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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人都還記著這個日子。

這是星期六的早晨,當那個女子儀仗隊做完常規的升旗儀式,“咔咔”走回去的時候,人們“譁”地就圍上來了。

八點鐘,隨著一聲炮響,有成千上萬個氣球從商場的四周飛上天空,氣球上綴著一束一束的花環,那花環是絹紙做的,亮著一瓣一瓣的粉紅,在陽光下洋洋灑灑地飛舞著……一時間,桃花滿天!

東面,是十二個巨大的玻璃櫥窗,櫥窗裡擺放著十二個真人大小的女時裝模特。那模特雖然不是真人,卻有著比真人更亮麗的服飾。它們身上穿的時裝全都是未曾見過的:短裝,透的是一個俏。上身是一個小小的、蛋青色鑲黃邊的汗衫,短得下邊露著肚臍,下身是粉紅色的馬褲,腳上是白線襪,黑麵紅邊的運動鞋,幾乎就是男孩子一樣的灑脫;長裙,展的是一個迷。那是曼妙的、煙一樣的絲織品或麻織品,那飄逸又是飛起來一般的靈動!那顏色,那質地,那款式,是跟人渾然一體的!如果細心些,你就會發現,這櫥窗裡的模特,也並非來自烏有之鄉,它是實有其人的。它就是走在儀仗隊最前邊的那十二個姑娘!就僅憑這一點,就讓人讚歎不已。對於好事者來說,究竟哪個是哪個……你得去商場裡找了。

西面,也是十二個巨大的玻璃櫥窗,那櫥窗裡的擺設,是叫人萬萬料想不到的!十二個櫥窗裡擺放的竟是十二個不同的、很有些私密意味的洗浴間。有粉色調的,有藍色調的,有乳黃色調的,也有蘋果青的……十二個洗浴間裡,有十二個各種不同的浴盆,有最豪華的、也有一般的。水在浴盆中盪漾著,似有美人兒剛剛出浴?它會給你很多的遐想。看那個最豪華的、有著針刺按摩功能的浴盆,前邊有一個菱形的花鏡,鏡前的粉紅色浴桌上很舒展地擺放著兩套衣服,那衣服像是剛剛褪下,抑或也可以說是洗浴後要穿的:有男人的西裝、西褲、領帶和皮帶;有女士的鑲了花邊的女帽、成套的裙裝、肉色的長筒絲襪……你想,這裡藏匿著多少曖昧?!況且,那浴盆依次小下去,在最後一個櫥窗裡,竟出現了一個光溜溜的白胖娃兒,娃娃驕傲地站在浴盆裡,正掐著小雞雞兒對人撒尿……這多像是一個完整的生命孕育過程!

苗青青是十點鐘才來到金色陽光門口的,她是按總編的佈置採訪來了。她怎麼也想不到會有這麼多的人。平日裡看上去十分寬闊的十字路口,竟然堵塞了。交警嘴裡吹著哨子,正忙亂地、來來回回地跑著指揮交通……人,就像是遊動的魚群一樣,正源源不斷地從四面八方湧過來。這裡,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彩色的磁場,一下子把人全吸進去了!

苗青青是被人叢擁著擠進門的。進了門她才發現,這裡,在十點半鐘的時候,已經成了一個巨大的蜂房!人們擠擠搡搡地在一個個彩色的漩渦裡湧動,就像潮水一樣一蕩一蕩地迴旋著衝向電梯。那些營業員就像是生長在這彩色叢林中的美麗樹,一個個儀態萬方地立在那裡,露著她們那“七顆牙”的微笑。電梯前是兩兩相對的、身披紅色綬帶的迎賓小姐,她們小心翼翼地扶著那些在電梯前擠得東倒西歪的人們,像鴿子一樣一次次重複說:“小心。走好。小心……”半空中兀自伸出的那個平臺上,坐著一位身著唐裝的小姐。在無比嘈雜喧鬧中,小姐像世外仙人一樣安詳地彈著古琴。已聽不到她在彈奏什麼了,只有那鬧中的靜態,給人以詩意的安慰。在大廳的後部,是一個圍起來的“兒童樂園”。這是帶孩子出來的婦女們最喜歡的地方了,那裡有一個高高的船形大氣墊。氣墊四周是圓鼓鼓的黃色船幫,中間則是厚厚的紅色大氣墊床,那氣墊床足有二十平方大,一米多厚,任你怎麼跳,也是不會摔傷的。緊挨著船形氣墊,是一個天藍色的、小木屋似的木製滑梯,孩子們從這一頭鑽進去,可以從另一頭滑出來。還有蹦蹦床、玩具什麼的……大約有十幾個一兩歲的孩子在氣墊床上玩耍。這裡,還有特派的兩個營業員在小心衛護。挨著“兒童樂園”,是一個可以做短暫休息的閱覽室,裡邊有一排一排的紅白兩色的塑膠椅,旁邊還有賣牛奶、咖啡和小吃的櫃檯,只是人太多,位置少,人們大都是站著的。這樣的商場,考慮得如此周全,她還是第一次見。

當苗青青站在電梯上的時候,她突然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惶恐!這是在幹什麼?怎麼會是這樣呢?那黑壓壓的人頭,就像是在洪流中向上蠕動的螞蟻,真的是螞蟻耶!是被慾望燃燒著的螞蟻。那慾望又是什麼呢?那近乎於瘋狂的蠕動,一層一層地,密密麻麻地攀升……究竟是為了什麼?這是一架絞人的機器麼?!於是,她又想到了自己,那心底裡,不也常常有一些不為人知的……渴望?在生活裡,當顏色逐漸多起來,你是不是也有無所適從的時候?是啊,也許就是新鮮,就單單是新鮮,就可以給人以刺激,勾起人們購買的慾望。

在四樓的箱包部,苗青青一下子被那麼多好看的女包吸引住了。包是女性特有的裝飾,不管是挎的還是拎著的,看一個女人的生活質量,光看她手裡的包就知道了。那些女包掛在一個緩慢旋轉中的輪架上,那輪架是模仿一個個女人的手臂組成的,就好像是有很多女人揮舞手臂,在款款地“走包”。多好,那件女式手腕包,那麼袖珍,金黃色,小牛皮的皮面,那提帶就像是一個把手,看著就讓人舒服!標價768,貴了。那個單肩包也不錯,是羊皮的,粉紅色,軟得像緞子,還鑲著一圈金色的小環,這是年輕人用的,太張揚了。標價1888,也不便宜。那個手袋,皮花格格的,素素的,也很大方,只一手袋,就是1688,是貴耶。這隻,乳白色的單肩包,揹帶很有特點,是繩狀的,那編法很奇特,只是,太貴了,呀,是法國的名牌“路易威登”,標價198881喲,那件是鱷魚皮的,那件是駝鳥皮的,都是日本的仕女休閒包……不看了吧,不看了。

在這萬千亮麗之中,苗青青突然覺得自己很窮,特別特別地“窮”!那一處一處,都在吸著你的眼,勾著你的魂,它會把你榨乾榨淨的!苗青青突然有些忿恨,她也不知道她恨什麼,就是恨!

接下去,她就看見那個……女人了。那個在中央電視臺的畫面上、也在她的家裡出現過的女人。這是個標準的美女,就是她拍的廣告。這身天藍色的職業套裝真是太適合她了,簡直就是給她一個人設計的!那天藍色帶白鑲邊的船形帽,戴在她的頭上,真是……迷人!這套裙裝,穿在她的身上,就有了飽滿的、充滿彈性的曲線,連帶著那眼兒、眉兒、鼻兒,全都生動起來!說亭亭玉立,那是輕了,她站在那裡,就是一個天然的誘惑!是“回頭率”的總括,她幾乎佔盡了女人的所有天然資源!就是她,那麼地……笑著,在中央電視臺上做廣告:“中原之行哪裡去,金色陽光是我家”——讓人人都記住了她。現在,她在這裡,高傲地昂著頭,看上去氣定神閒,儀態萬方,像女王一樣來回巡視著。一會兒扶起一個孩子;一會兒又幫著營業員拾掇物品;一會兒又低聲吩咐著什麼……她是誰?她叫什麼名字?!

就在這時,兩人的目光交接了,就像是電石火花一般,一長一短,一短一長……爾後,她向她走來了。上官微笑著說:“您好。您需要什麼……幫助麼?”

苗青青怔了一下,也不知為什麼,她竟然用十分生硬的口吻說:“不需要。我什麼都不需要。”說完,她有些狼狽地、跌跌撞撞地朝下走去。

苗青青幾乎是逃跑一樣地離開了那個地方。

從早晨開始,任秋風一直在那裡坐著。

序幕已經拉開,戰鬥已經打響,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那兒坐著。其實,這時候,他很想找人下盤棋。可所有的人都投進去了,都在一線……他也只好享受孤獨了。

這時候,他是多麼地孤獨啊。

開初的時候,他甚至不敢去看。他就那麼在桌上趴著,兩隻耳朵卻像警犬一樣,諦聽著外邊每一個細微的動靜。久久,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久了,外邊似乎沒有動靜,一點動靜也沒有。他煩躁了。他開始摸煙,可是,就在昨天晚上,煙已經抽完了。按規定,商場裡是不準抽菸的。他也準備戒。抽菸,也僅限於這個辦公室,出了門他從沒抽過。現在,他像大蝦似的趴在辦公桌上,兩眼望著那個堆得滿滿的菸灰缸……終於,他在菸灰缸裡扒拉著,把兩個吸剩的菸蒂兒接在一起,大口抽起來。

其實,他是……很想去看一看的。近半年的努力,那麼多難熬的日日夜夜,結果如何呢?可他就那麼幹乾地等著、忍著,心裡實在是有些怕,怕萬一有什麼閃失。雖然,他很自信。

外面,有些聲音了麼?在這個頂層的辦公室裡,他還什麼都沒有聽到,只有牆上的掛鐘在一“踏”一“踏”走,那鐘錶的指標就像日本鬼子的皮靴一樣,每一下都重重地踩在他的胸口上!時間,你快點吧,真熬人哪!他想,如果沒有人來,如果到十點鐘的時候,仍沒幾個人……那麼,他只有辭職了。

也還不僅僅是辭職的問題。他是法人,他還要面對銀行,面對很多支援他的人,面對很多商家……風蕭蕭兮易水寒哪!

他很想再吸一支菸,可是,他有些坐不住了。終於,他站起身來,朝著視窗處走去。就那麼走了幾步,他遲疑片刻,又站住了,默默地對自己說:還是……不看吧。慌什麼?再等一等,同志,你得有足夠的耐心才是。於是,他站在那裡,重新轉過身來,兩手抱著膀子,就那麼背對著大廳的方向……是呀,他去越南打過仗,這情形就跟蹲“貓耳洞”是一樣的,甚至比蹲“貓耳洞”還要熬煎。他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只是覺得時間太漫長了!再次看錶,已經十點四十了!他的耐心也已到了極限。可特別奇怪的是,這麼大一個商場,他竟然一點聲音也聽不到。整幢大樓死靜死靜的,就像是……沒有一個人來過!不會吧?情況就是再糟糕,也糟不到這個樣子?!

於是,他不再等了。他大步走向視窗,伸手一拉,窗戶是關著的,居然兩層窗戶全都關著!他很快地抽了插銷,抖著手開啟了窗子……一時間,像是有千萬只蜜蜂一起飛了進來!

這時候,他狠狠地罵了一句:他媽的!

是的,後來,他搬了把椅子,是站在椅子上透過窗戶往外看的……五層,人山人海!那噪音就像是颶風中的海浪一樣,一波一波、一渦一渦地湧進來,甚至有點打臉!一層一層的電梯上,那些臉全都是向上的,就像是一盤一盤的葵花,那些葵花比凡,高的油畫還要變形,似乎是一層一層的肉壓出來的餅!寫滿了慾望的餅。這些“餅”源源不斷地從電梯上滾上來,一層蓋著一層,一層壓著一層,衝浪一般地向四處流去。櫃檯前就更不用說了,有很多個叢林一樣的手臂,在五顏六色的商品前揮舞著,就像是求生者去抓救生圈一樣!那滾滾的人浪,那種喧譁,真是從未見過。

連任秋風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人,莫非全城的人都湧來了?!這一刻,他的腿竟有些軟了。他慢慢地下了椅子,往回走的時候,從不唱歌的人,居然也哼唱起來:我正城樓觀山景,忽聽得城外,亂紛紛……

他這才鬆了一口氣,重新坐下來。當他拿起筆,想寫一點什麼時,突然覺得身子像草一樣輕,眼皮像鉛一樣重,很乏很乏,身上一點氣力也沒有了。就那麼趴在桌上,很快地打起盹來……此後,他睡著了。

中午的時候,當上官雲霓興沖沖地跑進來,要告訴他大好訊息時,卻見他趴在桌上,一聲聲地打著呼嚕。她立刻把腳步放輕,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跟前,愛撫地看了他兩眼,這一刻,她多想親親他!可她怕驚了他,不敢。爾後,她把一份盒飯放在桌子上,又悄悄地退出去了。

當晚,一直到打烊的時候,任秋風才出現在一樓大廳裡。這時,顧客已走得差不多了……安全員正在關門。任秋風驚訝地發現,所有的貨櫃,竟然差不多都空了!營業員們正在收拾、整理那些被顧客們翻亂的貨物……第一天,僅僅才十二個小時,貨櫃居然能賣空,這也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電梯已關了,只見各樓層的營業員在各部主任的帶領下,像女兵一樣一列一列地邁著整齊的步伐,從電梯上走下來,爾後列隊站在總經理的面前。

這一刻,任秋風的確很激動。他站在佇列前,講話時,喉頭有些發熱,可他還是忍住了。他儘量用平靜的語氣說:“很好。非常好。大家辛苦了!謝謝,謝謝同志們!現在,可以這麼說,第一仗,咱們勝了!大家累了,我也不多說了。期望大家再接再厲!”

營業員們雖然有些疲乏,但一個個也很激動,她們望著任秋風,竟禁不住地鼓起掌來!她們對頭兒的近乎於崇拜的信任,全包含在那熱烈的掌聲裡了。

這時,上官提醒說:“任總,很多貨櫃都空了……”

老吳感慨地跟著說:“頭兒,我幹商業這麼多年,這可是從沒見過!”

任秋風一揮手說:“那還用說,上貨,趕緊上貨呀!”說了,他拍了拍頭,又補充說:“這樣,先吃飯吧。從今以後,商場給大家供應盒飯,一定要吃飽吃好。咱們一塊幹,吃了飯再說!”

鄒志剛傻眼了。

他還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情。整整一個上午,而且是星期六的上午,一個大型商場,居然冷冷清清,沒有幾個人進來!

他站在萬花商場的樓頂上,就那麼默默地朝斜對面望著,那裡,就是那個新開張的金色陽光的門前,就像是施了魔法似的,把源源不斷的人流,全都吸到那裡去了。

那裡有什麼呢?不就是新開了一家商場麼?不就是弄出了一個儀仗隊出來招搖麼?不就是氣球花環麼……也不過如此。三天的新鮮勁一過,還能怎樣?可是,眼看著人家那裡人山人海,這裡卻冷冷清清,他心裡能好受麼?

鄒志剛在樓頂上整整觀察了一個小時,看著看著,他咂咂嘴,有些慌了。於是,他下了樓,走出萬花,穿過過街天橋,朝三角地帶另一邊的“東方商廈”走去。

東方商廈原是經營電器為主的商號,近年來,才逐漸擴充套件成了一家大型的百貨商場,也是五層的商廈。這裡的老總是一位五十多歲的中年女人,她姓徐,叫徐玉英。

徐玉英是從縣供銷社一級一級幹上來的。當年,據說她可以一邊奶著孩子一邊打著算盤一邊收錢一邊交貨,分毫不差!她的丈夫是市委的一名幹部,早年丈夫上大學就是她一人供的。後來,丈夫大學畢業分配到了省城,她也跟著來了,乾的還是老本行。這人爽快乾練,大嗓門,是一個很有幾分男人氣概的女子。

徐玉英一見鄒志剛來了,就說:“老鄒,慌了吧?”

鄒志剛習慣性地扶了一下眼鏡框,笑著說:“我慌什麼?大姐,我都不能來看看你?”

徐玉英嚷嚷說:“還不慌?人都跑人家那兒去了?你還說不慌?我給你說,這樣下去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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