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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過,我請這個禿頭修過表,他還託我買過書。後來才發現,他還是我的老校友。他讀的也是數學系,只比我高六級。但他沒有唸到畢業,唸到大三,說是得了神經衰弱跟不上功課,就退學了,躲在市場街上修手錶。和他同年的學生一個個都進了黑鐵公寓,他還在修手錶。看到我到市場街上來,戴著大學的校徽趾高氣揚的樣子,他心裡免不了要暗自得意,還覺得我是望鄉臺上唱山歌,一個不知死的鬼。直到後來他被辦事處的人堵在修表亭子裡,人家拿出一紙公文,告訴他說:根據新規定,你讀過三年大學,也算個知識分子,應該住進公寓裡。當時他還很不虛心,對來人大叫大嚷說:不該有新規定。此人身體健壯,躲在亭子裡負隅頑抗,別人拿他也沒什麼辦法。直到那個綠頭髮的女孩拿出一樣東西給他看,並且說道:你想跟我們走呢,還是想被它在頭上敲一下,然後再被我們拖走?那東西是根鐵管子,有一頭套著澆花的膠皮管子,很有分量,足可以把人打暈過去。禿頭被她說服,跟他們走了,來到了辦事處辦的公寓裡。他很感激她,因為她也可以不說服,徑直就來打他一下。後來就是她管著他,所以他對她百依百順,很有感情——這些事情都是後來這禿頭親口告訴我的。

天黑以後,401室的小姐和管理員乘電梯回到自己的樓層,他把她帶進自己的辦公室,為她解去斗篷,忽然把她推倒在辦公桌上。如前所述,她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後,無法支撐身體,這下幾乎把臉磕破。管理員一手握住她腦後的馬尾辮,另一隻手拉開抽屜,從裡面拿出一把大剪子,嚓嚓幾剪,就把她的長髮剪短,剪得亂蓬蓬地像一個鳥窩。這意外的暴力早把女孩嚇呆了。假如管理員的剪子停不住,就會把耳朵剪掉。她趕緊嗚咽著說道:知道,我在衣服裡藏了煙。管理員更加心平氣和地問道:煙應該放在哪裡?女孩說,應該放在辦公室,要抽時出來抽。管理員說:看來你知道自己犯的錯誤,這就省得我費嘴了。——還有一條,你最好別抽菸。這樣身體會好。說完了這些話,他把女孩帶了出去,帶到樓層中央的十字路口,這裡有個矮矮的圓籠子,看上去像個字紙簍。管理員開啟了籠子上面的鎖,把女孩塞了進去。她在裡面蜷著身子,就像母體裡面的嬰兒。管理員把籠門鎖上——這是一把定時鎖,和銀行金庫用的相仿——管理員說,等到鎖開了,你自己出來,到辦公室裡找我,看看該拿你怎麼辦——說完就走了。剩下那個犯錯誤的女孩,在籠子裡儘量坐直,等著面頰上的淚自己幹掉,等著籠門上的鎖自己開啟。在黑鐵時代,人們總是在等待著什麼。

在黑鐵公寓,女孩縮在籠子裡,已經睡著了,又被一陣雜沓的腳步聲驚醒。一夥穿黑色皮衣的人拖來一個裹在黑布長袍裡的男人。那個女孩沒有看到他的臉,但是聞到了他的氣味,並且嗅出了他是一個男人。住在黑鐵公寓的人嗅覺都很靈敏。他們把這個人拉進了402室——那間房子原來是空著的,把他推倒在床上,然後出來鎖上了門。此人從床上掙扎起來,追到門口來,從袍袖裡伸出雙手來說:你們先把我的手銬開啟了啊。那夥人裡為首的轉了回來,看看他戴著手銬的手,態度很好地說道:你先忍忍,明天早上我們找鎖匠——你還有張合同要籤。然後他們都走開了。

新來的人撩開長袍上的風帽,甩掉頭髮上的白菜葉子,環顧四周。這地方和他以前住的地方相仿:高高的天花板上懸著一盞水銀燈,照著黑鐵的籠子,唯一不同的是眼前有個圓形的小籠子,其狀像鳥籠,裡面有個女孩,雙手反剪著縮成一團。他朝她笑了笑說:Hi——這是什麼地方?女孩答道:這裡是黑鐵公寓——你住的是402室。那男人苦笑著說,還是黑鐵公寓,只是從401搬到了402——這倒不足為怪。生在黑鐵時代,不住在黑鐵公寓,還想住在哪裡?又過了一會,那女孩忽然想表示一下禮貌,就說:Hi——我就住在401。我們是鄰居。現在她有了個男人做鄰居,但是並不開心。因為她覺得此人身上的氣味不好,是一股鐵腥氣。她皺了一下鼻子,那男人馬上就察覺了。他道歉說:不好意思,我身上味不好。不能怪我——我們那裡幾個月洗不了一次澡。女孩說:這裡好多了。衛生間裡可以洗淋浴。那個男人走進衛生間,發現果然如此,而且噴頭裡流出的還是熱水。雖然如此,這裡還是黑鐵公寓,說不上哪兒比哪兒更好。而且他還戴著手銬,根本不能洗澡。他又走回門邊,看看對面籠子裡的女孩,清清嗓子說道:想不想聊聊?女孩把頭扭開,輕聲說道:還怕以後沒的聊——別聊了吧。誰也不想被裝在一個籠子裡,反剪著雙手和別人聊天。但她馬上又改變了主意,把頭轉回來說:好啊,聊吧。但是,在黑鐵公寓裡又能聊些什麼呢。

對於以上事件,我還可以補上幾句:下雪那天傍晚,有人在街東頭的啤酒館裡打翻了一個管理員,劫走了一個房客,裝在拖拉機上,轉了一圈轉到街西口,把他賣給了我表哥——此時我在場,因為房客販子在門口用對講機和他談生意時,我表哥打電話叫我過去,還讓我帶著點傢伙:和房客販子打交道,謹慎一點可不是多餘。於是我到了公寓外面,後腰上彆著一把黑市上買來的鋼珠手槍,站在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我表哥見我來到,就把門開啟,讓那幫人進來,上了樓,把劫來的人送進房間,然後給了他們錢,讓他們出去。在此期間我一直遠遠地跟在他們身後。這種一前一後的架勢給他們一定程度的威懾。等到把這幫人打發出了門,我表哥對我說:幹得不壞。我們表兄弟倆就到辦公室裡去喝咖啡。

又過了不一會兒,原主,也就是那個綠頭髮的女孩,給我表哥打電話,說她那裡丟了一個人。我表哥說,這個人在我這裡,但是我花了錢。對方也就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兒,她又問:那幫劫人的傢伙是什麼樣子?我表哥說:四個人,穿藍色的舊工作服,開一輛“冀”字頭的小四輪拖拉機,往京石路上走了。對方說:謝謝,欠你一個情。就把電話掛上了。我表哥也把電話掛上。我想這四個人要糟了。綠頭髮的那夥人肯定要開著卡車去追。拖拉機跑不過汽車,追上他們肯定要倒大黴——後來京石路邊上就翻了一輛拖拉機,燒得黑漆漆的。車廂裡散放著四具黃磣磣的骨頭架子,上面一點肉都沒剩,像啃過了一樣——也不知怎麼燒得那麼幹淨。我表哥知道了以後,對我說:該!就該這麼整。讓他們知道知道,在河北撒野成,北京容不得他們撒野。後來才知道,北京城裡常能見到外地來的房客販子,開著小四輪拖拉機、農用汽車,還有各種可怕的交通工具來推銷他們的貨色。公寓管理員、警方等有關人士完全知道他們是些賊,到京城來銷贓,但只要他們不在本地犯案,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是因為北京是文化城,需要他們販來的貨物。把外地的知識分子販到北京,對此地的繁榮有益。但假若他們敢在此地作案,就對他們毫不客氣——一定要讓他們知道,在京城作案是死路一條。那些骨頭架子知道了這些沒有,卻沒法問了。

過了漫長的一刻,也許已經到了早晨吧,管理員來到402室,帶來了一紙合同。禿頂的男人雙手接住那張紙,眯起眼來湊近了瞧了一會,說道:看不見——我沒戴眼鏡。別人告訴他說:看不見沒關係,你先簽了吧,有什麼問題以後還可以修改——這種話總是在騙人時說的。被騙的人知道這一點,但沒說什麼,乖乖地簽了字。等到管理員走開時,他對籠子裡的女孩說:這裡好像不錯——起碼還肯騙騙我。那個女孩沒有回答,只是歪著頭。那男人關切地說:你哪裡不好?女孩轉過頭來,想了一會兒,終於直言不諱地說道:我憋了尿!那個禿頂男人就去按了鈴。管理員來了以後,問明瞭情況,把籠子開啟,把女孩放了出來,解開她的雙手,讓她進了衛生間。她方便以後,重新化了妝,換了一件衣服,跪在地下,被反綁好雙手,然後又鑽進了那個鳥籠子——等到管理員吹著口哨走遠之後,她抱怨了一句道:都是你多事——這回就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出來了!

有關我就要失去自由這件事,我表哥告誡我說:你別太拿它當回事。我覺得他說得太輕巧。我表哥這麼想得開,他怎麼不進公寓裡當個房客?聽了這話,他說:我不是想住都住不進去嗎?這又是一句氣人的話。我聽了以後不想理他,但他還要理我,說道:表弟,處在你這種地位,想把自己氣死是很容易的。他說的也有道理。我想了想,強把心頭的火氣散去——雖然我也知道,這最後一句話也是在氣我,但我只好聽他的勸。與此同時,被關在鳥籠子裡的女孩終於等到了那激動人心的一瞬:籠門上的定時鎖咔的一聲,門自己敞開了。她挪動著坐麻了的肢體,從籠子裡艱難地鑽了出來。能夠離開這座小籠子還不是激動人心的原因——離開了小籠子還要走進大籠子——激動人心的是她總算是等到了什麼。此時大概是午夜。在灰濛濛的水銀燈光下,她朝前走去,一直來到了辦公室門前。這扇門是開著的,她用肩膀推開門走了進去。管理員仰坐在扶手椅上,腳蹺在桌面上。這張桌子是黑色的終端檯,和她自己房間裡那張一模一樣。這間房子裡還有一些黑色的鋼木傢俱,和她自己房間裡的也是一模一樣,但這裡明亮一些。管理員把腿從桌上拿下來,說道:到時間了?那女孩點點頭,走上前來,轉過身去,讓他解開捆在手腕上的麂皮繩子。如你所知,繩釦過了夜,變得異常的結實,根本解不開。管理員把女孩拉近了一些,但繩釦還是解不開。他伸開了大腿,讓女孩坐在他的腿上,女孩就坐下了,坐得筆直,就如一位淑女坐在抽水馬桶上,身上散發著荷花的苦澀味兒。這種氣味使管理員感到一定程度的興奮,他用一隻手解繩釦,另一隻手繞過了她的腰,從襯衣下面伸了上去,伸向她形狀精緻的乳房——她的面板逐漸變得粗糙了,很快出現了粟米狀的顆粒,不言而喻,那是一些雞皮疙瘩。管理員把手抽了出來,問道:你討厭我?那女孩輕聲答道:不討厭,但我害怕你。管理員說:這就好。害怕我是應該的,討厭我就不好了。他還給她把衣服整理好。不管怎麼說吧,繩釦總是解不開的,最後管理員拿起一把大剪刀,嚓的一聲把繩子剪斷了。女孩馬上站了起來,揉著自己的手腕。管理員說道:回去吧——你的房門是開著的。進去以後把它撞上。女孩向房門走去——猛然轉過身來說道:你可以去再買根繩子——記在我的賬上——還有,我對新來的房客宣傳過你的公寓了。

管理員確實對房客們說過,你們都是老房客了,有新房客來時,多宣傳宣傳咱們這裡的好處。401的女孩照他的囑咐辦了——我們說過,她告訴禿頭說,這裡有熱水。但他不喜歡她說話的方式。“我宣傳過你的公寓了”,這樣太直露。他喜歡大家把房客和管理員的關係理解為一種合作關係,但是誰也不肯這樣理解這種關係。他還希望房客不要說“你的公寓”,而要說“我們的公寓”。他在每個籠子裡掛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請勿亂拋碎紙,愛護你自己的家。但房客都把牌子扣過來掛著。我表哥雖然不高興,拿他們也沒轍。後來,他把牌子都摘掉了。

我表哥告訴我說,他喜歡女房客,女孩管著省心。他的房客都是些女孩,管起來是省心,可惜她們收入有限:有的是教師,有的是藝術家,沒人掙大錢。開公寓的收入除了房錢,還可以按一定的比例從房客的收入裡收取管理費,這一算我表哥就很虧了。後來有了這個禿頭,我表哥就賺了。這傢伙在網路上開了家軟體公司,我表哥聽了就說:在網路上開公司——很牛逼呀你。禿頭很謙虛地說道:很一般——不牛逼,不牛逼。但是一查他的賬,發現確實牛逼。表哥倒沒收他什麼管理費,只是請他做自己的合夥人,把他的全部錢、還有全部收入都拿來入了股。禿頭也無話可說:反正住在公寓裡,要錢也沒什麼用處。我表哥還說,你要錢時管我要。那禿頭也沒管他要過。連網路的月費都不管他要,這一點實屬可疑。表哥對我說,看來禿頭有私設的小金庫。這也不算什麼了不起的狡猾,要是我在表哥這裡住,也要私設小金庫。

這個禿頭最早住過的公寓設在一座放蔬菜的土庫裡。這座土庫在北京西面的一條運河邊上,那時有道高高的土嶺,有人說是元大都時代遺下的土城。不管是不是吧,那土嶺的土質異常的堅硬。土庫挖在光禿禿的土臺裡,土臺周圍有幾小片菜地,一片亂糟糟的小樹林,再遠處才是新建的高層建築。總而言之,那是都市裡很難得的一片荒涼地方。夏天的傍晚,那位後來染綠了頭髮的管理員會走進土庫去找那個禿頭,手裡拿著一根細長的鐵鏈子,開啟鐵籠的門,把鐵鏈套在他脖子上說:走,禿頭,陪我去游泳。此時禿頭可能在幹各種各樣的事情:在臺燈下修手錶(有一段時間他靠修手錶來掙公寓的房錢),看程式設計序的書,或者是用最便宜的線路板拼湊一臺PC機——不管在幹什麼吧,他馬上要扔下手中的事情跟她走,否則就會被鏈子勒死。管理員身上穿著花花綠綠的尼龍游泳衣,手裡拿著塑膠墊子、浴巾、消閒的婦女雜誌,很快她就把這些東西隨地拋撒,而禿頭不等東西落地都一一接住,捧在手裡。這位管理員對房客性別的看法和表哥完全相反,她說:我喜歡男房客,男房客管起來放心。

河邊有片砂地,砂地中央有棵白楊樹,到了這個地方,管理員取出一把將軍不下馬的鎖來,把禿頭像一隻奶山羊那樣鎖在樹上,把鑰匙掛在脖子上,一頭扎進河水裡去。禿頭待在岸上百無聊賴,就蹲在地下扒沙土。每逢有人偶爾騎著腳踏車經過,他就低下頭去,用溼沙子堆築城堡、坦克,還有一切童年堆築過的東西。有時候那位騎車人還會從車上下來,走下斜坡,一直走到禿頭面前蹲下問道:哥們兒,你丫玩的這是什麼性遊戲?禿頭把臉別轉過去不回答。這位騎車人又站起身來,對河裡的管理員大聲說道:姐們兒!你們玩得夠野的啊!管理員只顧游水,也不理他。那個人見沒有人答理,只好艱難地往堤岸上面爬,嘴裡還說:我行我素,目中無人,我真服了你們了。然後他就騎上腳踏車走了。有時候這位過路人實在磨磨蹭蹭,管理員就在水裡大喝一聲道:別討厭啊!他是我們的房客!過路人聽了,瞪上禿頭一眼,說道:我還以為是幹什麼的,原來是住公寓的!他朝禿頭臉上啐了一口,然後就走掉了。

在岸上百無聊賴時,禿頭經常在把玩項上的鎖鏈。那條鏈子是公寓裡的人自己做的,用鐵絲彎成環,再用電焊機把缺口焊住,就做成了一條鐵鏈,做工實在是很糟,鏈環七大八小,焊點七扭八歪,還盡是虛焊。樣子更是別提有多難看了。把這樣的鏈子套在脖子上實在丟人,後來禿頭買了一瓶黑油漆,把它油了一遍,這回好看多了。只可惜油漆是劣質貨色,經常掉色,常把他脖子染得漆黑。等到禿頭當了網路工程師,掙了一些錢,就買了一條尼龍鏈子。這東西烏黑烏黑,看上去像是鐵的,但又輕又暖,而且異常堅固,永遠也掙不斷,但這是以後的事情。當時發生的事情是,管理員在水裡遊夠了,爬上岸來,把系在樹上的鏈子解開拿在手裡說:你也遊遊。禿頭打量著自己——他穿著一件無領上衣,一條肥大的褲子,是用看不出髒的黑色合成纖維布料做成的(那種布看起來油漬麻花的,表面凸起了很多線頭,結實得很,但穿在身上非常不舒服),說道:我沒有游泳褲。管理員往四下看了看——我說過了吧,這裡比較偏僻——說:有什麼關係呢?你是男的啊。他想了想,說道:是啊,我是男的啊。就把上衣脫了下來,在身上亂抓了幾把,然後又解開了攔腰繫著的布帶子,就跳下水去。管理員坐在岸上,手裡抓著那根鏈子,那鏈子有五六米長——她看上去像個放風箏的人。禿頭的水性很好,一切人類游泳的姿勢都能運用自如,所以他就採用了被拴住脖子時最適用的一種姿勢:狗刨式,打出很多水花,把頭高高地揚在水面上。

等到他遊夠了爬上岸來,管理員已經給自己鋪好了墊子,戴上了太陽鏡,躺在墊子上打起瞌睡來。禿頭想去把衣服穿上,但管理員已經把鐵鏈繞到自己腳上,鏈子因而變短,夠不著衣服了。他只好在管理員身邊蹲下,看上去像一隻很乖的獅子狗。管理員一覺醒來,看到的情形就是這樣:禿頭蹲在地下,雙膝緊靠在肩膀上,雙手抱著膝蓋,陰囊下垂,陰毛披掛在陰莖周圍,像個芋頭,天幾乎已經黑透了。此時她大叫一聲道:好啊,打道回府!

禿頭過去待過的那所公寓是辦事處辦的。眾所周知,辦事處是城市裡最低一級的行政單位,什麼好事都落在後面。這家公寓就辦在了菜窖裡,也拉不來好的房客。所以他們把自己管轄範圍內一切有點文化的人都抓了起來,關在菜窖裡。就說這個禿頭吧,他只念過兩年多師範就退了學,在街口修手錶,也被抓了起來。這些亂七八糟的人被關進了菜窖,反倒奮發上進,開了不少高科技公司,公寓的收入大增,從菜窖搬進了廢車庫——這位禿頭說得很坦白:既然修手錶都免不了被抓,倒不如發點財,讓自己也過得好一點。等到有了錢,禿頭就給自己買了一條尼龍鎖鏈,買了皮革的護腕和護踝,還買了一塊假豹皮苫在腰間。出門時,他戴上黑皮面具,讓管理員用不鏽鋼手銬把自己反銬住,用鎖鏈牽住脖子,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上街了。不管被誰看到,都可以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是個性變態,不用說是見不得人的公寓房客了。管理員經常牽著他逛街,給自己買東買西;禿頭也有機會到處去遛遛。這裡面的道理很簡單:有錢就可以買到自由。管理員牽著他走到街口的公共廁所,遞給看門的三毛錢和鏈子的一頭,說道:大娘,替我牽著點。看廁所的看看禿頭,說道:帶進去吧,沒人見怪的。然後管理員去上廁所,他在屋角蹲著。有個小女孩走過來說:大叔,可以往你臉上撒尿嗎?他還可以理直氣壯地回答道:這不是我的愛好——我們在此說到的,就是自由。管理員上完廁所回來,問他道:你撒尿嗎?禿頭想了想,答道:撒。於是管理員把他帶到抽水馬桶邊上,撩開那張豹皮,取出他的把把,對準了馬桶說:尿吧。禿頭紅著臉說,你拿著我不好意思,尿不出來。管理員就說:沒關係,沒關係,尿吧。為房客服務,是我們的責任嗎。說得這麼好聽,你要是沒有錢,她肯定記不得自己有這種責任。然後,禿頭就在管理員手裡尿了起來,他感覺自己像個小孩子,不像個男人。因為這個管理員,禿頭對那個公寓很滿意。但是後來他被人劫到了另一家公寓裡,此後就沒有這種待遇。後來我或者表哥帶他上街,只管撩起豹皮,就讓他尿,誰也不給他拿著,有時尿到了腿上,有時尿到豹皮上,弄得他騷烘烘的。他對這種前景很有一點感慨。假如他的鄰居肯聽的話,他想要說一說,但她總是不像要聽的樣子。如果他執意要說,她就讓他說上兩句,然後用一句評論來打斷他:你覺得自己太重要了。聽了這樣的評論,禿頭先是愣上一下,然後同意道:是啊,我覺得自己太重要了。然後就不說話了。

我說過的吧,我表哥新買來的這個禿頭原來是個牛逼人物,除此之外,他還是個君子,所到之處與人方便,很少給人添麻煩。他在網路上開了一家軟體公司,使用者經常打電話、發電傳,問他軟體的問題,他也不厭其煩地解釋著。無奈有些使用者實在太笨,怎麼解釋也不管用,這時他就要親自去一趟。如果就在本市,那還好辦,要是外地,就得發個特快專遞,把他自己寄過去。我送他上郵局辦有關手續,開著我表哥的吉普車。這輛車的特異之處是在擋風玻璃後中央有個大鐵環,可以把房客的一隻手銬在上面,我和禿頭出去時就是這樣的;還有一個特異之處在於房客的座位比駕駛座矮很多,禿頭坐在我身邊,比我矮了半個頭,他東張西望,嘴裡哼著一支不知所云的歌。

有關我表哥的這輛吉普車,還有些需要補充的地方:它是藍色的,既沒有頂篷,又沒有門,但車上總帶著一塊大苫布,到了地方就把它苫上。我表哥出門時總帶著一個房客,他說是幫他算賬——我表哥是個文盲,但只在理論上是這樣。實際上他能算賬,三位以下的加減乘除算得比我還快。他還有閱讀的嗜好,喜歡看話本小說,床底下紙箱子裡有老大一堆。雖然如此,他還是老問別人:這是多少啊?或者是:這上面說些什麼?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總得裝裝樣子吧。當然,我表哥帶房客出門,不光是要她算賬——我和他出門時,也坐在那個座位上,我表哥常常下意識地把手放在我大腿上。

我和禿頭上郵局,幫他辦有關手續。手續相當煩瑣,除了填單子,還要打手印,照相片,留血樣,萬一他在郵遞的過程中逃跑了,要靠這些資料把他追回來。這些手續辦好後,郵局用三十天不褪色的熒光染料在他額頭、手背、前胸等部位蓋了章,上面寫著:郵遞物品,交回有獎,藏匿有罪。萬一他跑掉了,別人看到這些印跡,就會把他逮送回來。他長嘆一聲對我說道:出門受罪啊,小老弟。在這座公寓裡,只有禿頭真正把我當小老弟,這讓人感到親切,又讓人感到絕望。我說:你也可以不出門,沒人逼著你去。他說:那怎麼成?我不能讓使用者失望。辦好了這些手續,就要把他裝箱——當然是裝寄人的專用集裝箱。我和他在郵局後面的庫房裡,看著傳送帶上運來的三個箱子。箱子有大號寫字檯那麼大,是深藍色的,繪有EMS標誌,頂面漆成黃色,側面有箭頭,有大字,寫著此面向上。有兩個巴掌大小的窗戶。開啟橢圓的箱門一看,裡面襯有塑膠襯墊,有個大箱子佔了四分之一的空間,人可以坐在上面,箱裡有個化學馬桶;頂上有盞不碎的節能燈。裡面當然不舒適也不寬敞,但若只待48小時,看來還能堅持得住。三個箱子都是這樣的,但裝箱的小姐還是說道:挑一個吧。這位小姐穿著綠色的制服。戴著綠色的大簷帽,可是穿了一雙雪白的運動鞋,色調不協調。禿頭挑也不挑,就朝頭一個箱子裡鑽進去了——但他被小姐制止住。這位小姐抬起腿來,用腳尖勾住了禿頭的胳臂:郵局的小姐的腳像功夫師的那樣靈巧,看上去真是怪怪的。她厲聲喝道:穿著衣服就鑽進去嗎?這話不但讓禿頭意外,連我都感到意外:我手裡提著一條黑色的塑膠垃圾袋,禿頭的全部衣服鞋襪都在裡面,除了他身上那條破破爛爛的內褲。他直起身來,說道:連褲衩也脫?以前不是這樣啊。那小姐只說了一句:衣服和人分著郵。別的就懶得再說了。他只好把褲衩也脫了下來——他那個東西真是大極了,垂在兩腿之間老大的一嘟嚕。小姐看了不好意思起來,飛腿去踢他的屁股,說道:還不快鑽進去——他媽的,怎麼能這麼大。禿頭的屁股上留下了一個黑色的鞋印,這使我感到不快。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竟會有這樣的想法:這個人是我送來的,要踢也得踢我啊。所以我就瞪著那個小姐,把她瞪跑了。好在郵局裡人多,瞪跑了這個還有別的。

躲在箱子裡,禿頭領到了郵寄途中的給養:一袋餅乾,一瓶礦泉水。他還要求郵局的職員給他一個堅固的塑膠袋子。郵局的人給了他袋子,還說:一聽就知道你是個專遞油子。我想這是指他常被郵寄,頗有經驗而言,所以就請教他為什麼需要這個袋子。他說:首先,這個化學馬桶裡盛的不是專用的藥劑,而是顏色相近的藍墨水——這原因很簡單,藥劑貴,墨水便宜;用墨水來代替藥劑,有關人員就能賺錢。其結果就是屎屙到馬桶裡還是屎。其次,集裝箱外面寫著頂面朝上,但在運輸的過程中哪面都可能朝上。馬桶裡的東西全會灑出來,他可不想吃到自己的屎。至於袋子派什麼用場,他還沒有講到,郵局就要發貨了。禿頭鑽進那個箱子,別人把門關上,上了鎖,打上鉛封,他就被寄走了。過了幾天,使用者把他寄了回來,集裝箱送到我們公寓裡時,果然是側倒著的。我們把箱門開啟,他從裡面鑽了出來:此時他已經變成了個藍色的人,手裡緊握著一袋自己的屎。雖然出門是如此不便,但他還是經常出門,一會兒把自己寄到海南島,一會兒把自己寄到吐魯番,去給使用者排憂解難。他的臉上身上都蓋滿了戳記,就像一封到處旅行的公文。禿頭就是這樣的。我受他精神的感召,雖總要送他去郵局,也不覺得麻煩。

我一直等待住在404室的房客有事叫我,最後總算等到了機會。我到她門外時,她已經著裝完畢,等著我帶她去散步。隔著鐵柵欄我對她說:我是你的學生,猜猜看我是誰?這位老師是近視眼,留著一頭短髮,穿著無袖的長裙和絨線衫,把嘴唇塗成了褐色。她一直教我們班,從一年級的數學分析教到了現在。我認識她,在閉路電視上天天見到。她不認識我,也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她眯著眼睛看了我很久,終於叫了起來:你的拓撲考了七十五分——你這個小傻帽。我的臉忽然陰沉了下來。她說得很對,我的拓撲是考了七十五,這說明我是個小傻帽。但我還是很不高興,冷冷地說道:請你轉過身去,揹著手。然後我開門進去,握住她揹著的手往上提,壓低她的脖子,使她跪倒在地板上,然後從腰上取下手銬,冷冷地說道:對不起了,老師。我把她反銬了起來。

我的老師已經四十六歲了,嘴角處有很深的皺紋,但遠看是看不出來的。因為她生得嬌小玲瓏,看起來比較年輕。我帶她上公園,心裡想著自己在學校裡的事。數學系的功課很難,而且一年比一年難,有很多人都被刷掉了。上學期我的拓撲考了七十五,還不是補考時得到的。這不僅是這門課的全班最高分,也是自我們入校以來的全班最高分。為了這門課我經常熬夜,但被老師稱作傻帽。我想著這件事,隱隱聽到老師在叫我。我不想答理她,就裝作沒有聽到。後來她用肩膀撞了我一下說:喂!叫你傻帽你不高興了?這是不言而喻的,所以我沒有回答。她又說:不要生氣。你還傻得過我嗎?這話說得有道理。這位老師是數學博士,我們剛入學時,她是副教授,現在是正教授——這些都是她比我傻的證明。我的火氣正在散去,同時也注意到,雖然年齡大了一些,老師依然是有魅力的女人。

我和我的數學老師坐在公園的長椅上。老師披一件半長的呢子斗篷,戴一頂黑色女帽——這身裝束很時髦。傍晚時分,天上飄落著零星雪花,公園裡遊人稀少。我把她抱了起來,放在自己身上,讓斗篷搭在自己肩上,在裡面抱住她的身體。老師很柔順地躺在我身上:除了是個有魅力的女人,她還是個討人喜歡的房客,像住402室的禿頭一樣。她穿著一件緊身的絨線衫,束在腰帶裡,雙手被反銬在身後。那副手銬是防彈尼龍做的,上面有一行小字:“Made in U.S.A.”。我用手指捏住絨線衫,問道:“老師,可以嗎?”開頭她說:隨你的便。這話使我感到冷淡,所以我就僵著不動。她後來又說:沒什麼不可以的。這話又讓人感到振奮。我把她的腰帶鬆開,把絨線衫從腰帶裡拽了出來,把手伸向老師赤裸的身體。雖然面板略顯鬆弛,老師的身體依然美好。在我的愛撫下,起初她保持著矜持的態度,後來就哭了起來,說道:別這樣對待我。我說:我愛你呀。她說道:你以為我會相信嗎?我把手縮回去,同時說道:不信就算了。老師又說:別,就這樣吧。我很仔細地撫摸了各個地方,然後替她束好衣服,就如一個小孩開啟屬於自己的糖盒子,取出一顆糖,然後把盒子仔細蓋好。她使我興奮不已,因為她不是一般的房客,她是我的老師啊。

有關我的老師,還要補充說,在小學裡我有好幾位老師,在中學裡我有更多的老師,但在大學裡只有一位老師,每一門功課,從一年級的分析到三年級的拓撲都是她教,而且一門比一門更難。至於考試題目,簡直是匪夷所思的古怪刁鑽。考完之後,你會在電子信箱裡收到必須補考的分數,加上一首罵人的打油詩:“你是一個無腦漢,兩耳之間屎一團……”假如你有這樣的老師,自然也會對她有極深的感情。後來在公園裡,我把她抱在懷裡時,她也承認自己是存心整我們,理由是:“眼看一群小傻瓜,死命念著傻功課,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既然小傻瓜裡有我一份,我聽了當然不高興。然後她就安慰我說:別不高興——你們誰也沒傻過我。現在落到了你手裡,想怎麼弄我就弄吧。聽了這樣的話,我馬上替她束好衣服,理好頭髮,整理好項上束的絲巾(在公寓裡幹了這些天,我做這些事已經很內行了),把她扶在我身邊坐好道:老師,我怎麼會弄你?我是尊敬你的。她靜坐上一會兒,又把頭靠在我肩上,臉上卻已經潮溼了。在黑鐵公寓裡,尊敬就是最大的虛偽,虛偽就是最大的輕蔑。我怎麼能這樣對待我的老師呢?我把她抱在懷裡,吻她冷冷的嘴唇、鬆弛的下巴。與此同時,我一點都不愛她——這也是虛偽,但比尊敬要好多了。

我表哥很早就開始歇頂,還不到三十歲,頭頂就光禿禿的了。假如所有的頭髮都掉光還好一點,偏偏在額頭上方還剩了一小撮黑毛,看上去像過去小孩子留的蓋頭,或者是早年間彝族人留的那種天菩薩;還可以說,他有一撮卓別林式的小鬍子,可惜長得不是地方。要是一般人頭禿成了這樣,肯定要把這撮毛剃光,免得別人看到他時發笑。但我表哥沒有這樣做,他身上有股狠勁兒,叫別人笑不出。他自己也愛和別人說個笑話,別人聽了也只好苦笑一下——住在黑鐵公寓裡,誰敢不買他的賬。只有401的房客敢不買他的賬,聽了他的笑話,把小嘴一癟,小聲說道:無聊。我表哥聽不到,就算聽到了也不以為忤。雖然表面上對她嚴厲,但他喜歡她。這也不是什麼難想象的事,假如你是公寓的管理員,又會喜歡誰呢。

晚上我到公寓裡,在辦公室裡看到我表哥,他正在愁眉苦臉,好像剛拔了牙一樣。他瞪著死魚眼睛看了我好半天,忽然解下鑰匙串扔給我說:你去告訴401,讓她在一號等我。一般來說,一號是指廁所,但黑鐵公寓裡沒有一間房子是專門的廁所。看我表哥的樣子,他好像無心給我詳細解釋。我拿了鑰匙到了401室門外,對裡面說道:我表哥叫你到一號等他。那女孩對此看來已經有些精神準備,因為她沒在終端檯前,而是坐在床上等待著。聽了這話,又問了一句道:去一號,是嗎?我點了點頭。她往四下看了看,說道:你轉過身去。然後,在我身後就響起了的衣服聲。這時我問道:哪兒是一號?那女孩懶洋洋地答道:你不知道,是嗎?——我可不是不知道嗎。

假如你認識我,一定會說我有點呆頭呆腦。這也不足為怪,假如你像我這樣總在盤算著,一定也會呆頭呆腦:我一面在黑鐵公寓裡出出進進,觀察著這種生活,一面又在盤算逃開它的辦法。說老實話,要逃還是有辦法逃的,天涯海角,地方很大。但我逃到哪裡都沒有身份,怎麼謀生可是個大問題。打個比方說,我可以跑到山西去,找個私人開的小煤窯,下井去背煤——窯主看到我有胳臂有腿有脊樑,肯定會滿意,多半不會向我要身份證件,但是幹這種事還不如住進公寓。我正在想這些事,忽然聽到有人在敲身後的鐵門。回頭一看,401的女孩站在鐵門前:她上身著一個無肩帶的黑色胸罩,下身著一條黑色三角褲,腳下穿著一雙塑膠拖鞋——她的面板非常之白。她簡單地化了一下妝:塗了嘴唇,還畫了眉毛,手裡拿了一條浴巾。我把鐵門開啟,她走了出來,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說:走啊,上一號。這時我以為一號必然是桑拿浴室。此時她臉上紅撲撲的,很是興奮,但假裝輕鬆,吹著口哨——但不大會吹,噗噗的。她帶我走到一個小門前面,讓我拿鑰匙開啟門,裡面是間灰濛濛的房子——從地面到天花板都是裸露的水泥。我不知道還有這間房子。地中間有張木板床,是用很厚實的木板釘成的。但是這間房子不是桑拿浴室——這裡面太過涼快了。她走到床前,愣了一會兒,把浴巾鋪在床上,然後就趴了上去,把手腳都伸直,對我說道:來,把我的手腳都拴住。這時我發現這床上釘有一些皮帶。我把她的手腳都拴住以後,她又說:把揹帶解開。我把她胸罩的揹帶解開了,然後就不知做什麼好——我發現這女孩的腰很細,身材也很苗條,但這不算什麼新發現。忽然之間,這間房子裡響起了我表哥的聲音,但我表哥又不在房子裡。這件事又讓我愣了一愣,然後才想到,這間房子裡必然有暗藏的對講裝置。

實際上,這間房子裡不但有對講裝置,還有暗藏的攝像機:我們的一舉一動表哥都能看到。我表哥叫著我的小名:小×,給阿姨用酒精擦擦背。女孩聽了哧地笑了一聲,說道:原來是小×啊。而我在東張西望地找酒精。女孩說:在床底下。笨蛋,往哪兒找。床底下果然有個廣口瓶,盛了半瓶酒精,還有一大包脫脂棉。我拿酒精棉球在她背上塗時,她在看自己的手,先看手心,後看手背。擦著擦著,我表哥就進來了,雙手窩著一根黑色的藤條。他的臉漲得通紅,不尷不尬地咳嗽著。女孩也抬頭看我表哥,急促地說道:別打屁股,打了就不能坐——我還有事沒做完呢。與此同時,她羞得滿臉通紅。看來我表哥要打這個女孩,在這種地方也不是什麼不能想象的事情。但他們倆都很不好意思,既然如此,還不如不打呢。表哥走到了床前,說道:這件事不能怪我——是你自己招的禍。女孩打斷他說:要打快打吧,別說教了。此時我躲到門外去,用牙咬著指節,開始盤算在這件事裡我扮演的是什麼角色。

我表哥從那扇門裡出來時,已經恢復了正常的樣子。他看了我一眼就走開了。我走進那間房子,看到她在板床上,把身體伸直,面側向門口,臉上紅撲撲的,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在她背上有八道血痕,排列整齊,間隔劃一,但我沒敢仔細看。我走向前去,解開她手腳上的皮帶,同時問道:打得厲害嗎?她很冷靜地答道:一般。但她的牙齒在格格地響著,渾身直打哆嗦。然後她反手扣上了胸罩上的帶子,慢慢地坐了起來,雙腳在地面上搜尋著拖鞋。此時我發現她雖表面上鎮定如常,其實疼得很厲害,因為她的腳哆裡哆嗦,而且在絆蒜。我建議道:我揹你回去,如何?她先是皺了一下眉頭,然後說道:也好。就這樣我把她揹回了401室。她的身體很滑膩,還有很多汗。等到她在自己床上趴好,把枕頭拉到頦下時,我還在她床邊站著。她說道:你走吧。等會兒我能動了,就去衝個冷水澡。我說:不行吧,會化膿的。她說不會,這裡很乾淨,沒有細菌。我還想問問這種事情是不是經常發生,但她說道:你讓我安靜一會兒,好嗎?這件事情的始末就是這樣。後來我做了一夜的夢,夢見自己背了很多女人回自己的房間,像一個龜奴。

表哥告訴我說,他有權利責打房客。他給我一本小冊子,叫我自己去看。這本書的名字叫做“公寓員管理手冊”。書上確實提到了管理員可以用藤條打房客,因為這是為了房客好,但這一點在鞭打之前必須對房客說清楚。他可以把他(或她)打疼,但不能把他打壞。而且假如房客生了病,發燒在三十八度以上,白血球在一萬以上,就可以免受鞭責。但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給他吃止疼藥。我看了這些規定很不滿意:其中並無一條規定說道,假如房客是管理員的表弟卻當如何。我表哥力氣大,打起人來一定很疼,我不想讓他來打我。手冊上還寫著,一定要營造一種平靜祥和的氣氛,讓打的人愉快,挨的人開心——但這是不可能的事情。當然,越是不可能的事情,就越要往紙上寫——這件事情我們都是知道的……

我很想知道401女孩的脊樑後來怎麼樣了,所以常去看她。當天下午她就起了床,坐在終端檯前工作。那些鞭痕起初是鮮紅的,後來是紫色的,然後顏色越來越淡。再後來她穿起了襯衫,那些鞭痕就看不見了。我到表哥那裡要來了鑰匙,走進那個房間,走到那女孩身邊,拿手遮住螢幕,她看到螢幕上有手,抬起頭來看著我。此時我說道:阿姨,我想看看你的背。她說:討厭。因為頭上戴著耳機,說話聲音很大,簡直就像斥責。但她沒有斥責我的意思。她把一隻手從鍵盤上拿了下來,解開腰間的皮帶,把襯衫的後襬從褲子里拉了出來,說道:自己看。就去做自己的事了。我撩起她的衣服,看到那些鞭痕已經變成了淺灰色的,用手去觸也只能感到很輕微的下凹。看這個趨勢,這些鞭痕很快會不留痕跡地消失掉。但不管怎麼說吧,捱打總不是個好滋味,而且我也不能相信讓我捱揍是為了我好。

401室的女孩說:我表哥打她,完全是公事公辦。首先是有關部門給我表哥打了個電話,說道:你還管得住管不住自己的房客?要是管不住就早點關門——然後就把電話掛上了。我表哥沒有辦法,只好叫小力巴(該力巴就是我)把她帶到一號去拴上。然後他到那裡去,等小力巴走後,先問明瞭情況,然後說:沒辦法,只好打你了。他先用藤條在自己手心上試了一下,確認它既不太鋒利,也不太鈍,然後開始抽打她的脊樑。他還是不大好意思,關照她說:要是打疼了,你不妨叫喚出來,這樣會好一點。女孩說道:謝謝。你也不妨抽一下,問一聲“你改不改”,這樣也會好一點。對於坐著工作的人來說,打人家的屁股實屬缺德。我表哥從來不往屁股上抽。當然,被抽的地方很疼,但不疼又不行。我表哥不肯在責打時逼問“改不改”,他說這不誠實:你就是說改,我也要接著抽。女孩說,我表哥很誠實,所以她愛他。這件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人在黑鐵籠子裡待久了,難免鬱悶,最後就會撒起癔症,到處亂髮E-mail。發到別的公寓裡是沒有問題的。就怕發到國外和有關部門,內容再帶有歪曲性、挑逗性和侮辱性。這類行為必須制止,所以要抽一頓或者打一頓。此後起碼有兩個月不想再幹這種事情——巴甫洛夫學說對此有很好的解釋。疼痛和外傷又可以增加機體的免疫力。總而言之,我不該把此事想得太壞。當然,這也不是好事——既不好,也不壞,不過是公事公辦罷了。我聽了還是不開心,就說:那你們就別撒癔症了。她說:胡扯,不撒癔症怎麼能成!看我瞪著眼睛,她又進一步解釋說:不是我們要撒癔症,而是我們已經有了癔症——但她看樣子還是蠻正常的。看到我還是瞪著眼睛,她說:別這麼傻帽成不成?我順嘴說道:不是我要裝傻帽,而是我本身就是傻帽——我是真心的,但聽起來像一句玩笑。聽了這話,她笑起來了。

402的禿頭也說,挨兩下打沒有什麼。在他原來的公寓裡,綠頭髮的管理員也打過他。比方說有這麼一次,夏天的中午,她走進土庫,對他說道:禿頭,我不得不打你了。這種事情來得很突然,不由他心裡不慌,急急忙忙地把桌上的東西收拾了一下,然後問道:脫褲子嗎?女孩說道:脫。他就把褲子脫掉,圍上一條浴巾,精赤條條地走到院子裡。大槐樹下放了一個板凳。禿頭趴到板凳上,把胯部橫擔在凳面上,屁股撅得高高的,把浴巾解開,好像對方是個肛門科大夫。女孩說道:用手把陰囊兜住,別打壞了;就拿起一塊木頭搓衣板,雙手掄動,劈劈啪啪地打了起來。這個禿頭身體健壯,也經打;但不是一條好漢:他怕疼。捱了幾下就哼喲哼喲的,又捱了幾下,就說:差不多了吧。那女孩住了手,看看他的屁股說:不行,還得打幾下。過一會禿頭又說:歇歇吧。女孩說:我不累。但她不問禿頭疼不疼。直到把他的屁股完全打腫,紅彤彤亮晶晶像熟透的蘋果,她才把板子丟下,擦擦臉上的汗說:打完了。唉呀,手上都打了泡了。還把手伸給禿頭看。當然說的是她自己的手,禿頭手上不會打泡。後者哼喲哼喲地說:可以抹點紅花油。她就去抹紅花油,當然,是抹在自己的手上,沒抹在禿頭的屁股上:這個部位面積很大,沒有那麼多紅花油。實際上,這座土庫只有一半是公寓,另一半放著蘋果。那女孩拿了一個熟透的紅蘋果作為樣板,放在板凳邊上,先把禿頭的屁股打得像蘋果一樣,然後就把蘋果吃掉了。此時禿頭已經不能動彈,只好叫人把他架回去,趴在板床上。假如庫裡沒有蘋果,就得拿茄子當樣板,工程也因此變得浩大,從早上打起要一直打到天黑,把屁股打得像馬路一樣平坦。用手指彈彈,丁當有聲。401的女孩打斷他說:行了行了,你別編了……但禿頭說,他一點都沒有編,說的完全是真的。他也說,總不捱打就要撒癔症了。我想了一下說:我知道你們撒的是什麼癔症了——你們都是受虐狂!401的女孩聽了說:胡扯。就轉身去工作,不再理我了。402的禿頭卻說:我們要真是受虐狂倒好了!在這個世界上,羨慕什麼人的都有,就是沒有羨慕受虐狂的。他的話把我徹底搞糊塗了。

四年級的寒假我們不準離校,要受畢業教育。在這項教育裡要告訴我們畢業以後會是怎樣的前景,口說無憑眼見為實,所以必須請學長出場作報告。第一場報告請了我們學校最有成就的一位校友,她是計算機系畢業的,才三十五歲就得了圖林獎——這是資訊科學的最高獎項。我在會議室裡看到了她,瘦瘦的,穿一件紫緞子的旗袍,脖子上束一條白色紗巾。人長得一般,胳臂也很細;但是手臂上肌肉的線條清晰,簡直像個輕量級的拳擊手。她把雙手放在桌子上,手腕上套著一副銬人猿泰山都不過分、亮晶晶、黃燦燦的大手銬。據介紹,這手銬裡還裹了貧化鈾的芯子,這可是做穿甲彈的材料。萬一鑰匙丟了,用電焊氣焊都打不開,用等離子束才能割開;或者到醫院裡去,先截肢,把手銬取下來,然後斷手再植。鈾的比重很大,所以那副手銬有二十公斤重。難怪她手臂肌肉發達——是練出來的。報告是照稿唸的,內容都是套話。最激動人心的內容是大家排著隊去看那副手銬。那上面鍍的是24K金,上面鐫了四個大字:“國之瑰寶”。這評價也不為過分,只是沒有說清楚什麼是瑰寶:是手銬呢,還是戴手銬的人。我提出這個問題,馬上得到了好幾個不同的答案。坐在瑰寶旁邊的一個男人說:手銬是瑰寶。我身後一位同學說:人是瑰寶。一位在場的領導說:都是瑰寶。而那位手臂強壯的學長本人卻說:你是瑰寶——小兔崽子,別在這裡裝騷韃子了。她的意思是說:我提這種問題是存心搗蛋。但我不是的。我沒有搗蛋的膽量。除此之外她的話還有一重意思:什麼都不是瑰寶……

大字底下還有一行小字:三部一局監造。我問她這是什麼意思。她說三部是公安部、人事部、勞動部,一局是技術監督局。然後順嘴嘟囔道:監造歸監造,錢可是我自己出。旁邊有人把話頭接了過去,說不管誰出錢,總是國家監造。這是政治待遇,表明了國家對她的重視——別人想買還不賣給他哪。這位瑰寶把嘴閉了起來,臉上掛上了冷峭的微笑。那副手銬之中,她有一雙很美麗的手。

大學四年級時,你還會收到個人用品公司的郵購廣告,推銷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產品目錄上註明了是“外出用具”。從名字來看,它該是牙刷、旅行包,男人用的剃鬚刀,女人用的唇膏。但從圖片上看,和這類用品有很大距離。那些東西怎麼看怎麼像些腳鐐、手銬,而且價格不菲。不管賣多少錢,總不是好東西。假如這些東西要給我們戴著,還要我們來出錢,簡直是豈有此理。但我表哥的房客每人手裡都有一大堆,而且還在不斷地買。我問她們為什麼要買,回答是:“閒著沒事,總要買點東西”,“出門總要戴,這是個門面”或者“這是首飾”。我表哥從來不買這種東西,他自己用不著,給別人買嗎,他說是:這太肉麻了——我看他是捨不得錢。但他說得也有道理。禿頭來時戴著一副不鏽鋼手銬,後來撬壞了,但他還儲存著,說是綠頭髮女孩給他買的,留著作紀念:看上去是有點肉麻。報告會結束時,有人用絲帶把那副大手銬拴好,掛在我們那位校友的脖子上,使她看起來像個前線下來的傷兵。這是合乎道理的,這東西太重,會砸壞東西,更會把自己砸壞。兩個保鏢夾住她,把她架了出去,上了一輛裝甲運鈔車——她住在香山公寓,那是國家級的公寓,出來一趟要國務院批。

聽完了報告,我回到公寓裡,替我表哥值班。我不喜歡坐辦公室,喜歡搬把椅子坐在走廊裡,和房客們聊天。說起我們這位校友,房客們都知道。知道她戴著一副貧化鈾手銬,知道她住在香山公寓,還知道她是個傻逼。對圖林獎她們沒有敬意,還說越能得獎越是傻逼——要是誰能把諾貝爾獎得來,他才是個大傻逼。這些話也有點道理。意外的是,她們被關在籠子裡哪兒都不能去,訊息反而比我靈通了百倍,連我剛剛在會場上問什麼叫三部一局都知道了。我問她們怎麼知道的,403室的房客朝前努了努嘴。在她面前的終端檯上,放著一臺黑色的Roax機,和光纜連著,光纜連著網路。我們學校裡也有網路的終端,但和這裡的大不相同,裝置水平差了兩代。我們那裡要受種種限制,他們這裡一點限制都沒有。拿電影來打比方,我們的終端是PC級,她們是X級的。這道理很明白:我們在校園裡,怕我們學壞。她們被關在這裡,不怕她們學壞。假如她們做了壞事,自會有人用藤條抽她們的脊樑——連我們那位學長兼國之瑰寶也不例外。當然,她有政治待遇,所以用馬來西亞的藤條,請新加坡的劊子手。此人乘一架公務機從新加坡飛來,抽完以後吃兩個漢堡包,又飛回新加坡去。當她被抽得慘叫時,劊子手還會用鳥語來安慰她說:小姐,你是國寶啦,別這樣叫啦。待遇歸待遇,所有的費用都是她自己出:請人的錢、飛機錢、藤條錢,還包括劊子手吃的兩個漢堡包。

大學四年級時有種感覺,人們好像不再像過去那樣怕我們學壞了。所謂學壞,無非就是調皮搗蛋,逃學、得零分,不想進黑鐵公寓。我隱隱地感到現在學壞已經晚了。千辛萬苦考進了大學,千辛萬苦唸到畢業,都是為了進黑鐵公寓。現在要下個決心不進來,總是心有未甘。我禁不住多想黑鐵公寓的好處,尤其是那臺Roax機。從寄來的廣告和說明材料上,我知道那是一種技術奇蹟,使我魂夢繫之。想買必須先定下自己要住的公寓,這種機器只准安裝在公寓裡。但定公寓我還有點猶豫:別的尚在其次,捱打這一條,不管打屁股打脊樑,打得像蘋果還是打到像茄子,總歸是有點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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