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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詞裡提到的死者在南方根據地,在蘇浙皖,在蘇中蘇北,在江淮地區工作戰鬥的歷史。那些聽來怪熟悉的機構名稱,部隊番號,使於而龍回到了戰火紛飛的年代裡去。尤其一聽到抗大分校,立刻想起了蘆花,她曾經去學習過,而且還想起來,當她學習結束後,政委仍照顧地把她派回石湖。在離開抗大時,政委把他自己手抄的《共產黨宣言》(記得還是根據早年陳望道的譯本,工工整整抄寫下來的)鄭重地送給蘆花:“這是我給你和二龍的一份紀念品!”在抄本扉頁上,有他的蠅頭小楷,並排寫著蘆花二龍的名字……於而龍不敢想下去,因為他和蘆花的婚姻,曾經有過許多議論,直到今天,還可以說是餘波不息。想起最初的政委的第一次支援,那等於是一份結婚證書呵!從此,才得以理直氣壯地在銀杏樹下有了一間新房,是多麼不容易衝破那重重思想束縛,盼到了這一天呀!哦!不敢再往下想去,他擔心湧塞在胸頭的感情,會控制不住從眼眶和喉頭衝了出來。

“我們是幸運的一代,經歷了一場偉大的革命;然而我們也是不幸的一代,因為我們受到了多得多的挫傷和痛苦,有些,完全是不必要的……”於而龍想起不久前陽明開導自己的話,心裡覺得堵的慌,他勞力穩定住自己,因為他老伴直是囑咐:千萬千萬不要激動!

離他不遠,站立著一位同樣遲到的弔唁者,他瘦削枯乾,亂髮蓬鬆,拄了根老氣橫秋的手杖,一直不能安安生生地老實待著,左顧右盼,躁動不安,惹得周圍的人都不很滿意。

追悼會最後在悲慼的氣氛裡,大家魚貫地繞骨灰盒一週退出靈堂,每個人都放慢了腳步,雖然再看不見他親切的面容,聽不到他溫和的聲調,但還是希望在訣別的時刻,多停留一會,向政委作最後的道別。

於而龍凝視著那個不肯有片刻安靜的老頭,一顛一跛地從他面前走過去,曾經注意地掠了他一眼。當他拄著柺杖掉頭繞回,正好和於而龍走了個對面的時候,那滿是密密皺紋的老眼,突然亮了起來。他先遲疑了一下,接著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好像要抓住什麼地走出行列。這樣,靈堂裡出了點小亂子,服務人員趕快攙扶他出去。見他搖搖晃晃,直以為發生了什麼問題呢?

等於而龍退出靈堂,在寬闊的臺階上,明顯在等候他的那個老頭,一躍而起,用手杖擋住了他的去路。

“我不會認錯人吧?”

“你是——”於而龍驚異地站住。

“要不是我老眼昏花,你該是跟我打過短暫交道的那條龍吧?”

說得半點不差,於而龍怔住了,該死的記憶力,怎麼絲毫捕捉下到一點印象呢?腦血管硬化會使智力衰退麼?這個不肯安生寧靜的老頭是誰?雖然在眼鏡後邊,閃爍的火花,使他多少有點熟識,但那也是快要熄滅的殘燈餘火,喚不起久已沉睡的記憶。不知道面前像蔫蘿蔔似的老頭是哪方人士?什麼時候打過交道?一個大工廠的領導幹部,接觸面是廣的,要有個秘書在就好了,小狄會用最簡練的語言告訴他,客人是什麼身分、級別,和應有的接待規格,談話時的分寸;有時實在措手不及,當著客人的面,她就用俄語講。現在,哦!老頭的手還伸著,等著他握,簡直太失禮了。

“啊呀……”他用手指戳著於而龍,嘻嘻笑道,“支隊長,你大概是貴人多忘,不才小可曾經寫過你的戰地通訊《水不在深》,還留有一點印象麼?”

於而龍像被電擊似地一顫,記憶像破閘之水湧過來。“媽的——”他忘情地罵出了聲,把老頭緊緊挾住,幾乎無法相信地:“活見鬼,你是勞辛?”

“貨真價實,絲毫不差。”

於而龍歡悅地喊了出來:“呵!我的詩人。”

“還詩人呢?倒不如說是一個活著的死人罷了!”這位“詩”“死”不分的詩人嘿嘿地笑,是那種玩世不恭地笑,和公墓四周莊嚴肅穆的氣氛不相吻合,於是惹起別人明顯的不滿。太張狂了,太忘形了,竟然這樣肆無忌憚地笑,未免太褻瀆故去的人了。“不不不!”勞卒毫不在乎地,“陽明同志如果活著,他也會高興的。來——”他張開膀臂,甩掉手杖,“咱們再擁抱一次!”

“慶賀我們活著見了面!”

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然後勞辛用拳頭擂著於而龍寬闊的前胸:“你呀!你呀!”

“你不是‘光榮’了麼?說得活靈活現,千真萬確。”

勞辛又笑彎了腰:“我也一直以為你‘革命成功’了呢!直到我去了趟石湖,才知道你還在這個世界上,我就找呀戰呀,你在哪個避風港裡待著?”

於而龍想起他那九平方米的“優待室”。“我不信,你會找不到臭名遠揚的我?”

“我認為你不會離開部隊。”

“早就當老百姓了。”

“說明白的,現在幹什麼?”

“無所事事,一個自由哥薩克。”

“彼此彼此。你要不這樣,就不是於而龍了。”勞聿深情地注視著石湖上出名的蛟龍,時隔好幾十年,除了花白的頭髮,飽經滄桑的魚尾紋,依然是那高大不屈的身材,魁梧結實的軀幹,而且還是那樣器宇軒昂、神采飛揚,並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不由得嘆息:“一條好船,捲起風帆,落下桅杆,在避風港裡拋錨繫纜,真可惜啊!”

握別的時候,勞辛緊握住他的雙手:“重新碰見你,真高興,至少,在給我開追悼會時,又可以多一個生前友好了。”

他的風趣、樂觀、充沛的感情,仍舊不減當年,使於而龍想起這個詩人、記者,當年曾經是一個風流倜儻的男子漢,他那翩翩風度,瀟灑姿態,是相當有魅力的。記得那時在石湖湖濱召開群眾大會,他總是站在臨時搭起的主席臺上,揮著年輕有力的臂膀,指揮台下的戰士和鄉親,分部輪唱《保衛黃河》。哦,那激情澎湃的場面,現在想想也十分動人哪!那時候,人們什麼都匱乏,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詩人找不到一張寫詩的紙,更談不到吃穿用和槍支彈藥了。可惟一不缺的是嘹亮的歌聲,即使餓著肚皮。也要敞開喉嚨唱出鼓舞人心的歌聲。那一剎那間的勞辛,是一團熾烈的火,青春的火,熱情的火。那時不講究什麼歌唱藝術,但是在他手臂的揮動下,那一部一部“風在吼、馬在叫”的歌聲,像暴風雨裡的石湖,波濤起伏,巨浪翻滾,不可遏制,無法阻擋,顯示出真正的人民群眾的力量。在歌聲裡,似乎看到沉默的石湖人不再沉默,忍受的石湖人不再忍受,起來了,誰也無法讓他們再彎下腰去!

腦海歌聲消逝了,他目送著那個老態龍鍾走遠的勞辛怎麼也不能相信,那是當年熱情洋溢的詩人。時間是最最無情的,即使最堅硬的黃金,慢慢地,全部光澤也會被時間磨蝕掉,最後變得灰暗渾濁起來。然而,革命者的意志,越是砥礪,越是堅定,越經過時間的考驗,也越能映現出錚錚的光華。

歲寒方知松柏之後凋啊……

老戰友走遠了,於而龍卻久久不見兒子來接他,在公墓門前焦躁地來回踱步。他估計,而且十猜九準,準是於菱拽著那位司機朋友,去試驗他的單缸摩托了。

是謝若萍向廠裡要的車,並派於菱陪同做伴的,來的一路上,就聽他“發明家”兒子不停地詢問屬於汽車修理技術上的問題。於菱復員回來直到上大學之前,一直是在廠裡機修車間待著的,和司機班混得鬼熟,肯定,請司機去進行某種技術上的指導了。

對於他兒子的“發明”,他早就下了斷言:“菱菱,就衝你的五分鐘熱度,保證搞不成功。最後,汽缸搞壞,腳踏車報銷,你才能太平,我們大家也都睡得著了。”

因為於菱白天要在那所著名的大學裡,啃他根本啃不動的高能物理——活受罪啊!兒子,你當初少養養鴿子,少喂喂獵狗該多好!——只有禮拜六才能回家裝配修理他的車。於而龍每逢週末深夜,常常會被那摩托發動的響聲驚醒,不堪其擾地向老伴埋怨:“你的寶貝發明家快要把我們折磨出精神分裂症啦!”

他老伴總是原諒兒子:“不比出去給你闖禍惹事強?”

總算那個汽缸和它主人的性格一樣,也是五分鐘熱度,響過一陣以後,無論用腳踹、用繩拉,它像懶牛一樣趴在那兒,再也不肯幹活了。於菱曾經求教過在動力學方面有很深造詣,還著過節,立過說,創造出新理論的廖總,這位被打倒的權威也束手無策,他只好安慰於菱:“或者你把它扔掉,扔進垃圾堆;或者,你再去買個新的。這個汽缸跟我一樣,老朽啦!已經完成它的歷史使命啦!”但於菱偏不肯丟手,每禮拜六從學校早早溜回來,而且照例在半夜噗噗地把於而龍驚醒。

“紈袴子弟啊!……”於而龍望著那寬闊的馬路上,每一輛駛過來的北京吉普,都以為是他們該回來接他了,結果都從他面前疾馳而過,氣得他直罵於菱。

“……一輩子休想有個出息,沒有頭腦,沒有理想,沒有追求,完蛋貨!什麼都想搞,什麼也搞不了,毀壞東西倒是拿手好戲——”他可以歷數兒子的罪狀,那臺飛利浦錄音機是他修理的,聾子成了啞巴;於蓮留學時買的基輔牌照相機是他調整的,結果不得不送去大修;電視機不知他怎麼鼓搗了一下,人的臉色總是以黃綠為主,老有一股做賊心虛的樣子;而電冰箱經他換了一根管子以後,從此發開寒熱,不肯好好幹活,消極怠工,唉……

要說不偏心的父母是絕少的,於而龍喜歡他的女兒,尤其欣賞她那鍥而不捨的精神,雖然在藝術創作上,捱過不少棍子,但從來不曾氣餒過,仍舊在苦苦地刻意追求,力臻技巧上的成熟,不斷地從古今藝術作品中汲取營養。她花的買畫買書的錢,連老兩口眼都直了,得到一幅大師的影印本,能通宵達旦不知飢飽地欣賞著。而且手不停筆地寫生素描,很少見她哪天不摸畫筆,除非發燒三十八度,被她媽媽強迫躺下來。但是,“蒼天不負苦心人”是句空話,許多耍嘴皮子的爬得高高地,而她辛勤追求自己天國的藝術家,卻一直在崎嶇的道路上顛簸,釘子碰得也越來越多了。

但於蓮和她媽媽一樣,對自己的弟弟有些偏疼,儘管他不成材,姐姐也喜愛他;尤其他越來越男子氣,也被於蓮藝術家的眼光欣賞,所以她認為於菱應該有一個比舞蹈演員還好的愛人。除了這點不同意見外,做姐姐的沒有不支援他的,甚至答應放下畫筆,坐在那輛改裝的摩托車上,由於菱駕駛著兜風去。這輛沒有上過牌照捐的老爺車,只好在天黑以後才敢出動。有一回他向他姐姐吹牛:“保證不比美國的哈雷差勁!”

摩托車開出部大院,於而龍向他老伴發出照會:“大夫,快準備急救箱搶救傷員吧!”謝若萍責怪他為什麼不攔阻住,闖了禍該怎麼辦?於而龍回答說:“不讓他碰個頭破血流,不會長記性的。”果然,不大一會兒,摩托車倒騎著於菱回家,走路都一瘸一拐地,嚇得老兩口忙問:“你姐姐呢?”

那位花枝招展的畫家,著意打扮了一陣才坐上車的,要出事該怎麼得了?於菱安慰大家:“幸好,姐一點沒碰著。”

“她人呢?”謝若萍還是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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