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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而龍恨不能一步跨到三王莊,來到鵲山腳下,去憑弔那塊殷紅的石碑,一個石湖地區最早犧牲的女共產黨員的墳墓。

三十年來,一直牽繫住於而龍的墓地,現在離他愈來愈近了。他模糊中覺得蘆花好像並未犧牲,而也許還活著,只不過是長時期的分別,現在又該重逢了。但蘆花確確實實是他親手放進墓穴裡去的,就在那棵已不存在的銀杏樹的附近。自那以後,沒有給墳上添一把土,現在,可以彌補多少年來引以為憾的事了。

他盼望著獨自在石碑旁邊坐下來,在毫無紛擾的情況下靜靜地想,只有安詳的氛圍、靜謐的環境,才有助於思路的暢通。他要在憑弔中思索,也在思索中憑弔,憑弔是懷念已成歷史的過去,思索卻是為了戰鬥,為了明天。所以他需要好好地回味,三十多年,逝水般的日月,沖淡了他的記憶,而現在,他多麼想把斷續的歷史畫面一幅幅聯綴起來,構成一個完整復原的當時形象,好作出新的判斷,來幫助自己(恐怕還不僅是自己!)開啟那把鏽鎖、揭示出啞謎的謎底。

蘆花!於而龍真想朝村西大聲喊:我多麼需要你的幫助呀!

“上岸歇會兒吧!支隊長!”王惠平向他提議,同時注意觀察他的臉色。

於而龍猶豫了一下,但立刻否決了自己。不知為什麼,他認為有一位信奉王緯宇的縣委書記陪同,那麼長眠的女指導員肯定會皺眉頭的。

“快趕回柳墩去吧!”他儘管這樣說,目光仍捨不得離開原來聳立著銀杏樹的村子盡頭,可是新蓋的房屋,擋住他的視線,遊艇又不理解人的心情似的飛快行駛,三王莊很快落到身後邊了。

蘆花……於而龍在心裡同她交談起來。

要不是意外地巧遇著他當年的一位老戰友,恐怕此生也只是在魂夢裡來到她的身邊了。只是一句無意中的言談,才導致游擊隊長,重返故地,在石湖上乘著遊艇疾駛啊!

“蘆花,你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勞辛,我們那位感情洋溢的詩人!”正是這位記者兼詩人的羅曼蒂克式人物,使於而龍三十年回鄉的夢變為現實,而他和認為早已犧牲物故的勞辛見面,實在是極其偶然的。

去年,一九七六年的最初幾天,在舉國悲痛的日子裡,在滿城白花,陣陣哀樂聲中,陽明,原來在根據地裡他們的政委,長期臥病以後,也隨著那顆殞落的巨星與世長辭,再也比不上那一年春天,整個中國更為苦痛的了。

陽明是一位非常體貼關懷下級的領導幹部,大家都特別尊敬他。於而龍心肌梗死發病住院,這位政委還拖著沉重的病,來看望過他。很清楚,是路大姐去告訴他,並要他來的。那時,周浩的處境要更糟糕些,一個被命名為“還鄉團支隊長”的挨批之人,怎麼能到醫院裡來探視他於而龍呢!又不知該造出什麼輿論,作出何等文章。但是,在部隊工作的陽明抱著病來看望了,他身體瘦得可憐,但精神矍鑠,一個勁地說啊笑啊,勸於而龍不要頹唐,鼓起信心活下去。

“你就放心吧,陽明同志!”

“我對你還是滿有信心的,誰讓你是一條龍呢。”他溫和地笑了,自從於而龍認識這位領導人以來,從來都是這樣和藹可親,令人感到格外溫暖。

謝若萍對這位部隊首長說:“現在他是趴下的蟲了!”

“沒關係,魚龍變化,未來還是可以飛騰的。看咱們那頭鐵打的獅子,不也被捆住了手腳嘛!”他輕鬆地談起周浩。在那烏雲滾滾的日子裡,這種談話方式使於而龍驚訝,為什麼他不把事態看得那麼絕望悲觀,好像不得了,天全黑下來了。陽明敲敲他那鐵床,發出叮噹的聲響:“有句俗話,叫做百鍊成鋼,聽見沒有,這是從烈火中煉出來的金石之音;你搞多年工業,更該明白這個道理。像我癌已擴散,指日可數之人,還充滿信心地活下去呢!千萬不要灰心失望。”他笑著問:“還記得六七年,我作為你的同謀犯,從你們工廠偷著往外運那套動力實驗資料?”

“全讓他們燒了,二十年辛苦,付之一炬!”

“造孽呵!”他嘆了一口氣:“總有惡貫滿盈的一天!我記得;那時候你也曾經趴下,可不曾服輸,用他們的話,就叫做蠢蠢欲動,伺機再起,現在怎麼啦?背一回氧氣袋上臺做檢查,就失去勇氣啦!”

——他全知道,全知道,一切他全瞭如指掌啊!

但是於而龍萬萬沒料到,他出院還不曾來得及去探望政委,倒先接到了他的噩耗。謝若萍害怕老伴過於激動,直到開追悼會了,才不得不告訴。

——蘆花,你該比我更熟悉陽明同志,他還是你們那一屆抗大分校的負責人,那是一位多麼嚴謹正直的老同志,又是多麼愛護幹部,關懷下級的好領導啊!

於而龍還記得最初攻打縣城失敗以後,政委來到三王莊,那是第一次和他見面。他那溫文爾雅的樣子,並不能使於而龍的忐忐之心稍稍平靜下來,多少有點耗子兄老貓似的,估計浩式的一頓臭罵是免不了的。於是端坐在船艙裡他的對面,準備迎接這場暴風雨。後來,游擊隊長才體會到政委和司令員的截然不同的性格,安排在船艙裡個別交談,正是他的細緻之處,不像“將軍”,那管人前人後,噼裡啪啦一頓機關炮,搞得人下不了臺。

陽明沒有責備他,連一點批評口吻都未流露出來,而是文靜地詢問著戰鬥的全部過程,哪怕極其無關緊要的細節,都再三再四問個齊全,半點也不著急。那時候,於而龍是剛出爐的燒餅,雖然有股熱勁,但還顯得軟嫩,是個才學會打仗的初級指揮員,有些問題,張口結舌答不上來,有些數字,模裡模糊說不準確——要碰上週浩,眼睛早直了,就得朝你拍桌子。但他挺有耐心,寧靜地等於而龍想好再回答,這時,只聽水聲汩汩地拍打著船幫。

王緯宇打發通訊員長生,至少來送過十回茶水,最後,陽明笑著說:“回去告訴關心你們隊長命運的人,我保險不把他吃掉。”

事後,游擊隊長把參謀——王緯宇那時是參謀,叫到偏僻處,生氣地問:“你在搞什麼名堂?怕我把屎盆子全扣在你腦門上麼?”

“如果你需要的話,也許會那樣做。”

“敢作就敢當,我不像你。極力主張打的是你,出了婁子拼命把自己擺脫出來也是你。”那時,王緯宇仗打得英勇,沒有少給他哥苦頭吃,凡是能教訓王經宇的地方,他都會奮不顧身地撲上去,這一仗,就是打他哥在縣城的奧援。

他若無其事地說:“我只是測量一下領導同志的溫度,拿船家的話講,也就是要觀一觀風色!”

接著,政委像老師批改學生作業似的,一項一項都攤在船艙裡,類似砂盤作業那樣,從最初對敵情的判斷,到一場攻堅戰設想的形成,再從一二梯隊的運用,發起攻擊的時機,各種火力的配置,一直到部隊的幹部思想,戰士情緒,從頭至尾的政治工作,像剝蓮蓬一樣,一層一層給於而龍剖析著。

時屬深秋,戰士們還穿著單衣,在忍受淒寒,而我們這位石湖支隊長,卻像三伏天裡鑽進了灶炕,汗流浹背地聽政委以商榷的口吻,同他探討戰鬥的得失。那些個破綻哪!那些個漏洞哪!使他羞慚得無地自容,恨不能從船幫的縫隙裡鑽出去。

——直到今天,我還是個不及格的學生呵!

死去的政委當時毫無責備的意思,聲調也不曾提高半分,而於而龍比受著斥罵、受著鞭撻還感到難過痛心。——這才能叫做真正的觸及靈魂呢!

指揮員的鹵莽,是要以戰士的生命為代價來補償的,但是政委卻把責任攬在自己頭上:“……輕敵的苦頭,不作調查研究的苦頭,輕易被人動搖自己判斷的苦頭——哦,瞭解得多麼仔細啊!——我們都吃過,要是多在你們耳邊吹吹風,至少會使你們慎重些,小心些。怪我吧,怪我來你們支隊太少,而且也晚了點。”說著,緊握住於而龍的手:“二龍,打起精神,我們來不及辦軍官學校,只好邊打邊學,要付出一些學費,也是勢所必然。”

可是一旦獲得一些成績,取得一點進步,陽明決不會忘記誇獎和鼓勵的。就在那以後不久,支隊在陳莊、三河鎮之間打了勝仗以後,政委趕快派記者來寫他們。

他們就從那時起結識了勞辛,一個和他們生長環境迥不相同的人物,這個從海外跑回祖國來抗日的華僑青年,留著浪漫主義的長頭髮,寫著充滿激情的馬雅可夫斯基的階梯式的詩句。

說來也不怕醜,於而龍從不諱言,那時他和蘆花是沒跨出石湖一步的土豹子,不但不知道土星火星在宇宙間的軌道,甚至常掛在嘴邊的英美法,日德意,也不曉得他們彼此誰挨著誰。延安那是心目中嚮往的聖地了,但實際距離多遠並無確切的概念。儘管來不及地像餓漢般吞食著新名詞,差點得了消化不良症;但要聽懂勞辛那些古怪的外國話,比讀天書都困難。什麼“普羅意識”、什麼“布林喬亞的情趣”、什麼“以狄亞”、什麼“生蒂門答”、什麼“我的煙斯披裡純來了!”等等等等,神仙也弄不明白。只是到了相當熟稔以後,於而龍和蘆花——主要是充滿好奇和追求,探索和思考的游擊隊長,才悄悄地問他那些洋話是怎麼個意思?可是要他用老百姓的語言,來解釋sentimental的涵意,詩人費難透了。甭說在四十年代,現在有誰來嘗試一下,保管也不容易。

但這並不妨礙他們之間與日俱增的友誼,心和心在逐漸靠攏,革命是他們牢牢聯絡的紐帶,但激情卻是焊接劑。哦,還有,詩人那直到今天也不隱諱,而且是並不衰減的對於蘆花的真摯情感——那時人們多麼坦率和忠誠呀!這樣,他們一起度過了石湖的最美好的時光。所以後來,傳說詩人在戰鬥中犧牲的訊息,曾經使他們多麼悲痛了一陣啊!

但歷史有時會重演的,巧合的情況也經常發生,要不然也就不能稱之為充滿戲劇性的世界了。是陽明使他們相交結識;三十多年以後,又是他讓於而龍和勞辛重逢敘舊,然而卻萬萬沒有想到,是在政委的追悼會上。

“你還是不要去了吧!”謝若萍勸說著她的老伴。

“不,我爬,也要爬去參加追悼會的。”

按說革命隊伍裡,並不存在那種舊的倫理道德,但於而龍一直把陽明同志,趙亮同志,還有一些老領導,當做是自己的前輩,起心眼裡尊敬他們。不顧他老伴的勸阻,到底趕去參加這位“恩師”的追悼會。等他走進靈堂,致悼詞的一位負責同志都快要結束他的講話了。

他只好在肅穆的人群后面垂首站立,那位負責同志無法抑制激動的情緒,時不時地把講稿捏在手中停下來不做聲,而且是長時間的停頓,大家也都沉靜在自己的哀思裡。此時,在寂靜的靈堂裡,聽得出欷歔哽咽的聲音,出席追悼會的,絕大多數都穿軍服,而且有把子歲數的部隊首長也不少——他女兒畫中的那位老兵也該GO 的,然而遺憾,他在面壁!一般講,人老了就不大容易激動,但一個個竟至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可見人們對死者懷念是多麼深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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