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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而龍兩眼一陣發黑,不相信這一切會是真的,可眼前的現實,使他想起江海所說的那句意味深長的話:這是一個無論對於生者,還是死者,都是嚴峻考驗的年頭啊!三十年來一直在心目中嚮往的聖地,他精神上的憑藉和寄託,剎那間,嘩啦一聲全塌了下來。甚至連個廢墟都不曾留下,那樣的話,或許還能遺留一點足可憑弔的斷磚殘瓦。現在,什麼都沒了,像那棵高大的銀杏樹一樣,古怪地失蹤了。

他想起一個夢,一個蘆花的夢,一個他從來也不相信的夢。哦,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漆黑的世界,從來也不曾這樣黑過,黑得可怕,黑得恐怖。好像在這個世界裡,從來也不存在過光亮似的,或者,起碼在夢中人的記憶裡,早就消失了光亮的概念。她覺得她醒了——她說得確切不移,但於而龍不那麼深信,因為夢境和現實有時會驚異的相似,難解難分。確實也是如此,現實中的怪誕不亞於夢境;而夢境裡的剎那悲歡,在現實中會一再重現。於是他說:“沒準是你夢魘著了!”蘆花搖搖頭:“不,我醒了!”好吧,也許她醒了,生活裡有這種可能,在黑夜裡,明明醒著,眼睛瞪得大大的,但實際上和睡著也無啥大的差別。於是她迷迷糊糊地聽到一個腳步聲,朝她住著的那座草棚走來,“誰?”她立刻警覺地問著自己的心。

那是石湖支隊差一點點就在石湖上站不住腳的困難時刻。所有應該離開支隊,無法再堅持下去的隊員,都用這樣或者那樣的手段,離開這一支初創的革命隊伍。只有一個人,他是完全屬於那種應該離開的人,但他偏偏沒有走。難道是他?蘆花思忖著。

他終於也要開小差了。

然而,他圍著她的草棚轉悠是為了什麼呢?腳步聲很輕很輕,是想來殺害她呢,還是打算來姦汙她呢?那時,她是支隊惟一的女戰士,也許他在離開以前,給支隊一點報復。那是他完全做得出來的,而且他分明知道,她恨他,從來不給他一絲笑臉。現在,她被惡性瘧疾纏得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失去了任何抵抗的力量,於是她大聲地叫喊起來。一會兒,腳步聲消失了。

“絕不是夢!二龍!”她對偵察回隊的於二龍說。

“你在發燒,腦門子都燙手,好好躺下,別說胡話!”

她用虛脫衰弱的聲音說:“他沒開小差嗎?”

“你說是誰?”

那燒得通紅的臉頰上,泛起一絲疑雲。

在那個漆黑的世界裡,是什麼都可以強姦殺害得的,甚至人心民意;那些崇高的理想,神聖的意志,美好的願望,幸福的嚮往,都曾經被踩在泥土裡,受到踐踏和蹂躪。因此,於而龍對眼前出現的這種情況,也就雖然心傷而並不奇怪了,於是不再想那個夢。現在在他眼前,原來埋葬蘆花的地方,如今是一條寬闊平坦,塗著黑色油渣的公路,順著湖濱,延伸到望不見盡頭的地方。

江海給他介紹,這是他和地委一些老幹部,十年前當小工,親自修過的公路:“不僅可以通往縣城,通往省會,還通往首都呢!”如果真是那樣,於而龍想:蘆花,在你化為泥土,為後代修鋪的公路,倒多少像精神上的紐帶,把我們聯結在一起呢!

三十年前,也就是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當人們把他放在擔架上,抬著離開石湖的時候,或許是王緯宇的有意安排,要不,就是抬擔架的長生和鐵柱的好意,故意多繞幾步遠,來到那棵高大挺拔,亭亭如蓋的銀杏樹下,向蘆花的墳塋告別。

於而龍記得那時,新墳上也才只有幾棵纖細的、弱不禁風的枯草,在寒風裡瑟縮。

墳不大,矮趴趴的,墓石也平平常常,不那麼突出,只是那殷紅的顏色,使人聯想到血,石碑上的五角星,好似死者明亮的眸子,閃爍著不同尋常的光彩。其他,再也找不到什麼特殊之點。這是當時游擊隊員的心意,也非常符合那個女指導員的性格。好像眾人還費了好大口舌,才制止住王緯宇代理隊長,打算大搞大弄的做法。他要搞一座陵墓,還要修一座紀念碑。這個曾經親手拆毀過自己親爹墳塋的王緯宇,以人們不可理解的積極性,向支部建議,向骨幹遊說:“蘆花的血不能白流,我們總要讓她在這世上留下些東西。死者的遺願,生者的責任,我們活著的人惟一能盡到的心意,也就是這些了。”

一個共產黨員,活著的時候,生活在群眾中間,死了以後,也應該普普通通,平平常常。隊員們,尤其是那些老同志,都這樣說。因為他們深知蘆花的心意,她決不會同意自己和眾人不一樣的,於是王緯宇的主張才算告寢。其實,歷史就是這樣的,碑石是樹立在人民的心靈中的。

哦,那是一個多麼寒冷的冬天啊!

“歇會腳吧,長生!”老林哥招呼著。

王緯宇咬著嘴唇,那種他們家族特有的嘴角皺紋,深陷地摳了進去,默默地先在新墳旁邊站住了。

大部分戀戀不捨的戰士和支隊幹部,早被於而龍擋了回去,因為他從那些朝夕相處了快十年的戰友臉上,看見的並不是送別,而是送葬的沉重心情,心裡無論如何不是那麼愉快的。於是他揮手叫他們停步,王緯宇也幫助勸說著大夥:“同志們,別遠送了,支隊長到醫院去取出彈片,就會歸隊的。”( 這塊從大腿股骨裡取出來的霰榴彈片,一直儲存在謝若萍身邊,那時,她還是個見習醫生。)

“早點回來呀!支隊長!”

“給我們寫信來……”

“什麼時候回隊,告訴一聲,我們去接你。”

儘管人們嘴上講,但誰都不相信,因為他從黑斑鳩島上活著回來,大腿腫得比腰還粗,再蒙受蘆花犧牲的打擊,死裡逃生,親人陣亡,身上還殘存著彈片,能否再經得起復雜的大手術?能活下來就是萬幸,反正戰場上是沒有他的事了。

那些無聲的語言,他從人們臉上看得出來,不僅他們,就連他自己都覺得像斷了翅膀的雁,永遠退出戰鬥序列了。然而,戰爭之神並不曾把他拋棄,他在馬背上又度過幾年征戰生涯,一直到王爺墳為止。而他們,那些石湖子弟兵,絕大部分倒早早地離開了人寰。

王緯宇、老林哥,還有幾個同志,一直隨船送到三王莊,尤其是站在新墳旁邊的王緯宇,充滿了難以名狀的感情——躺在擔架上的於而龍看出來是惜別之情,彷彿有著無限心事。

當時,他理解王緯宇的心情,大概是肩頭上壓著扁擔時的沉重感,已經沒有精力顧到其他了。更多的倒是對於工作的憂慮之心,隊伍要升級,改成正規部隊建制,人員要擴充,準備去解放縣城,還極有可能離開本鄉本土,開赴到外線去作戰。

“都撇給你了,老王,一攤子百兒八十口人,許許多多的家務事,統統給你留下來了。”於而龍敢賭咒,是半點幸災樂禍之心都不抱地講出來的,因為他正是於而龍向陽明竭力推薦的人選。一九四七年戰爭朝外線擴充套件,那年頭各處都需要人手,幹部奇缺,就像猛然間長大的身材,衣服鞋襪頓時嫌小了,現做現縫也來不及。一個小小的石湖支隊,實際上也就是縣大隊罷了,要準備擴成一個團的建制,需要多少人手啊!那時江海已經改編完畢,進入山東解放區了。因此,陽明政委讓他死心,自己想辦法物色人才,培養幹部,上級只能抽走幹部,而決不會再派幹部來的。就這樣,他向領導建議,由王緯宇代理隊長職務。

但他替王緯宇擔心,因為支隊的基本骨幹,多半是老同志,蘆花的影響還是深的。雖然蘆花犧牲以後,他的組織問題最終得到了解決( 那封血寫的入黨申請書總算沒有白費 ),但“七月十五”的論點像幽靈一樣,在背後議論,所以大家並不十分相信於而龍的推薦是絕對的正確。因此,可能使他開展工作,感到棘手。而且還有點對他歉疚之處,因為他一年內連續負傷,精力實在不逮,隊伍不曾整理得那麼幹淨利落就交給他,像一隻箍得不緊的木桶,有些稀里嘩啦,很覺得過意不去。

他記得他們當時手握得多麼緊啊!可以肯定,王緯宇是非常激動的,至今還能記起,清清楚楚地記起,印象特別深刻地記起來,站在蘆花墳旁的這位兩頰凹陷、鬢髮如刺的二先生,手是冰涼冰涼的,而且在不安地顫抖。

——我想我還不至於說錯( 雖然他必然要矢口否認 ),那時,我們這位參加革命的大學生,剛剛渡過了他生命史上的一個最嚴重的關頭。還記得他在獲悉胡宗南侵佔延安的訊息時,在有些解放區重新落到國民黨手裡時,在我們石湖支隊又一次瀕臨困難境地時;也正是他那位令兄向他招手,要他採取離心攻勢時。哦,他真有過一陣飯吃得不香,覺睡得不實的難熬難忍的日子。

但是,在蘆花犧牲以後,他告別石湖的時候,王緯宇已經像患了一場傷寒病似的逐步復元,眼睛不再那麼無神失魄的樣子。真的,於而龍把心底裡的祝福,透過那緊握的手向他表達出來。

“再見吧!好好幹吧!緯宇同志,你雖說是個新黨員,可是三八式的老同志啦!等著聽你的戰鬥捷報!”

他腦袋垂得很低,似乎在打量著墳頭上那棵衰微的枯草,看得那樣專心致志,以致於而龍懷疑他是不是在聽自己講話,或者他的確對未來的日子感到惶恐。那時候,游擊隊長躺在擔架上,望著他;雖說,彼此之間有過隔膜,有過掛礙,甚至還有過不愉快,但於而龍是個直性漢子,事情過去了,也就煙消雲散。這一會兒,倒真是毫不見外地赤誠相待,多麼希望他能夠勝任愉快地挑起隊長這副說來不輕的擔子啊……

然而,十年前那一場風暴掀起來,於而龍被關在九平方米大小的“優待室”裡隔離反省、接受批鬥,棍棒交加、觸及靈魂的時候,王緯宇終於亮相結合登上前臺,如願以償地來辦交接,於而龍再不是石湖那時的衷心祝福了,而懷著一種陰暗歹毒的心理,著實地“恭喜”了一番。

“祝賀你終於瓜代,完成了歷史階梯的必然一步!”雖說是民辦的業餘監牢,獄吏和囚徒之間的關係,也是等級森嚴的,所以他沒有把手伸給這位革命幹部,以免“玷汙”了他。

“得了,老兄……”他知道於而龍並無半點誠意,但又不願同他頂嘴,一個心情舒暢,乾運亨通的紅人,是不會斤斤計較走背字的朋友所發出來的牢騷的。

於而龍向同屋的難友,那位動力學造詣極高的反動權威發問:“密斯特廖,你見過買彩票中了頭獎的人,臉上那副高興模樣嗎?”

廖思源採取不介入的姿態,正襟危坐,緘默不語。

王緯宇撲哧笑出聲來,他覺得這個人有著不可理解的頑固,寧可自討苦吃,也決不讓步。哪怕只是口頭上暫時的服軟,他也決不肯幹。這種可笑的愚直,除了激怒那些眼中佈滿血絲的打手,有什麼用呢?他覺得應該勸導兩句:“二龍,順時應勢,是做人的一條基本準則,聰明人都這樣活過來的。你本來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要早聽我的勸告的話——”

“三千年為一劫,那回風雪之夜的賜教麼?”於而龍早就敬謝不敏了。

王緯宇轉向那位落魄的總工程師,他那頭頂上還依稀留下“小將”們給他剃過陰陽頭的痕跡,很像兩壟緊挨的莊稼地。一壟肥水充足,趕上節氣,麥苗長得茁壯,齊刷刷的一片;另一壟小苗才鑽出土,連地皮都沒遮住,不過,終於還是長了起來,屈辱既不能使頭髮降服,那也不會永遠叫人抬不起頭。“一味固執有什麼用呢?廖總,你說是不是?需要剛的時候就硬,需要柔的時候就軟,或者是剛柔並濟,軟硬兼施。而他,一條道走到黑,怪誰?”

廖思源保持中立,合著眼,像參禪似的盤腿打坐。

其實有什麼好交接的呢?除了挨鬥的權利之外,一切都被“奪”走了。哦!原來是來討那外國專家使用過的,大寫字檯上的幾把鑰匙。

“我已經早就交給了小狄!”

王緯宇說:“但是,那位清高的效忠於你的女性,一定堅持非要你寫個條子,她才肯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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