傻瓜,但她們都以為公寓裡有個比她們還大的傻瓜,那就是我。

每天早上我要從床上爬起來,送403室的房客去上班。這張床放在公寓的走廊裡,緊貼403室。這位阿姨身材頎長,膚色黝黑,剛起床時頭髮亂糟糟地垂在臉兩旁,像個印第安人。洗漱之後,她要把頭髮編成一根辮子。在我看來,這比任何一種髮式都要麻煩。然後她又給臉化妝,這段時間也是非常的漫長。我還沒有活到等女人的年齡,所以禁不住催促道:阿姨,能不能快一點?她答道:小表弟,不要急嘛。我要去上班。有兩件事使我感到不快:第一,我不喜歡她強調自己要上班。在這所公寓裡,只有她要上班,因為她是銀行的職員。第二,我不喜歡她叫我表弟——我不是她的表弟。弄完了臉以後,她取出一疊衣服:外衣放在下面,內衣放在上面,都疊得整整齊齊,脫掉身上的梳妝袍,仔仔細細地穿戴起來——古代的武士上陣前披掛也沒有她仔細。她穿的是一套暗色的男式西服,裡面是薄薄的毛衣,所以顯示出婀娜的曲線。我沒看見她的大衣在哪裡,看來她不準備穿大衣。今天外面在刮西北風,最高氣溫是零下10度。有句老話叫做“愛俏不穿棉,凍死不可憐”。我沒有提醒她外面冷。既然是凍死不可憐,我可憐她幹什麼。

403室的阿姨終於穿戴整齊,戴上了耳環,隔著鐵柵欄讓我看“可以不可以”。我答道:很可以。就開啟鐵門走了進去,手裡拿了一個黑色的公文箱。這回輪到我問她可以不可以。她嘆了一口氣,把手伸了過來——這不是公文箱,而是一種手銬的式樣。我懷著暗藏的快意,把她的雙手銬在皮箱的把手上。

北京的三環路兩旁的人行道上有一些鐵柱子,以前我不知道是幹什麼的。早上有些鐵柱邊上有人,一隻手拿著一張報紙在看。此時北風正烈,會把報紙吹走。吹走了一份,他會從大衣口袋裡拿出另一份。在舊報紙飛走之後,新報紙展開之前,你會看到他的一隻手被銬在柱上的一個鐵環裡。這就是黑鐵公寓的房客,在等上班的班車。我把403的房客帶到過街天橋下,那裡有一根鐵柱子,是銀行的班車站。此時我穿著一件破舊的藍棉大衣,把頭縮在領子裡,從口袋裡掏出一條鐵鏈和一把大鎖來,說道:伸伸手,阿姨。只要她一伸手,我就可以把鐵鏈從她腋下穿過去,往鐵柱子上一套,把她鎖在這裡,然後我就可以回去睡懶覺——班車司機有開鎖的鑰匙。但是她不伸手,反而把雙臂夾緊說:你陪陪我。我偏過頭來,看著她,用很不討人喜歡的口吻說道:為什麼呀?這座天橋底下是個風口,別的地方颳著五級風,這裡有七級。403的房客跺著腳,把雙手縮在袖口裡,往四下看著,忽然把嘴湊到我耳畔說道:我怕在這裡碰上性騷擾。這倒是個使我不能推託的理由。我往四下看著,看到幾團廢報紙神速地呼呼飛過,沒看到有人經過。現在沒人不等於總沒人,我不好意思就這麼溜掉。

早上六點鐘,黑鐵公寓籠罩在一團黑暗的溫暖裡。雖然這裡總是這麼黑,但人的生物鐘還在起作用,所有的房間裡沒有一絲聲音,大家都在睡著。我睡在走廊的行軍床上,被一陣刺耳的鬧鐘聲吵醒,然後一盞雪亮的泛光燈直射我的面門。我像蝙蝠、像貓頭鷹一樣,討厭這種突如其來的白光。403室的房客在白光下起身,脫下身上的睡袍,在衛生間裡出出進進。我和她說過,換個紅色的暗室燈就不會這麼晃人。但她瞪著我看了好半天,然後說道:紅燈怎麼成?我要化妝。我要去上班,不化妝怎麼成?我無話可說,只能眯著眼睛看她出出進進。她的樣子當然無可挑剔,否則也不能在銀行裡做事。但我總覺得她小腹那裡黑蓬蓬的一片,像生了一個大黑痣——起碼那地方就難看得很。後來在馬路邊上,我心裡一直想著那個大黑痣,對她的種種暗示就無動於衷——她在我身邊不停地跳著腳,說道:冷啊,冷。我知道她的意思:她希望我把這件藍色的破大衣解開,讓她鑽進來。但我不肯這麼做:我不願擔上性騷擾的惡名。

早上七點鐘,灰白色的街道變成了淡藍色,路邊的樓房的牆壁出現了紅色的光斑。這個紅藍兩色的世界只有一個寓意,那就是冷。我從橋底下探出頭去,看到天空明亮,空氣透明。風在割我的臉。403室的房客轉過身去躲避迎面來的風,她忽然叫道:你看。我轉頭看去,見到一個小個子,身穿一件破舊的軍棉襖,雙手揣在袖子裡,從橋邊走過。我沒看到他的臉,只看到那一頭亂髮像板刷一樣豎著。他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看來小時缺鈣給了他一雙O形腿。我想他是一個四川來北京打工的民工。開頭我不知道她叫我看什麼,後來想起了她說自己常在等車時遇到性騷擾——這就是她說的騷擾者吧。我在心裡冷笑了一下說:別扯淡了,人家會騷擾你嗎?

我表哥常常關照我說,要尊重房客。起初我覺得這種叮囑是多此一舉:我自己將來也是房客,我會不尊重自己嗎?但後來發現這不是多此一舉,在天橋底下403喋喋不休時,要不是想起了表哥的叮囑,我早就出言頂撞了。她說到銀行裡的種種好處,不但發工資,還發東西:香水、唇膏、山美子牌的內衣(看來她穿在裡面的就是山美子了,樣子是有點怪,但她不說我是看不出來的),還發香菸,我表哥抽的駱駝牌香菸就是她們那裡發的。這種煙是用土耳其菸草手卷的——我說我表哥這兩天怎麼滿身的雞屎味兒,原來是她禍害的。我不喜歡聽到這些事,這可能是因為銀行不僱數學家。但我也不是冷酷無情之輩:聽到她說話聲發抖,我幾次想把大衣脫下來替她披上,但馬上又變了主意——她又說到那家銀行是外資的,有不少外籍職員,也許有天嫁個外國人,就可以出國,不住公寓了。我不喜歡聽到這些話,也許是因為我是個男人,不做變性手術沒人肯娶我。到後來,我聽到她牙齒在打架,已經在解大衣的紐扣,但這時班車開來了,這個善舉就沒有做成。班車緊貼著馬路牙子停下,前門開啟,戴太陽鏡的司機低頭看看外面,說道:啊哈,有人送啊。403馬上就振作起來,一面往班車上爬,一面說道:可不是嗎,我們管理員的表弟,在我們這裡打工——那輛班車方頭方腦,所有的視窗都釘了鐵條,叫人想起了運生豬的車——在車門關上之前,她對我說:晚上早點來接我,別忘了。我答應了一聲,心裡卻在想:我要是能把這事忘了才好呢。

我想把接403房客的事忘掉,但沒有成功:我才22歲,忘不掉上課,忘不掉交作業,也忘不掉去考試,單把這件事忘掉,有點說不過去。但我磨磨蹭蹭,遲了二十分鐘出門,我想這是說得過去的。走在路上我又在想心事,這就不可能走快。總而言之,走到天橋底下,天都快黑了。遠遠看到她抱著鐵柱子站在那裡。我表哥說:這種銬人的方式叫做戀人式,取人柱相親相愛之意。但這種方式很不好,沒給房客留任何的顏面:挺體面的人,當街摟根大柱子,算幹什麼的嘛。有些房客會想:你既不仁,我也不義——假如他身手敏捷,就會設法爬上柱子,從柱頂逃掉。當然他也沒地方可去,最後還得回公寓,但先讓你著一宿的急。403室的房客當然沒有能力從柱頂逃掉,但這麼銬著她也不好:天氣這麼冷,鐵柱又沒什麼暖意。我趕緊脫掉大衣,走過去披在她背上,一面說:阿姨,我來晚了,對不起對不起。一面在各個口袋裡搜尋公文箱的鑰匙。此時天色已暗,橋底下更黑,看不到她的臉——能看見我也不敢看。她低聲說道:你能幫我擦擦鼻子嗎?我當然能。她鼻子下面有好長一溜清水鼻涕,三層手絹都擋不住寒意。我說:鼻涕夠涼的。她哼了一聲,聽不清楚是哭還是笑。

晚上我陪403的房客回公寓,我走在她的身後。這也是表哥關照的:他說,你剛得罪了房客,千萬別走在她的前面。在蒼茫暮色中,她顯得瘦小了很多,按說披上了一件棉大衣應該顯得高大一些。走著走著,我覺得心裡熱辣辣的,禁不住說:剛才你碰到性騷擾了嗎?她說道:剛才沒有——從聲調裡聽不出什麼來。我又問:剛才沒有什麼時候有?她說:白天,在銀行裡。我說:那就不該怪人家民工。她嘆口氣說:是啊是啊。聲音沒精打采的。這可是少見的事,在所有的房客裡,就屬她總是精神抖擻。後來她跺起腳來,帶著哭聲說道:壞小子,還不快來暖暖我!她想讓我鑽進大衣,摟著她讓她暖和一點。這件事也是我的日常工作。但我不肯去,還說:阿姨,這可是性騷擾。她終於哭了起來,說道:你幹嗎這麼和我過不去?我不過是愛慕虛榮,沒做什麼壞事呀!

我表哥終於買到了中意的房客,但不是在市場上買的。但這件事說起來話就長了,暫時不必提起。寒假裡,有一天下了雪。我表哥沒在公寓裡,他帶房客散步去了。這本該是我的事情,但我回學校去聽報告了。那天下午他在辦公室裡喝茶,看到401號的紅燈亮了起來。紅燈連閃了兩下才熄滅了,這表示住戶想要出去散步。此時辦公室裡只有他一個人。他把腳從桌子上拿下來,穿上大頭靴子,套上他的黑皮夾克,從辦公室裡出去,走到401門前,看到裡面的女孩已經準備停當:她把頭髮束成了馬尾辮,臉上化了淡妝,穿著白色的襯衣,黑色的緊身褲,腳上穿著長統皮靴——看來她已經知道外面在下雪。她手裡拿了一個白信封。這間的管理員是個禿頂的彪形大漢,他從皮帶上提起鑰匙串,把鐵門開啟。此時那個女孩把信封塞到他上衣口袋裡——信封裡是小費。管理員說:用不著這樣——然後又改口道:用不著現在給。但是錢已經給了。管理員看了一下這間房子:這裡的每一樣傢俱都是黑色的,黑色的矮床,床上罩著黑色的床罩,黑色的鋼管椅子,黑色的終端檯上,放著黑色的PC機——機器是關著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條,用不著他盡督促、管理之責。正如他平時常說的,401的房客最讓人省心。桌面上還有一個黑色的磁杯子,裡面盛著冒氣的熱咖啡。管理員建議道:先把咖啡喝了吧。那個女孩沒有回答,只是面露不耐煩之色——這位房客雖讓人省心,但是很高傲。於是他走向那張幾乎看不見的黑皮沙發,叉開雙腿坐了下來,然後那個女孩走到他面前,站到他兩腿之間,然後轉過身去,跪在地板上,把雙手背到身後。管理員在牙縫裡出了一口氣,俯下身去,用手按住她的後腦,讓她把頭低得更低,直至面頰貼到冷冰冰的地板,然後從袖筒裡掏出一根麂皮繩索,很熟練地把她的雙手反綁在身後——我說的這件事發生在黑鐵時代,黑鐵時代的人有很多怪癖。這位管理員像一位熟練的理髮師在給女顧客洗髮,一面纏繞著繩子,一面說:緊了說話啊。但那個女孩沒有說話——看來鬆緊適中。等到捆綁完畢,他把她扶了起來,轉過她的身子,左右端詳了一番,看到臉上沒有沾到土,頭髮也沒有散亂,就從衣架上拿起黑色的斗篷,給她圍在身上,繫好了帶子。隨後他又看到牆上還掛有一頂黑色的女帽,就把它拿到手裡,想要戴到她的頭上。但那女孩搖了搖頭,於是他又把帽子掛在牆上,然後開啟了鐵門,讓她走在前面,兩個人一起到漫天的大雪裡去散步。

我在表哥的辦公室裡坐著時,桌面上的紅燈也會亮起來。他已經告訴過我,紅燈亮是房客要散步,還告訴了我應該怎樣做。我站起身來說:表哥,我去。我表哥猶豫了一陣,在扶手椅裡艱難地側過了身子,從腰上解下了鑰匙串,和袖筒裡拿出的皮繩繞在一起扔給我說:對人家客氣一點——最好叫聲阿姨。這種關照是多餘的,雖然她比我大不了幾歲,我樂意叫她阿姨。我走到401室門外,裡面的女孩瞪大了雙眼看著我,大概沒想到會是我。我開了鐵門,走到她的面前說:阿姨,我表哥叫我替他。她又發了一會兒愣,然後嘆了口氣說:討厭啊,你。就轉過身來,把雙手並在一起。我坐在終端椅上,用那根皮繩把她的手反綁起來。平時我的手是挺巧的,但那一回卻變得笨手笨腳,捆了個亂七八糟,而且累得兩隻手都抽了筋。辦好了這件事,我站起來,拿了斗篷,笨手笨腳地要給她圍上,又被她喝斥了一句:笨蛋!你先把我的衣領豎起來!後來我把斗篷給她披上了,帶她出了門,到外面的小公園裡去散步——那是在初冬的早晨,天氣乾冷乾冷的。大風把地面上吹得乾乾淨淨。至於天上,就不能這麼說。每個樹枝上都掛著一個被風撕碎了的白色塑膠袋,看起來簡直有點噁心。

401的房客想讓我表哥帶她去散步,不想讓我帶她去,我以為她是愛慕虛榮。對於女人來說,愛慕虛榮不算個毛病。我不會愛任何一個不愛慕虛榮的女人。那天晚上,403的房客,那位銀行的職員,檢討說自己愛慕虛榮,我聽了以後鑽進了那件棉大衣,抱住她說:別哭了,阿姨。我喜歡你。她聽了馬上就破涕為笑,說道:壞小子,別撒謊了。我知道你喜歡誰。401的房客神態傲慢,姿勢挺拔,我當然喜歡她,這是明擺著的事。403告訴我說,她是剛進來的,所以這個樣子,過上一段時間就和大家一樣了,但我不信。403知道我說喜歡她是撒謊,還是叫我摟著她,走完了到公寓的路。我對她沒什麼意思,但也喜歡摟著她。看來這個謊言很甜蜜。過去皇宮裡宮女和太監談戀愛,大概就是這樣的吧。

我和401室的女孩在公園裡,她在長椅上坐下來不走了,我站在她面前,搓著手——我穿得單薄,感覺到冷了,尤其是耳朵上。就這麼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說道:你在這裡幹什麼?我告訴她說:我在這裡打工。她說:到哪兒打工不行,偏偏要來這裡——真討厭啊,你。我說我在上大學四年級。她說:那又怎麼樣——口氣很噎人。我說:照你看,我應該看都不來看看,徑直就住進來?她說這是你的事,我怎麼能知道什麼應該什麼不應該。我說:你不喜歡我,所以就說我討厭。要是我表哥你就不討厭了。聽了這話,她皺起眉頭來說:混賬!然後又說:誰告訴你的?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還用人告訴。她發了一會兒愣,然後對我說:你坐下吧。我在她身邊坐下來。她接著發愣。又過了一會兒,她說:要是你樂意,不妨摟著我。我就摟著她,過了一會兒才說:這不算性騷擾吧。她笑了起來,說道:油嘴滑舌,討厭啊你。然後把頭放在我肩上了。

我在表哥這裡打工,他給我一本公寓員工守則。那上面第一條就是:禁止對房客進行任何形式的性騷擾。但所有的人都沒把這一條當回事。人都被看起來了,還說什麼不準騷擾,簡直是胡扯。要是公寓裡換兩個女的來看管,這些房客肯定要造反,因為她們不是同性戀者。這個小公園本是管理員和房客散步的場所,她不把頭靠在我肩上,反倒顯得不自然。她在我肩上伸直了脖子,說了一聲:不準討厭啊!就把眼睛閉上了。以後我就成了她打盹的枕頭。因為我喜歡她,就心甘情願地被枕著,肩膀壓麻了也沒說什麼。

黑鐵公寓的管理員終身生活在皮革的臭味裡,他們必須赤膊穿皮衣,請不要以為這是種好受的滋味。我就不肯這樣穿衣服——到了熱天要起痱子,冬天衣服裡又是冷冰冰的。假如他是男人,就必須是條彪形大漢,臉相還要兇惡。像這樣一位管理員在雪天帶著401小姐在公園裡散步,此時天上降落的雪和米粒相似,有時大塊的雪還會從杉樹枝上跌落下來。公園裡空無一人,他跟在小姐身後從鬆軟的雪層中走過,同時在心疼腳上的皮鞋。小姐在一棵樹前站住了,他也趁機從口袋裡掏出一盒煙來。就在此時,她轉過身來,徑直走到他面前說:我也想吸一支菸。此時他面臨著抉擇:他可以說,不要吸菸,吸菸對身體沒好處。他還可以不回答徑直走開,這些都是管理員對待房客的方法。但他從煙盒裡取出一支揉皺的駱駝牌香菸遞了過去。小姐笑了一下,說道:謝謝,我想抽自己的,在斗篷裡面的口袋裡。管理員把自己的煙收了起來,俯身撩開她的斗篷到裡面找香菸。這件斗篷的裡面異常的深,他在裡面翻來覆去,終於找到了一盒紅色的硬殼坤煙,從中取出一支放進嘴裡,然後把煙盒放回口袋裡,為小姐整理好斗篷,繫好頸下的帶子。把一切都整理好之後,他取出自己的打火機,點燃了這支香菸,吸進了一口帶有荷花苦澀味的煙——這種味道使他聯想到女人陰部的氣味,所以他不喜歡這種煙。他把這口煙全都噴了出來,然後很熟練地把香菸掉過頭去,放到小姐嘴裡——此時他細心地關照了一聲:用牙咬住,不然會掉的。而小姐也悶聲說了聲謝謝。她轉過身去,在公園裡繼續漫步,直到天色變暗,她感到心滿意足時,才回到黑鐵公寓。她很喜歡今天的雪——可惜的是,不是每天都下雪。管理員跟在她的身後,他的時間也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在內心深處,他感到無奈。但他知道,必須理解房客,尤其是在這天地一色的天氣裡。外面一片潔白,你卻待在漆黑的屋子裡,這種處境讓人想到失去了的自由,因而變得心癢難熬。你不能光想著收房錢,有時也要遷就一下房客的心境——管理員就是這麼想的。他還想道:好在不是每天都下雪。這件事發生在雪天,這個管理員是我的表哥。

從前,有位二十三歲的女孩子,一個有才華的音樂家,收到一紙通知,說她已被判定為專門人才,是國家的寶貴財富。因此她必須搬入一家領有執照的公寓,享受保護性的居住。乍一拿到這紙通知,她像別人一樣感到天旋地轉,還覺得世界末日已經來臨;或者說,像從醫生那裡知道自己得了癌。但她很快又鎮定了下來。她也像別人一樣,注意到通知末尾那一行字:在二十天之內,她擁有選擇住入哪家公寓的權利;過了二十天,當局就要替她行使這種權利,代她指派一個公寓,這樣的公寓必然又貴又不好。所以她也像別人一樣匆忙地利用了這個權利——把京城裡每一家公寓都看了一個遍。實際上,要選擇一個終生居住的地方,二十天是根本不夠的。但她也和別人一樣,對自己最後選定的地方深感滿意——這主要是因為,她不滿意也搬不出去,除非她住的公寓賠錢,把她賣給別的公寓。她住的這家公寓實際上只有一個管理員,此人同時又是經理、主要股東、法人代表,等等;中等身材,長得很結實,頭頂光禿禿,粗糙的臉上有很多面皰留下的疤痕。起初她很害怕此人的模樣,後來就不可避免地愛上了他——但也不一定是真的愛上了。到了雪天,她要請他帶她出去散步……如你所知,這個女孩住在我表哥公寓的401室裡,這個管理員就是我的表哥。他身上有股魚腥味,臉相兇惡,主要是因為他的眉毛很濃。我和我表哥都是自由的,但他將要自由下去,我卻自由不了多久了。這是很大的區別。想起了這件事,我就會覺得萬念俱灰,找個藉口不去上班。下雪那天我該在公寓裡,但我扯謊說學校裡有事,就沒有去。

除了我們學校對面的公寓和我表哥這樣的管理員,黑鐵公寓和管理員還有別的模樣。比方說,有這樣的公寓:從正面的大鐵門進來時,身後照進來灰色的天光,你可以看清眼前是一大片四四方方的空場,地上滿是塵土、舊玻璃、陳年發黃的廢紙,還有大片乾涸了的水漬,靠牆的地方堆放著拆成了木板的包裝木箱,靠牆的地方有些粗鐵條焊成的小籠子,看起來和馬戲團用來搬運獅子老虎的籠子沒什麼兩樣。隔著鐵柵欄,可以看見裡面放著大大小小的包裝木箱,有些小木箱上放著棉墊子,這就是椅子,有些中等木箱上放著蛇形管工作臺燈,這就是桌子。有人坐在這樣的椅子上,從嘴裡呵出熱氣,去溫暖手上的凍瘡。還有個大木箱鋪著骯髒的棉門簾子,在門簾下面露出發黃的舊報紙,這就是你睡覺的床。被推進一間空置的籠子裡時,假如發現角落裡有乾硬的陳年老屎,你千萬不要感到詫異。等到電動的大鐵門隆隆關上時,頭頂那些蒙滿了塵土的天窗玻璃繼續透入半透明的光線,這地方原來是舊車間,現在是黑鐵公寓。所以這個故事又可以重新講述如下:

當辦公室裡的紅燈亮起來時,管理員把腿從桌子上拿了下來。她拿出一面小鏡子照照自己的臉,這張臉的上半部蓋著一層綠色的劉海,嘴唇塗得烏黑。她對自己的樣子感到滿意,就放下小鏡子,披上黑皮上衣,從辦公室裡走了出去。她在走廊上歪歪斜斜地走著,弄出很大的聲音,來到401室的門外,嘩啦啦地開啟鐵門,大聲大氣地問道:要幹什麼?這就使待在裡面的人幾乎不敢說自己要幹什麼。此人是個膚色蒼白的禿頂的大漢,低頭看著自己的鼻子,唯唯諾諾地說道,想出去散步。那女孩說道:討厭。從自己腰帶上解下一副手銬放在桌子上說。自己戴上,然後就一頭闖到衛生間裡去了。於是他就像戴手錶一樣,很仔細地自己把手銬戴在手腕上,然後瞪著大眼看衛生間敞開的大門——門裡伸出兩隻穿著皮靴的腳,還能聽到一種湍急細流的響聲。這個男人按捺著心跳,等著他的管理員。在黑鐵公寓裡,管理員總是人們關注的中心,哪怕她正坐在馬桶上撒尿……她從衛生間裡走出來,一面系黑色皮褲上的腰帶,一面喘著粗氣,端詳著面前的男人。後來,她從衣架上拿下一件黑色的長袍,像用包裝袋套住一臺高大的儀器,把他罩在袍裡(這件長袍沒有袖子,只有兩個伸出手來的口子,但已經縫死了),用黑布的頭罩把他的頭套住,只留下一雙眼睛在外,就像伊斯蘭國家的婦女,這樣帶他出去散步。上述兩個故事發生在同一時間,但地點稍有不同——黑鐵時代有不止一所黑鐵公寓。有些人必須住在黑鐵公寓裡,因為他們太聰明。這個男人像一個會行走的黑布口袋一樣跟在綠頭髮的管理員身後。他愛她,依戀她,因為她是自由的。

我們學校對面原來是一片工業區,現在破敗了,長滿了荒草。有很多廠房、倉庫,現在都空著。原來人們也沒發現這些房子有什麼用場,後來他們發現這裡可以辦公寓。短短几個月,有好幾家黑鐵公寓搬了進來,眼看這裡要成為一個公寓區。下午時分,我從視窗往外看,看到有兩對人從不同的大門出來。一對是我表哥,帶著401的房客,他們往西面走了。穿過一片平房區,走過一座久已廢棄的鐵路橋,運河對面有個小公園。還有一對往東面走,這條路的盡頭有條豎著的街,那條街叫做市場街,街上有個農貿市場——往那個方向走比較熱鬧。那個綠頭髮管理員我認識,最早時她在我們學校食堂裡賣飯,後來有一陣子她在農貿市場上擺煙攤;連賬都算不清楚,而且喜歡說個“操”字。我也認識那個禿頭——他在市場街上修過手錶。和別的修手錶的不同,他不是浙江人,而是本地人。這個人說話文質彬彬,不像個手藝人。他還託我到學校書店裡買過書,買的什麼我已經忘了。401的女孩走在我表哥前面,姿勢挺拔;禿頭跟在綠頭髮的身後,弓著腰。我從窗內看著,不停地擦去窗上的呵氣。玻璃上有一大片水,後來留下了一片白濛濛的汙漬,和白內障病人的眼珠很相似。

綠頭髮的女管理員總用手指挖鼻孔,除了其狀不雅,還會使手指甲開裂。她走起路來就像一個醉漢一樣東歪西倒,說話聲音粗啞,但是她很溫柔。401的房客,那條禿頂大漢和她出去散步,在街道上走了一會,就說:咱們到啤酒館去坐一會兒吧——我請你。那個女孩想了想說:好吧——下回我請你——其實不管誰要請誰,都沒有下一次了。於是他們來到一家熟識的啤酒館,在一個僻靜的車廂座裡並肩坐下,要了兩升啤酒,把頭髮染綠的管理員抬頭看了看,沒有人在注意他們,就撩起他的風帽,把啤酒杯端到他嘴前餵給他喝。桌子上有一碟花生米她一粒粒地揀給他吃,還說:小心點,別咬了我的手。假如馴獸員養了一隻海獅,她就會這樣餵它東西吃,也會關照海獅別咬她的手——馴獸員對海獅就是這樣溫柔。此時啤酒館裡靜悄悄,好像沒有幾個人,但這只是一種假相。啤酒館裡其實有很多人。

忽然之間,一夥大漢好像從地裡冒了出來,擁到了桌前,用一根裹著膠皮的鋼筋棍子把染綠了頭髮的管理員打暈,架起了穿黑袍的房客就走。後者是一條彪形大漢,但因為雙手被銬住,無力抵抗。他能做的只是努力回頭看倒在地上的女孩,但架住他的那些人說:快走吧,沒你的事——她死不了的。他輕聲答道:我知道。但又問了一句:你們不會把她打壞吧?她會不會得腦震盪?對後一個問題,劫人的人回答說:不知道。與此同時,他在別人的挾持之下飛奔著——這地方和黑鐵公寓很近,被人攆上可不是鬧著玩的。當天晚上,他就被賣掉了——請不要從字面上理解這件事。辦公寓的希望有房客,而假如沒有什麼政策上的變化,房客就不會增多。所以就有了這樣的事:有些人把某家公寓的房客劫走,介紹給另外一家——當然,這是要收錢的。這些人被叫做房客販子。菜販是蔬菜的來源,正如房客販子是房客的來源。買賣房客只是改變他的住址,這和買賣人口是兩回事。

劫走了禿頭的房客販子們把他拖到農貿市場附近,塞進一輛小四輪拖拉機的拖車裡,在他身上蓋了一床骯髒的棉門簾——這樣這輛拖拉機就像一輛運菜的車,而他就像一堆容易凍壞、必須蓋上的蔬菜。在拖拉機開走之前,人家又把棉被撩開,很客氣地問道:先生先生(大家都知道,住公寓的都是有文化的人),嘴裡要不要塞東西?禿頭想了一下,皺起眉頭來說:不用塞——我不叫喚。就把頭縮回棉被之下了。棉被下面雖然暖和,但有一大堆白菜。房客販子們尊重被劫者的意見,就沒有塞他的嘴。販子們只對管理員壞,對房客是很好的。與此同時,綠頭髮的管理員在地上醒了過來,感到頭很暈。她看到自己的房客不見了,就趕緊回去叫人,去追那些房客販子。此時她的樣子不大好看,滿頭滿臉都是血。後來才知道,她的後腦勺上打了一個大包,很久都不能平躺著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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