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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謝若萍指摘過他的話,多少有些道理,他,對於女人的心理研究得實在很少,好端端的,一位萍水相逢的姑娘,不知哪句話沒有講得妥當,把她惹惱了,不愉快地分手了。

“真的,生我什麼氣呢?”於而龍不那麼看,也許因為自己不是她所想象,或者需要的那種法力無邊的大幹部,幫不上什麼忙,而不再感到什麼興趣了。於是,他又獨自一個人,沿著新挖出的河道,悶悶不樂地朝陳莊劃去。

“神經質,女人有時就會發作一陣莫名其妙的歇斯底里,例如蓮蓮……”他給自己解釋。譬如他那離了婚在家住著的女兒,就動不動鬧些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彆扭。

每當碰上這樣不愉快的場面,謝若萍就會發表她那不知講了多少遍的話:“該結婚啦!一個女人,怎麼能沒有愛情、婚姻、家庭、孩子這幾部曲呢?”

對於兒女的婚姻大事,於而龍從去年年初,就決定奉行不再幹預,不再插手的政策。因為事實教訓了他,於蓮的婚姻,他是染過指的,結果是那樣不幸;相反,於菱和那位舞蹈演員,他曾經投過反對票,但經過風風雨雨的考驗,倒證實了是完美圓滿的一對佳偶。

“放心吧!大夫,你也不用擔太大的憂,我們只見過枯萎的花,可很少見到一個枯萎的年輕女性——”

就在一個耳光把那個求婚者扇走以後,做母親的使擔憂地問:“蓮蓮,你不該這樣任性胡來,應該認認真真地考慮一下啦!”

於蓮又止不住地笑了:“看來,媽媽恨不得我趕快嫁出去呢!”

“不能永遠這樣。”

“放心,我不會讓二老大人養我一輩子的。”

“姐姐——”那個舞蹈演員憑著那種女性的敏感,狡獪地一笑。但是,很遺憾,無論是於而龍,還是謝若萍,都不曾注意到於蓮白了柳娟一眼。而聰穎的演員馬上懂得了她的潛臺詞,嫣然一笑回去聽那“雨中的白花”了。

“你們猜猜,今天我碰見誰啦?”

謝若萍突然提出來一個沒頭沒腦的問題,但是兩位聽眾都懶得搭腔問一聲誰?好像父女倆都能預卜到她碰上的,準不是什麼感到興趣的人。果然,謝若萍見父女倆毫無反應,便自己講了:“小農他爸今天來醫院了。”

於而龍連問都不想問一聲這位以往的親家,雖然他是在某某工辦和部裡都是相當顯赫的人物。但是於而龍生就的脾氣,沒辦法,就是不買他的賬。其實只消他一句話,於菱就可以回來,但哪怕死,於而龍也不朝他開口。

他老伴直是解釋,因為她完全理解那位官運一直亨通的老徐,對周浩,對於而龍,對所有和他不唱一個調調的人,是想方設法要做到或是投入他的麾下,或是離開他的眼前,直到他看不到的地方去。而且他是一個很有耐性的人,只要他一天不離開這個世界,他會一步一步地或打或拉,又打又拉地達到他的目的。“他主動地跟我打招呼,挺熱情,又有醫院的頭頭腦腦陪著,我是科主任,躲也躲不開。”

兩位聽眾既沒有責怪她不該去接觸這位顯貴,也不曾表示讚賞她去應酬這位表面溫和、內心殘忍的政客。——是的,這是我們社會產生出來的畸胎。

“他都不知道菱菱被捕的事!”

於而龍在肚皮裡罵著:“裝蒜!”

“還嘆了口氣,得想法弄出來才是——”謝若萍當時差一點點就要向這位大人物張嘴了。但是,她是於而龍的妻子,丈夫的骨氣,使她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於蓮坐在沙發扶手上,給她媽梳弄著頭髮,也不說話,因為一想起原先曾經生活過的那個家庭,怎麼也是一段不愉快的回憶。

“後來,我們那位熱心腸的院長,跑來對我講,小農現在很後悔,很苦惱,給他介紹了幾個,都看不上,不是拿不出手,就是沒點水平;老徐也埋怨他老伴,事情全是她搞糟的,辦得太魯莽,太不慎重了。”

兩個人分明不願聽牧師講道式的話,可又不得不聽下去。說實在的,聽不入耳的話,偏逼著自己去聽,正如不願看的狗屁文章非要看一樣,也是一種活受罪的表現。於蓮攔住了她媽的話頭,提醒地:“媽,什麼時候,又白了一綹頭髮?”端詳著天花板的老頭子是個直筒性格,他把於蓮含而不露的話,一語道破:“純粹是鹹吃蘿蔔淡操心的結果。”

醫生給氣得哭笑不得:“你們爺兒倆,真算是死爹哭媽的擰種了。”

於而龍站起來,望著牆上鏡框裡珂勒惠支的版畫,那是於菱突然被捕以後,於蓮從一堆藏畫裡找出來掛上的,那畫面上是一個失神的母親,捧著她死去的孩子。哦!看上去是怪觸目驚心的。“你們那個婆婆媽媽的院長,也打算學王緯宇的樣,討好巴結這位大人物,拿蓮蓮作為祭壇上的犧牲品?夠了,你應該直截了當地回絕她,我們不願意把女兒再送進那種人家去。別看他侯門似海,我不羨慕。那個小農,還從事尖端科學的研究,會毫無一點丈夫氣,我怎麼也弄不明白。拿騎兵的話說,是匹劁大發了的馬,連點精神勁都給騸掉了,小農除了不會生孩子以外,跟娘兒們有什麼區別?有一回,我看見他津津有味地鉤花,編什麼尼龍絲小玩藝,好沒出息,我問他,這和你那拋物線方程有什麼聯絡?你們猜他回答什麼?‘指望我去得諾貝爾獎金嗎!’是啊,他只能是拴在他媽褲腰帶上的寶貝,要不,就去當面首或者男妾,現在不是有人正津津樂道嗎?”

“你看問題太偏激,按說像那種家庭出來的孩子,完全可能是個紈袴子弟——”

“這類畸形的變種更壞。”

謝若萍不理他,轉過臉來問她女兒:“蓮蓮,你再認真地考慮考慮,一個能以你的意志為意志的丈夫,小農倒是蠻合適的。而且我想,或許對菱菱有利!”

老頭子火了:“你倒是去跟那種鼻涕蟲,過幾天試試看。”

於蓮從國外留學——嚴格講,應該是進修——回來以後,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追求她的,關心她的,舊雨新知使老房子,他們家原來居住的那套四合院,電鈴整天響個不停,宋來往往的年輕人,進進出出的藝術家,弄得厂部保衛處長老秦,那個大個子,婉轉地向於而龍提出意見。他只好向處長解釋:“可惜你沒個成年的女兒,否則,就能體諒我目前的處境了。老秦,我總不能在大門口貼個佈告,寫上‘求婚者止步’吧?”

做爹孃的終於找了個適當機會,同越長越標緻的女兒,談談她的終身大事。於而龍記得她在小學時,有一次選幾個孩子給外國元首獻花,她未被挑中,氣得回來罵鏡子裡那個瞘瞘的小女孩,沒點樣。但是,女兒十八變,現在,甚至一位電影導演都堅定地約她去試鏡頭。老兩口才一張嘴,問所有追求者中間,她比較傾向誰時,於蓮乾脆痛快地回答:“他們純粹是瞎起鬨,我已經有了。”

“二老大人”嚇得張口結舌,半天才想起來問:“是誰?”

她不說。

“在哪兒?”

她依舊不說。

做媽的思路要開闊些,因為那時她才回國不久,連忙問:“是中國人吧?”她知道,女兒是個相當任性的女孩子,她真敢給你招個洋駙馬回來。

“中國有六億人口,我幹嘛找外國人呀?我只說一個條件,看看你們的態度吧?”

老兩口像進了考場似的,靜聽主考官發落。

於蓮不慌不忙地說:“別的我先不談,頭一條,他父親原來是個民主人士,後來是個右派,你們幹不幹?”

右派分子和番邦駙馬相差幾許,那怎麼能行,謝若萍首先抗議:“別再往下說了,蓮蓮,我跟你講,不行,毫無考慮餘地!”在她眼裡,右派兩字,同她在顯微鏡裡所見到阿米巴、桿狀細菌、立克次體是差不多的東西。“蓮蓮,你也不想想,咱們怎麼能同那種人家攀親?”

“不過,那位民主人士不在人世,已經死了。”於蓮又補充了一句。

“人死了,可填在成分欄裡那四個字,永遠活著,一代、兩代、三代都得背下去。”

於而龍記得當時於蓮介紹過,好像那位民主人士還是給革命做過一些貢獻的。但是他終究不能夠脫離現實,視野的侷限,文明的程度,各式各樣的禁忌和桎梏,總是還要束縛住自己的思想,正如盧梭曾經哀嘆過的:“人,生來本該是自由的,卻處處受鎖鏈的束縛。”——所以事情就弄到女兒這種離婚寡居的結局了。

他譴責著自己:怪我吧,蓮蓮,怪我頭腦裡那個鬼,非但不敢支援你,相反參加了由你媽和王緯宇兩口組成的說服陣營,勸你回心轉意,和那個我們既不知道姓名,也沒見過一面,更不瞭解其品行的年輕人決裂,是多麼殘酷啊!

罪孽啊,任何倒行逆施的罪孽,總要付出沉重的代價,歷史證明了這一點,原諒我吧,蓮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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