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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於而龍想:“我應該早點給她寫封信,告訴她不必為我操心,也就省得她受那僅縣安節記的氣了。”但是,話說回來,那時的於而龍或者窮於應付;或者壓根不曾把千里之外的老太婆,那微末的支援當回事,這封信肯定是不會寫的。現在,老林嫂那顆善良的心,就像這明鏡似的石湖那樣,也使他自己看到了靈魂上的灰塵。是的,他想:“如果有上帝的話,這上帝就是人民;如果我要懺悔的話,也只能在他們面前低頭!”

老林嫂,她有一顆多麼了不起的心啊!

在石湖支隊扯起紅旗以後,老林哥一直管著整個支隊的糧襪輜重,根本就顧不了家。老林嫂要餵飽那幾張嘴是相當不容易的,逼得她像男人一樣,風裡雨裡地出湖捕魚,而且還嫌受罪不夠似的,後來又把於蓮抱了回去。可她實在是個太累贅人的孩子,從小几乎是在老林嫂的背上長大的。有什麼辦法呢?她要撐船,她要張網,只好把孩子捆在脊背上,而且還要走村串舍,為她背脊上的寶貝,去尋找那些有奶水的媽媽,討口奶吃。哦,她走了多少路程啊!每天早中晚三頓,離柳墩最近的村舍,也得三華里開外,計算一下吧,整整兩年啊,不論颳風下雨,不論天寒地凍,她揹著小於蓮,一步一步地在泥濘的道路上,在水漫漫的沼澤地裡,跌跌撞撞地蹚著、走著,有時候不得不手腳並用,才能爬上那陡削的堤岸,而蓮蓮還不住聲地哭鬧,在於媽的脊背上扭動掙扎。

“乖乖,別哭,快啦,快到啦……”

那種場景,於而龍現在一閉眼,立刻閃現在腦際。有時情況好些,條件許可,她就把孩子送到支隊來;一旦緊張起來,戰鬥頻繁,她準會把於蓮抱回家去,而且總是給蘆花說:“放心吧,只要我孩子死不了,她就能活著。”

於蓮如今活著,可老林嫂的兩個兒子呢?

石頭,她的頭生子,是在石湖殘酷的階級鬥爭中,最早犧牲的一名小戰士,他死得那樣悲慘,至今,於而龍還記得老林嫂坐在井臺上,舀著一瓢瓢水,沖洗小石頭破碎屍體的情景。那血跡斑斑的場面,猶歷歷在目。從此以後,兩軍對壘,就在嚴峻的鬥爭裡廝殺、格鬥、扭打、相撲,一直不曾停歇,甚至不分不解地戰鬥到公元的一九七六年,好像這一仗還沒有見分曉。

“王緯宇,你是學過歷史的,難道不應該這樣來理解麼?正如抽刀斷水一樣,歷史是砍不斷的,有前因才有後果,對不對呀?老兄……”

那個可愛的石頭,總還是在媽媽的眼睛底下埋葬的,可鐵柱呢?老林嫂的第二個小子,卻是於而龍親手埋在朝鮮定州南面,緊靠西海岸的一座山丘上,那是一個多麼勇敢的騎兵,一直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息。是他,小柱子和通訊員長生,一九四八年初用擔架抬著游擊隊長離開石湖的,而今天,他回到石湖來了,可兩個抬擔架的年輕孩子呢?

當時,於而龍想,把小柱子埋在海邊,那山頭正朝著祖國的方向,海和海總是相連通著的,母親懷念孩子的哀思和淚水,也許會順著塘河流進大海,隨波逐浪,飄泊到埋有兒子骨殖的異國他鄉的土地上來吧?

三十年前,老林嫂親自把鐵柱交給於而龍:“二龍,把柱子帶走,當你的孩子一樣,全託付給你啦……”一個做媽媽的嘴裡說出這樣的話,那該是多深的信賴,因為她拿出來的,不是別的什麼,而是一顆母親的心啊!

他無法想象一九五一年,當她收到那封報告不幸訊息的信件,該是怎樣度過那最悲痛的時刻?他把鐵柱得到的軍功章和部隊的獎狀,寄給了江海,就是現在主持地委工作的濱海支隊長。請他在無論怎樣忙的情況下,也要抽空去石湖柳墩一趟,看怕的災難。

然而,軍功章也好,獎狀也好,能彌補母親心頭的巨大傷痛麼?再說,江海究竟去了沒有?也不曾再過問,就以為了卻一樁心事,自己的靈魂也平安了。

當然噦,戎馬倥傯,遠離祖國,總還可以找到聊以塞責的理由,但這並不是老林嫂的最後一次打擊。緊接著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五二年,老林哥,那位給他管了多年柴米油鹽的老戰友,一位再好不過的當家人,在湘西剿匪鬥爭中壯烈犧牲。他是掩護工作隊衝出重圍,而落到土匪手裡的。那些匪徒殘酷地折磨他,要他交出銀洋、鹽巴和糧食,因為他是後勤部長。最後,一無所獲的土匪像一群十惡不赦的野獸,殺害了這位忠貞的戰友,而且那幫匪類,像殺人生番似的,支解了他的屍體,給煮吃了,只留下一頂破舊的軍帽,一頂從石湖戴出去的軍帽。

一個接一個的噩耗,像沒頂的巨浪,向老林嫂壓來,她該是以多麼巨大的力量,才能剋制住自己不至於發瘋,即使一團鋼鐵,也會在苦痛的烈焰中熔化的。可是在她最需要人支援的那些年代裡,於而龍問著自己:“我又在哪?”

哦,那時他正在王爺墳的石人石馬中間,籌建一座巨大的工廠,忙得不可開交,一封撫慰的信都不曾讓於蓮給她帶去。

不錯,曾經接她宋住了幾天,然而她不習慣都市生活,尤其不習慣謝若萍的公筷制,吃口菜,要換兩回筷子,衛生倒是有了,隔膜也隨之產生。不久,她想念她的石湖,回去了。於而龍埋怨自己的妻子,可並不責怪自己,他總是能夠自我寬解:“我忙啊!”難道他不瞭解麼,無論回來得多晚,十點,十一點,她都在葡萄架下等著;毫無疑義,如果他忙得在王爺墳回不來,她肯定終夜在守候的,像過去打游擊那陣一樣。她多麼盼望和他談談啊,隨便談一談過去的事,現在的事。她並非是尋求安慰和支援才來的,也不是因為付出了代價,而要得到什麼報酬。不,她只是把於而龍看做親人,想和他訴一訴做母親的衷情,然而那些繁文縟節把她苦了,挾筷子菜吃都那麼費事,更不要提那花花綠綠的熱帶魚,真是比祖宗還難侍候。她弄不懂養那撈什子有什麼用?然而於而龍有工夫欣賞那些魚,卻沒有時間聽一個接連死了兒子和丈夫的,想吐一吐心頭委屈的候補游擊隊員的呼聲,唉,她怎麼能不想念石湖呢?

但她,卻在於而龍被誣陷得連狗屎都不如的時候,竟在縣大堂上,扭住縣委書記,捱著文攻武衛的棍子,要他講公道話。甚至在風霜淒厲的北方之夜,守在接待站裡坐以待明,要為過去的游擊隊長辯誣……

那棵失蹤了的銀杏樹,無論如何也望不見了,但是,映入於而龍眼簾的,卻是那個把一切都奉獻給革命,連心都不吝惜掏出來的老林嫂的形象。她同他記憶裡的那棵銀杏樹一樣,高大壯偉,巍巍挺立,舢板已經劃得夠遠的了,柳墩快淡得看不見了,但是,他覺得,老林嫂肯定還在垂柳下站立眺望。

——老林嫂,老林嫂,你完全有權責備我的呀!但是昨晚上,你卻半個字沒提到自己,只是一個勁地關切著我,關切著我的家庭:“這些年可把你們苦了,不知為你們掉過多少眼淚,香也燒了不少,明知沒用,可也偷偷地燒,還能指望誰呢?託天保佑你們吧!”

“我的老姐姐啊!”於而龍兩眼溼潤了。

“嘿,當心!”

一聲清脆的語音打斷了於而龍的懺悔,不遠處,一雙明亮得出奇的眼睛,在給他打招呼。

“我礙誰的事麼?”於而龍駐下槳來,打量著同親划著一條舢板的女同志。湖面相當寬闊,兩條船是絕對相撞不到的——生活倒常有這種現象,不應該相撞的,卻偏偏碰在了一起,然而現在卻並不如此。也許女性的邏輯,喜歡大驚小怪,和虛張聲勢吧?

“外鄉人,請你注意到那些——”那個年輕姑娘輕盈地一笑,有禮貌地指給他看插在湖裡的木樁。於而龍摸出眼鏡戴上,才看清楚木樁上面還寫有字跡,細細看去,認出了“測量標誌,船隻繞行”等不很顯著的字樣。

哦!而且還不止一根木樁,放眼望去,約摸每隔二十五米,就有一個露出水面的標誌,逶迤不絕地伸展到很遠很遠,直到目光達不到的遠處。

這些插在湖裡的木樁,使他產生了一種奇異的聯想,很像他五十年代春風得意的年頭裡去林區打圍時,一路撒出去的連在繩索上的小旗,也是絡繹不斷,直延伸到看不見盡頭的森林深處。可是,小旗是用宋愚弄動物的;後來,他才瞭解,這些木樁,卻是人類愚弄自己的一種標誌。

於而龍馬上沉浸到那次美好愉快的回憶裡去了,也許這是人的性格軟弱之處,值得留戀的往事不大容易忘卻。

打獵,如同一場冒險的愛情角逐,勝利的可能性是相當渺茫的,也許空空地白跑了半天,一無所獲;也許,弄不好,兇猛的野獸反撲過來,給上一爪子,鮮血淋漓。正如年輕姑娘的巴掌,抽在那些不識相的追求者臉上,獵物和漂亮狡猾的女性差不多,要想得到它和把它弄到手,中間是有相當距離的。

那一回,是好客的主人為他和廖總工程師,還有那位裝腔作勢的外國專家安排的一項餘興。那時候,他是個受人尊敬的廠長,幾乎所到之處,無不熱烈歡迎。

主人想出了打圍的主意,於而龍的手癢了。

但是別爾烏津直聳肩膀,那陣,於而龍的俄語程度,會話要比閱讀差勁,小狄翻譯著這位專家的話:“這種森林比不上西伯利亞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怕不會有什麼野生動物可打吧?”

“小狄,你就問他:到時候手抖不抖?打過槍沒有?會不會扣扳機?要不要老兵給他講講射擊要領?……”

廖思源永遠保持一股紳士風度,即使後來在優待室隔離審查時,也總是溫文爾雅地講究禮貌,他對小狄說:“不要照老於的話直接翻譯,婉轉些,不妨說:只要有目標、有理想、有追求,就不會落空的,並不決定於森林面積的大小。”工程師有著強烈的民族自尊感。

別爾烏津認為自己勝利了,因為他看出小狄不肯翻譯。

主人問他:“打過仗嗎?”

他拍拍自己的肩膀,表示也曾扛過軍銜的:“衛國戰爭期間,是個中尉。”

“哈哈,看他樣子,倒像是當過幾天中將似的。”於而龍遞給他一支嶄新的雙筒獵槍,燒藍髮出森森的幽光,別爾烏津接在手裡,情不自禁地端起來瞄準。看來,那種躍躍欲試的興奮使他衝動了,於而龍對主人講:“看見沒有?沙文主義來精神了,不過,你得想法讓他打到點什麼才好,哪怕一隻瘟山雞,或者一條傻狍子,要不然,他會認為丟了他們的國光。”

他們在一群嘶嘶亂竄的獵犬護衛下,由幾名精明的獵手陪同,在黑森森的老林裡,足足折騰了大半天,累得人仰馬翻,精疲力竭,才抬回來那條蹲了一冬天倉,而變得瘦弱不堪的棕熊,以及其他一些獵獲物。

黔之驢樂不可支,向年輕的翻譯滴里嘟嚕說個沒完,小狄是個非常嬌氣的女性,那姣俏玲瓏的秀麗身材,那瓷雕似的白淨面孔,那晶營瑩玉潔的面板,彷彿透明似的。她正為在森林裡跋涉之苦生氣不已,哪有興致翻譯別爾烏津的感想,只是籠統地概括一說:“他說他像伯爵一樣,過了一次中世紀的狩獵生活,高興壞了。”

於而龍問:“他大概講他們的伯爵,也比我們的好吧?”

廖總工程師笑著:“你呀你呀……”那位伯爵以為他們附和他的觀點,一個勁地圍著那頭棕熊,喊著“哈啦少”……

出差回來還未坐穩,周浩打電話叫他到部裡來一次,於而龍有點沉不住氣,雖然電話里語調相當平穩,但那是颱風眼裡的安靜,多少是不祥之兆。他知道,“將軍”決不會誇獎他的槍法,只好硬著頭皮推開了他的門。

周浩開門見山:“聽說你一槍結果那頭熊的性命,是嗎?”

黔之驢的槍法實在稀鬆,可能他那個中尉,是在機關裡熬出來的軍銜,連打幾槍,那頭棕熊還在咆哮著逃跑。於而龍禁不住主人和獵手的慫恿,騎兵打活動目標是拿手好戲,一槍就把熊撂倒了。

“呵!真了不起啊!看樣子蘆花犧牲了,神槍手的光榮該輪到你啦!可惜那不是石湖,也不是打游擊。於而龍,於而龍,你都搞了些什麼名堂,比欽差大臣的譜兒還擺得大,皇帝出巡,也搞不出你的排場,多神氣,多威風,人家整個機關幹部,都跑到林子裡為你吆喝,把熊轟出來,讓你射擊,你,你……”

無法再回憶下去了,於而龍覺得他耳朵根都發熱了,因為“將軍”在發火的時候,那江西老表罵起人來,是相當粗魯的。廖思源自知是個免於追究的同案犯,直安慰於而龍:“沒辦法,誘惑有時是不可抗拒的,我們都是夏娃的後代,免不了要去吞食禁果。”

那天,“將軍”發完了脾氣以後,問他:“聽說你打獵回來,還背那個女翻譯過河,不會是別給你造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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