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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沉靜的晚上,廣大的藍空裡沒有一片白雲,真正成了一個純潔的整體。在這樣大得無邊的天體中,只嵌著幾顆數得清楚的明星。在東邊天底一角,還嵌了一個圓圓的白玉盤。一輪明鏡似的皓月慢慢地向上面移動。李靜淑倚著右邊樓上的欄杆望月,微風吹動了她底頭髮,瀰漫在空氣中的桂花香時時送進她底鼻端。她在深思。她在想念一個人。

這時候來了杜大心。他踏過桂花鋪滿了的水門汀路,走上樓,來到李靜淑底身邊。

杜大心底瘦削的面容,在月光下,看起來是不可思議的美麗。不錯,當一個人清楚地知道自己逼近了死路,而心中又無一點遺憾的時候,現實生活裡的一切微小的東西都在他底眼前消滅了,他更看透了生活底內幕。因為這時候,他自己好象只是一個旁觀者,而不是一個生活著的人了。他底心靈中似乎又揭去了一層帷幕,看見了另一個常人所不能看見的世界。一切世俗的念頭都早已消失淨盡,心裡只燃燒著一個崇高的理想。他覺得自己要走到那個幸福的永久安息地了,他憐憫那些還留在這痛苦的世界中的人們。世俗的愛和憎也已經完全退遠了。他似乎全然沐浴著崇高的理想底光明。在純潔的月光之下他彷彿成了一個光輝的聖像。

他帶著微笑把李靜淑看了許久。她並不避開他底深透的眼光,因為她從這裡面看出了無限的善意。她本來想責備他為什麼這許多天不到她底家來,使她那樣苦苦地想他。這時候看見他底面容,她卻不能說這樣的話了。

忽然他底臉色又變得憂鬱了。她看出來他底眼裡閃耀著幾顆淚珠。他在流淚。夜是異常靜寂。他們都不說話。李靜淑睜著一雙大眼望著他。她開始明白他許多天不來一定有什麼苦衷,他今晚來這裡也一定有不尋常的話要告訴她。她想問他,但好象什麼東西塞住了她底咽喉,她只輕輕地叫了一聲“大心”。

“靜淑,我現在有一句話要問你,……你大概不會怪我……”杜大心用了微微戰抖的聲音說,他底含著淚珠的眼睛悽然望著她,等候她底回答。

“你怎麼說這樣的話?我會怪你?……”她故意用驚奇的聲音責備他。

“我知道你不會怪我……現在我要問你的,就是在我底心裡隱藏了許久的話。我有好多次就想向你傾吐,但是不知為什麼一直忍到今晚。現在是最後的機會了,要是今晚不說,便永沒有說出的時候了。……你底前途是很幸福的,你有青春,你有生命力,你有無限的善心,……我知道。我常常問自己,象我這樣的人能夠在你底心中佔一個位置嗎?我現在要問你的也就是這一句話:我能夠在你底心中佔一個位置,而且是最深的位置嗎?”他斜倚在欄杆上,用右手遮著半邊臉。

“大心,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樣的話?……你難道還不知道我底心?……”李靜淑用誠懇的、愛憐的、溫柔的眼光望著他,想看穿他底心底深處。但是她底靈魂深處也被他攪動了,因為她從來沒有看見他這樣謙遜地、這樣柔和地說話,她更沒有想到他會這樣地哀求她。

“要是我不曾見過你那多好!……”他放下遮臉的手,但並不看她,只仰頭望著藍空。“如果我不曾見過你這個人,我至少在這一刻會是幸福的了。……你該看見我剛進來時候的面容和現在的是何等不同了。……我自從第一次認識你以來,我底心漸漸被你吞食去了。我底一切都快被你佔有去了。好多次因為一天不曾見著你,就好象在受著苦刑;沒有你在旁邊的日子,就幾乎不能生活下去。一用思想時,你底印象就來包圍了我,……總是你,永遠是你!……你常常勸我保養身體,但是正因為你,我才更摧殘了身體。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如此拚命地工作?為什麼要這樣地摧殘自己?其實這也是為了你的緣故。我不讓自己有時間思想,為的是免得想你。我把身體弄得衰弱,也為的是免得有精力想你。……我固然不曾對你有過什麼表示,而我愛你卻是愛到了極點。……你平日對我的種種好處,我知道在你並無他意,在你底善良的、溫柔的靈魂中,正是應該如此的。我固然十分感激你,而我底病也就從此深了。唯其知道自己愛你的程度太深了,所以不得不用了全副心血來制止它。為了愛你,我曾有過多少失眠的長夜;為了愛你,我曾有過多少感情與理智間的激鬥;為了愛你,我感到多少良心上的痛悔;為了愛你,我竟然拿工作來摧殘自己。總之,為了你,我真也受夠苦了。然而這是我自己底錯。你,你們兄妹對我,真是好到無可再好的了。……在你們家中,病中七天的生活是我永不會忘記的。你象慈母一般地看護我,使我在這短促的一生底最後的日子裡又享受到人間的幸福。……那麼就為了你受夠苦,我也甘心。……你知道我為什麼在第八天的早晨不告而去,這只是因為我愛你。我愛你愛到快要發狂了,我不敢再在你家裡住下去。所以從那天起我就不來了。……我想從此該可以把你忘記罷,然而事實上不是這樣。……我也曾愛過女人,也曾做過好夢。但我從沒有象愛你這樣地愛過別人。這一次,只有這一次我是熬盡了我自己底心血來做代價的。……我知道我是一個註定了要滅亡的人,……你底前途還充滿著無限的幸福。……我所希望於你的只是……不要哭!……不要哭!我所希望於你的,只是你能把我底紀念放在你底心深處。這樣,我就死了也感激的。……不要哭,我底靜淑。”

這樣的話是李靜淑希望了許久的,也是她今晚有點料到的,然而他卻說得太苦了。她愈聽下去愈感動,把身子漸漸移到他底身邊,到了最後她竟然支援不住,哭起來,身子斜倚在他底身上,頭靠在他底肩上,口裡低聲說:“大心,不要這樣說,要是你沒有幸福,我還能夠有幸福嗎?”

杜大心見到這樣的舉動,聽到這樣的言語,他底全身都因過度的驚喜而顫動了。他底臉上發了光,他立刻抱著她,掉過他底頭望著她底淚臉。兩雙眼睛對看著,快樂的眼淚流下來。兩人底眼淚融合在一起了,誰也分辨不出哪一滴是你底或我底眼淚來。兩人底嘴湊在一處,接了一個熱情的吻。在愛與被愛的純潔的快樂中,兩個人完全變成了一個人。他底決心,他底來意,都被忘卻在九霄雲外去了。

“靜淑,告訴我:我們是在夢裡嗎?”他喃喃地說。

她只顧用愛憐橫溢的眼光注視他底因快樂而發熱的臉,她底身子緊緊地貼在他底身上。

“我從哥哥底生日那天起就愛上你了……我為了你也苦夠了……可憐我苦苦等了你許久,今天到底等著你來了,你來對我說這樣的話了……你從此就不要去了罷……”

他吻她底額,她底臉。他們底嘴又合在一處了。

“我們彼此都苦夠了,以後我們不再分離了……從此你不要再離開我了……我底大心,你不要再去了。我願意分擔你底工作,分享你底甘苦……”李靜淑欣喜地帶著孩子般的快樂接下去說。

然而她提到“工作”兩個字,便驅散了他所有的快樂,使他記起剛才忘掉的一切來。好象有一瓢冷水潑在他底頭上,一切,一切都冷了。他記起了張為群底死,他底夢,他底決心。工作?他現在所正從事的工作是什麼?殺人!被殺!這就是他底唯一的工作,此外再沒有別的了。這工作是她所能分擔的嗎?她所應該分擔的嗎?不,這不可能!而且他已經是一個快要滅亡的人了。他能夠愛人嗎?不,不可能!剛才的快樂已經雲散煙消般逝去,現在所留下的,只不過是痛苦的回憶而已。人間的幸福他是不應該再享受的了。然而最可悲的是幸福已經到了他底手裡,而他自己卻不得不忍心將它拋去。他知道現在他只有一條路可走了,就是:把這一切告訴她,向她真實地說,他是來向她告別的,請她原諒,望她瞭解。但要對她說明他底來意,無異乎拿一把利刀刺進她底胸膛。去刺殺戒嚴司令,他能夠,可是要殺他所熱愛的女郎,他卻不能夠了。這太殘酷了。他躊躇了。他底心中又起了猛烈的戰鬥。

那個聰明的女郎似乎看出了他底心思。她熱情地說:“大心,你為什麼又憂愁起來?告訴我,這是為什麼?……難道你不願意嗎?”

“不是!我底靜淑,”杜大心分辯道。“我要去死……”

“去死?去死?你要去死?”她驚愕地插嘴問道。她幾乎不相信她底耳朵了。

“是,我要去死,我要去殺一個人……我今晚是來向你告別的!”這些話是用了很大的努力說出來的。他說著自己也戰抖起來了。他不敢看她底臉,他也不忍看她底臉,因為他知道自己在用刀刺殺他底愛人。

他底話果然象一把尖刀那般鋒利地刺進她底身體,刺到了她底心底深處。她底臉突然變了色,兩隻大眼失神地望著他,一隻手拊著心。……

她知道他是不會騙她的。他真要去死了。她也明白了他要去殺什麼人。然而這又和她有什麼關係呢?殺人總是殺人罷了。她想她是不能夠留住他了。他一定要去殺人!多日來等待他來接受她底愛,他來向她敘說愛情的話,她算是等到了。他今天果然來了。然而結局卻是這樣。這是他第一次向她表示愛情的時候,也就是他來向她告別的時候。他不久就要去了,永遠地去了。這太可怕了。這時候他不僅是她所深愛的一個人,他已經成了她底身體底一部分,成了她底心了。要讓她底心跑去,在她簡直是不可能的。她一定要留住他!

忽然一陣心酸,她底眼淚竟如泉水一般地洗著她底潔白的臉。迷人的大眼裡又露出哀求的表情。她想把她對他的全量的愛從她底眼裡傾倒出來,用這最後的努力哀求他,使他聽從她底要求,不要離開她。

杜大心底心就象受著刀割。現在他並不是為自己痛苦了,他是為著這個少女而痛苦。而且正因為她底痛苦都是他帶來的,他自己底痛苦便更大了。她底一聲一聲的抽泣正是刺進他底心裡的一把一把的利刀。他想要是留下罷,那麼張為群呢?要是走罷,那麼這個少女呢?她哭得何等悽慘!他在歧路中徘徊了。

李靜淑從他底眼裡猜到了他底內心的鬥爭,她慢慢地收了淚,向他作最後的進攻。她說了:

“大心,為什麼你一定要去死呢?一定要去殺人,被殺呢?殺,殺,不是殺得夠多了嗎?血不是流得夠多了嗎?為什麼還要去殺人,去流血?……為什麼你也會相信殺人、流血呢?……夠了,夠了!我們現在正應該叫人們彼此相愛,不論什麼人都應該象父子、兄弟、家人似地相愛。我們就犧牲全精力、全時間來做這樣的工作,來宣傳這樣的愛還嫌不夠呢!為什麼你也要殺人?……不,什麼人都是一樣。大家都是現社會制度底犧牲者。……誰都沒有權利來殺人,誰都是父母生的血肉之軀,誰沒有象我們一樣的父母、兄弟、姊妹?……夠了,夠了。我們現在所能宣傳的愛,所能做到的愛,和那為了憎恨的緣故而流的血海比起來,已經差得太遠,太遠了。為什麼我們也要拋棄了愛,跟著別人去尋仇相殺呢?……大心,我們不要再演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慘劇了。難道這樣的慘劇還演得不夠多嗎?……難道別人犯了過錯,我們不但不去糾正他們,反而也要仿效他們再來犯一次罪?……別人犯了錯過,我們應該憐憫他們,我們應該用我們底愛來聖化他們,洗淨他們底罪過。我們應該原諒他們,教導他們,使他們悔過自新。……這才是我們底偉大的工作。要這樣才能夠建立起愛的人間來;要這樣真正自由平等的美滿社會才能夠實現在世界上;要這樣世間的罪惡才能消滅,而幸福底太陽才能以它底光明普照世界!……如果人們對我們做錯了事,虐待了我們個人,這算得什麼?我們要用偉大的愛感化他們,使他們那些失去人心的人也回過心來屈服在愛底勢力下面,和我們攜手來做愛底工作!這才是我們應做的工作。……如果只靠著殺,那麼,你殺人,別人又殺你,殺來殺去,人類底歷史也只是一個殺字罷了。……現在不要再提殺字了,我們來說愛罷。如果殺能夠建立起崇高的理想,帶來人類的幸福,那麼為什麼人類至今還會被囚在一個圈子裡互相吞噬,互相殘殺呢?夠了,夠了!殺得夠了!讓我們來開始那偉大的工作罷!我知道也許我們所能做出的很有限,然而那工作是應該開始做的。……大心,你不要離開我罷。”

熱情之火在她底胸中燃燒,她底話自然地湧了出來,象泉水一般。她堅決地相信這是真理,他一定會被她說服的。

他並不說反駁的話。實在他也找不出一句話來反駁她了。而且他也不願意在他們兩人底最後一次的會面中再為那些不可挽回的事作無益的爭辯了。所以他竭力抑制自己,安靜他底波動得厲害的心,掃去一切悲哀底痕跡,裝出快樂的笑容。

他快樂了。她以為他被說服了,他不會離開她了。於是她歡欣地低聲說:“你不走了!”

他用手撫摩她底散亂了的頭髮,差不多淒涼地微笑說:“淑,不要說這些了。你底話自然不錯。然而我是不能改變我底決心了。想一想因我而死的張為群,我能夠逃避我底命運嗎?我如果能夠永遠和你生活在一處,我是多麼願意啊!你知道我多麼愛你,然而唯其愛你,我便應該勇敢地接受我底命運,做一個值得你底高潔的愛的勇敢的人。你想一想,要是我看見張為群那樣慘死,他底妻兒做了孤兒寡婦,而我卻苟且偷生地陪伴著你,那麼,這樣的人還值得你底愛嗎?從今後每天早晨起床晚上睡覺的時候,一個背叛同志的思想便來苦惱我,折磨我。那麼我哪裡還有精力來和你說愛情,說幸福,說光明的太陽,說自由的空氣,說美滿的世界,說美妙的青春,說充滿活力的生命呢?……你怎麼?……我底靜淑!……你怎麼?不要怕!……我們談別的更快樂的事罷!……你怎麼?……”

她早已聽不進他底話,她已經落在冰窖中了。她抖得象一株在微風裡的白楊樹一樣。他緊緊抱著她。她口裡喃喃著說些他聽不清楚的低語,就象白楊葉底私語一樣。

過了一些時候,她醒過來,她底悲哀漸漸消失,柔和的臉上又現出溫和的笑容來。她不再哭了。

本來女人底愛雖然常常是專制的,盲目的,誇張的,但其中也含得有很多母性的成分。只要她真正愛一個人,便可以象母親愛護小孩子一般地愛他,看護他,只要能夠使她所愛的人得到幸福,縱然犧牲她自己底一切,她也甘願。她想既然他是留不住的,那麼又何必再提這樣的事來傷他底心。為了他,她忘掉了自己底痛苦。她並不再想自己以後沒有了他怎樣能夠生活。她現在只想他沒有她,如何能夠去就死。於是她又忘記了剛才的一切,重燃起愛情底烈火,拉他坐在旁邊的一把藤椅上,自己偎在他底身邊,低聲向他絮絮地說那包含著無限的愛情、無限的溫柔、無限的美趣等等的情話。他們又沉醉在愛與被愛的純潔的快樂中了。月光溫柔地愛撫著他們,似乎也在羨慕他們底幸福。

“嘡!嘡!……”掛鐘敲了十下,李靜淑猛省地站起來,理著自己底髮鬢,向杜大心說:“現在,你可以去了,我們底緣份從此了結了。有了今晚的會面,我也就沒有什麼遺憾了。”她底態度非常安靜,而且似乎是無情的,其實在心裡,她正哭著血的淚。

杜大心知道這個,倒也有些留戀了。他略為遲疑了一下,但終於站起來悽然地說了一句:“淑,我走了!”也不再看她一眼,連忙走下樓去。

站在欄杆前的她先聽見他底沉重的腳步走下樓,又看見他底瘦長的背影走過水門汀路,開了鐵柵門,頭也不回地向街中走去。她還想多看他幾眼,但樓前那株高大的桂樹遮住了她底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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