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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我所知,同字號的朋友騙老婆,花招極多。但是不經本人同意,不能披露這些花招,以免引起家庭糾紛。其中比較俗的說法是本人在練氣功,不近女色。因為真練氣功,戒女色的人不少,所以披露這一條也沒啥的。我們的朋友大野馬本人不結婚,但是這些事知道的很多。他說同性戀的妻子最可憐。

我們還有些同字號朋友,年齡比較大。說起感情方面的事,就很不樂意談。有一位三十多快四十的朋友說,這不是什麼好事。什麼愛呀恨呀的,說起來肉麻。還有一位四十五以上當教師的朋友說,他就是一週去發洩兩次,完了事就走,連人都不想認識。這位老師還說,他認為,男人應該愛一個女人。不幸的是他不知怎麼,就是愛不起來。男人他就更不愛了。他只剩下慾望要發洩,而和女人發洩,他這方面有困難。所以他說,他是“同性”,卻沒有戀。

現在扯到了女人的問題。他們這些人裡結婚的人多,和女人有過性關係的人更多,我們還沒發現誰對女人有過愛情。就以光夫為例,他把性和愛劃到了男人的論域,把家庭和婚姻劃到了女人的論域。他絕不肯和男人同居,覺得那不像一種生活。家裡不但要有妻子兒女,還要有爸爸媽媽、大姑小姨、兄弟姐妹一大群。老婆作為一個部分,也是必不可少的。可是愛和性要和女人掛起鉤來——他說這根本無從談起。

光夫對剛吹的女朋友有些意見,比如,歇班的事。假如光夫歇禮拜三,她也倒到禮拜三休班,光夫歇禮拜四,她也倒禮拜四。光夫說,這是幹嗎呀?兩星期見一次還不夠嗎。原來光夫在北郊上班,她在南邊,這挺好的。她非調到北郊來。光夫認為,兩星期見一回面,到兩家去見見老人就可以了。可是那女孩還要他陪著到花前月下走走。偶爾擁抱、接吻也無不可,這是因為要確認朋友關係。太多了就沒意思了。那女孩還要求熱烈一些。不知是從哪兒學來的。因為這些,還因為性上的事,倆人吵起來。她終於說出一個吹字來。光夫說,這可是你說的。吹就吹!他覺得終於解放了。

我對光夫說,女孩說吹,經常是不吹的意思。他說這麼顛三倒四幹嗎。後來那女孩傷心動肝,悲慟欲絕,他完全置若罔聞。這就是本節開頭三喜鄰門的三喜之一。

討論感情問題,不能完全和性分開。要把兩個問題和並討論,就有兩個問題:在感情的領域怎麼看性,和在性的領域怎麼看待感情。這第一個問題是文學的題目。說實在的,簡直沒什麼條理。第二個問題非常好論,而且有很好的概念與機理。不管怎麼說,我們在第一點上也有些材料。比如光夫說,假如有一個女孩,性格好,人也漂亮,家裡的關係都能處好,又完全聽我的,結了婚以後,我也能愛她。既然我愛了她,大概也能有性慾。既然我愛了她,怎麼會一點性慾沒有呢?我也是男人呀!

這話別人也說過。那位教師朋友說,見到好的女孩,我也有感情。要是有些交流,對方再提出要求,也不是不能……他和太太結婚半年多了,一次性生活沒有。引得對方的姐姐都出場了。大姨子問她,我妹妹怎麼了,你冷著她?他說:這也不能怪我,她為什麼不主動?大姨子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你說什麼?告訴你,我妹妹可是黃花閨女!這場架幾乎吵到單位去。他說到這些事,苦笑著搖頭。

這類朋友的理論是同性戀不妨礙男女之間的感情,甚至不妨礙性生活。但是女孩要非常非常之好。這種理論我不大相信。第一,純屬假設,沒有例項支援。第二,上那兒去找那麼好的女孩?找到了人家也未必愛你。我聽說和見到的例項全是同性戀夫婦感情不好。

大野馬說,他有過女朋友,感情生活很協調,性生活也協調,也沒吵過架,也沒紅過臉,和和氣氣地散了。以後再有這樣的女孩,也不是不能考慮。當然,要是同時有同性的朋友,就不考慮了。

這位朋友自己也說,他和別人不同。他屬於雙性戀的範疇。

光夫經常和同性朋友吹,這方面他很有辦法。他把那些糾纏不休的追求者帶到社會上去,當著他們的面和別人調情做愛,那些人就受不了啦。當然也不會痛痛快快地吹掉,還要經過一個痛苦的過程。有威脅的:我把你的事告訴你們單位!告訴你女朋友!告訴你們家!但是光夫不怕。沒人能幹這麼壞的事。還有責備的:你怎麼能幹這樣的事?你怎能這麼淫亂?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光夫說:烏鴉落在豬背上,誰也別說誰了。有哀求的:弟弟,回來吧,我等著你。這倒引起光夫的一點憂慮:他想起自己的親弟弟來。這小子才十八歲,滿嘴都是性交、射精之類的名詞,當著老人也全不避諱。這都是從書上看的。一方面光夫在給我們提供寫書的材料方面不遺餘力,一方面他也怕這書寫出來,教他弟弟看到會不會也學成一個同性戀。至於別人叫他弟弟,他倒無動於衷。

我和光夫說,書不會教人做什麼。教人做壞事的是人。好書在壞人手裡,也能成為作惡的工具。同性戀是怎麼一會事,我們不做價值判斷。我們要做的事主要是留下一份記錄。我們倒是不希望孩子們看到這樣的書,可是這樣的書還是要有。

光夫和小蔡沒有吵鬧就吹了。小蔡比光夫小,而且是光夫教會的。他們在一個單位工作。光夫記得有一天中午,小蔡羞羞答答地對他說:沒買到。光夫說:什麼沒買到?魚。光夫喜歡吃魚,叫小蔡去打飯,總是有魚吃。有一天沒有買到,小蔡就覺得犯了錯誤。

光夫說,他不想和男人同居,但是小蔡是一個例外。後來小蔡問光夫,老爸老媽催著結婚,怎麼辦。光夫勸他結婚。結了婚他很不幸福,要光夫每年他生日那天都來和他共寢,用小蔡自己的話來說,他每年就為這一天活著。

光夫說,他總要到社會上去,就是有小蔡、小麗這樣的朋友,他也不能不去。我們訪問的每一個同字號朋友,都是這麼說到社會。大家都有一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感覺。

有一天我們接待了這麼一個朋友,瘦高個兒,臉上有些粉刺,穿藍西服,打紅領帶,嘻嘻哈哈地談了很多,然後留下地址和電話走了。事後再打電話,沒這個號,找這個地址,也沒這個人。再找介紹的朋友,人家說不熟,只是在社會上偶然認識。所以這位朋友的提供的材料,我們也不大敢用。其實他談的材料最為豐富。還廣引博徵,談到了弗洛伊德和榮格。撇去那些驚人的說法,我覺得他的下列敘述是可信的:

“對我來說,社會就是待悶了,找朋友聊聊天。見的人多了,沒準哪天就用上。這條線上的朋友有義氣,為朋友兩肋插刀。”

他還說,喜歡夏天,不喜歡冬天,因為冬天太冷,“在那兒凍得几几縮縮的,又害怕,又哆嗦,就聊幾句天,挺沒勁的”。這和別的朋友說的不一樣。他們是全天候,而且越冷熱情越高。據光夫說,天越冷,人的性慾越高漲。這說法對不對,還要有醫學上的證據。

但是這條線上的朋友有義氣,似乎不要再找什麼證據了。大野馬說,有一次他一個朋友被聯防逮住了,他冒了極大的風險,跟到派出所,磕頭作揖,全憑一張嘴,就把人領了出來。中間幾乎連他也被扣下。說起來這也是個一般朋友,連真名都不知道的。像這樣的事,還算不了什麼為朋友兩肋插刀。還有甚於此者。至於幫著找工作,找路子,都是一般的事。我有點懷疑這位打紅領帶的朋友是不是真的同性戀,也許他就是為了多幾個朋友多幾條路才到社會上去的吧。

偶爾也有爾虞我詐的事。大野馬有一次把社會上認識的朋友帶回家過夜。第二天下雨,他還把雨衣借給那人。人走了以後才發現,抽屜裡的錢不見了很多。不管怎麼說,沒有全拿走,這比一般的賊好多了。大野馬還說,要是開口來借,他也會借給。這麼不告而取,實在顯得不夠場面。

光夫說,他要到社會上去,還為了要了解社會上發生的事。一段時間不去,就有落伍之感。比方說,又有什麼人“出來了”,又有什麼事發生,要是不到社會上去,就不知道。這個說法很抽象,叫人不明白。開頭我是這麼理解的,作為一個知識分子,需要站在自己專業領域知識的前列。比如一位醫生,必然要花大量的時間去看醫科雜誌。一位工程師,必然要花大量的時間去看本專業的雜誌。這都是出於敬業的精神。光夫到社會上去,也是出於敬業?也許他覺得自己必須站在同性戀知識的前列?我這麼一問,他倒是目瞪口呆。後來他說,他原本不是這個意思,經我一提醒,倒覺得有一點。有一次聽人說,煤礦工人裡幹這個的特多,就巴巴地跑到門頭溝去。還有一次聽說,某浴池裡很多,跑去一看,是些得了髒病的二道販子,仗著有幾個錢,在弄不懂事的小男孩。光夫對此極為氣憤。

亞運會期間,據說有些人在廁所裡寫出口號,“衝出亞洲,走向世界”。光夫對此也有些不滿。他說這些人真不知好歹。上面不來找你的麻煩就夠好的了,你還去招惹別人。這些都是倫理問題,他對倫理問題有興趣。

純技術問題他也有興趣。據他說,大家的做愛方式都是公開的。要是誰和誰好了,你去問問,“你們怎麼做愛呀”,一般都肯談。就是不肯談,也不會怪你無理。我告訴他,我們異性戀者鼠肚雞腸,一般不愛談這個問題。當然,我不能代表異性戀,這麼說主要是要堵光夫的嘴,怕他問我們夫婦之間的事。我們之間太一般了,實在乏善可陳。

光夫說,他們在社會上聊,主要目的還不是這些。主要的目的不是要知道那些事,而是要知道那些人。當然,要知道人,首先要知道事。比如光知道有個小結核是不夠的,還要知道他是語錄牌下的小結核。光知道有個蓮蓮是不夠的,還要知道他很漂亮。黑牡丹發胖了,白牡丹長了牛皮癬。山口百惠出國了,等等七零八碎的事。我問他,知道這些有好處嗎?他說不出好處來。但是他說,想知道啊。

對這些事有興趣的都是年輕人。中年人也想知道,但不是這些事。有位朋友自費去了英國,和當地的同字號朋友交流。他還自費到了各大城市,甚至宣化、大同一類的小城,到處找朋友聊天。有位歲數更大的朋友寫了論文,想找地方發一發,和別的同字號朋友商榷。他說,我要講一講我知道的,也想聽別人說說。

有些朋友不喜歡談論這些事。有一位被我們撞上的說道:這不是什麼好事,沒必要張揚。他還說,他看不上社會上的人,覺得他們沒羞恥。至於他自己,只盼有一天發明了一種藥,打了就不再想搞同性戀。他還說,寂寞得很。

光夫說,假如老不到社會上去,他也要感到寂寞。他說,他不但要有人愛,能愛上別人;還要知道別人也在愛。今天知道了有個小結核,明天也許就和小結核認識,愛上了他。心裡抱有這樣的希望,日子好過一些。

大野馬說,同性戀的愛情不能長久。一年就是同性戀的金婚,半年就是銀婚。年輕的時候,心裡有個盼望,想有一個自己所愛的人長相廝守,歲數越大越覺得這願望虛無縹緲。他說這也許是因為,我們都是男人。他說他很想作變性手術。假如變成女人,就能和男人在一起,別人也不會說什麼。我看這哥們還是不變好,他當男人比女人好看得多。

大野馬想當女人,別人說他這種想法一點不典型。他們說,當男人很好。還說大野馬大概有病。但是同性戀的戀愛不長久,卻是公認的事。老和一個人待在一起,主要的問題還不是怕人說。

對於光夫來說,社會是一個更永久的情人。無論小結核、小麗都不能取代。

如果有人問光夫,你愛我嗎,一般他總是這麼回答:我連我自己都不愛,還能愛誰。你要跟我好,我就跟你好,不好了就拉倒,廢話少說。社會上的事就是這樣的,社會上人很多。根據光夫的說法,老年人有老年人的風度,中年人有中年人的性感,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活力,不像異性戀那麼狹隘。你對誰好都行,別人對你一般也不壞。根據這些說法,我覺得同性戀的感情和異性戀的區別,在於它有很大兄弟感情的成分。用英文來說,叫做brotherhood。

我們訪問的人,對母親都有比父親更好的感情。弗洛伊德說,同性戀和戀母情結有點關係。這話有點道理。我們訪問的人和女性的交往都沒有困難,有一些人還說,他們有話更樂意和女孩說,因為女孩聽男孩說話很認真。

我訪問了一個上高二的男生,他已經有了五年同性戀經歷。近半年又在社會上找朋友,和各種人都搞過。我問他還準不準備找女朋友,他說現在太小,不敢。他還說,女朋友是很神聖的概念。但是他一點也不覺得女孩可愛。

別人也說到過,過去有過女性聖潔的想法。有人說,過去他們覺得女性高不可攀,但到了可攀的時候,他們又沒了興致。相反,和男孩在一起很隨便。隨便的結果是同性戀。有個孩子這樣概括同性的感情:就像和自己在一起一樣的。這件事很輕鬆,像兄弟之間的感情,在家庭裡也是最輕鬆的。

光夫覺得社會是更永久的情人,也許是因為它總在那裡。不管什麼時候,到那裡都可以找個人說說。除了談心,還可以幹別的事。所以社會上的人總在變,而社會的性質不變。永遠忠心耿耿,永遠關心,永遠在愛。社會上永遠有新人出現,像小麗那樣的新人,還沒有被同性戀的痛苦壓倒的新人,還在渴望真正的愛的新人。和他們相遇,永遠是真正的幸福。

如果有人問我,什麼叫同性戀的痛苦。我沒有這方面的體驗,只好辯證地回答。正如G.格林說過的那樣,有痛苦才能有幸福。首先要渴,才有飲的快樂。假如你說,同性戀根本不快樂,但是也不痛苦,那麼就不知他們在幹什麼了。

光夫說,他不能長久只愛一個人。臺灣一位作家說,同性戀歸根結底還是自戀。假如他這話有幾分經歷做依據,我們就可以說,他所愛的,無非是他自己的影子。終歸影子不是自己,所以最後還是不滿意。而一個人只愛自己又太寂寞了。所以光夫說,我連我自己都不愛,還能愛誰。

光夫說,他在北京有兩千人見了面能打起招呼。這都是同字號的朋友。他還說,見面熟的人大概有一萬。有這麼多的人還不夠。不管怎麼說,還是孤單得很。大家不知道有同性戀,這是件好事。就以光夫來說,起碼是不希望他弟弟知道世界上有同性戀這回事。但是沒人知道也不快樂。

另一位朋友說,有一次在浴室聽見談同性戀的問題。有人說聽說有同性戀這種事,另一位說:什麼同性戀,那都是外國大闊佬們的事,窮光蛋玩不起這種高階享受。這和賓士車一樣,都是洋玩藝。那艾滋病,也不是誰想得就得了的,要看你有沒有這福分。他說,聽見這樣的話,連啞巴也要急出話來。但是真要開口,又不知說點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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