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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於而龍不禁感嘆系之,心裡唸叨:我的忠實的小狄,使他們嫉妒了。愚不可及的姑娘啊!俗話說得好,孩子都死了,還在乎一把乾草嗎?

當於而龍關在“優待室”裡閉門思過的時期,他的家嘩啦一下解體了。謝若萍編進醫療隊,到祁連山南麓的荒原給牧民治病去了,連看老伴一眼的權利都不能獲准,只好忍住淚水登程出發。列車西去,可她的臉卻總是向東,擔心她丈夫身上的“棒瘡”什麼時候才能結痂?恩愛夫妻,十指連心,即使到了那荒漠的高原,也常常一個人佇立東望愴然涕下。於蓮和高歌那夥革命家吵了一架,來同她爸爸告別,奔赴雲夢澤國去種那矮稈早稻。而且據說一輩子要在向陽湖畔落戶,終老斯鄉,因為學到老改造到老嘛!可她,還有不如意的婚姻糾纏著,本不想當著爸爸的面哭的,還嫌他的心揉搓得不碎麼?然而,自此一別以後,她還能向誰流淚呢?叫了一聲“爸爸”,熱淚如雨,抱住傷痕累累的於而龍嗚嗚地大哭。

當時廖思源毫無表情地看著,像一尊泥塑木雕的偶像。

他兒子於菱在被攆出四合院不久,就被肖奎帶到部隊當兵去了。於蓮抬起淚花花的臉,望著她父親,問道:“你一個人,該怎麼辦呢?”

於而龍撫摸著他女兒的長髮,不禁嘆息:“自然是要活下去的,我不相信歷史會永遠顛倒過來寫。”

就在這艱難的日子裡,可全虧了小狄在照應他,他怎麼也想不到原先認為是嬌裡嬌氣的秘書,卻有著這樣倔強剛直的性格。那些流言蜚語,對一個沒有結婚的年輕姑娘來說,就不是一般的諷刺譏笑。那些無聊的傢伙,以他們自己卑鄙齷齪的精神狀態,來編造一個又一個謠言,把小狄描繪成一個不要臉的女人。然而她頂住種種難堪的屈辱,一張大字報不寫,一句揭發的話不講,而且理直氣壯地來“優待室”看望他。

“以後你可不要再來這裡看我了!”

小狄說:“坐牢總得有探監的呀!現在,只有我,是你惟一的親人啦!”這話她不僅僅對於而龍說,對誰都不隱諱。

這個瓷雕似晶瑩的高傲姑娘,昂著頭,眼皮抬也不抬地透過那些持刀弄槍的崗哨,每禮拜光臨一次這如今統稱之為牛棚的小屋子,給於而龍送來換洗衣服,而且還替他經管著不多的生活費,為他買一些日用品和必不可少的雪茄。

“捲毛青鬃馬”,第一個衝上臺把於而龍拉下馬的女工,成了全廠的名旦,曾經指著小狄罵過:“不要臉的賤貨,真是舊情不忘啊!”

小狄站住,臉白得像一張紙,但仍舊文靜地告訴她:“你說得半點也不錯,是舊情不忘。我可以坦率地,用最明白的語言告訴你,我確實愛他,但是我更尊敬他,這一點,怕你未必能理解的。”

“捲毛青鬃馬”放縱地大笑,毫無羞恥地劈開兩腿,拍拍自己的褲襠:“別裝假正經啦,小姐,誰不明白嗎?”

無論怎樣冷嘲熱諷,甚至逼迫劃清界限,她仍舊每禮拜來一次,久而久之,看守的人漸漸鬆懈了,於是她用俄語同於而龍交談,用英語和廖思源聊天。“多麼忠貞的女孩子啊!”那位學術權威衷心讚美著。只要她來,總給“優待室”裡留下一股科隆香水的芬芳。

“好吧!我讓小狄把鑰匙交給你!”

於而龍一邊寫便條,一邊想著王緯宇上任後的情景,估計他決不會輕鬆愉快的,幾千人的偌大工廠,可不比當年的石湖支隊,即使那百兒八十個弟兄,也是在他的帶領指揮下,全部把生命斷送在樊城戰鬥中。那麼這座工廠在他手裡,會不會像斷了箍的木桶,嘩啦一下全散架呢?

只好由歷史來判斷了,而終歸會有這一天。

“你們也別遠送了,老王!”於而龍躺在擔架上,有氣無力地朝他們揮手。

“好!等著你!”王緯宇說。

“我會回來同你一起幹的。”他仰望著那活像老人的鵲山,使他觸景生情,想起在石湖沙洲上度過的,蘆花生命史上的最後歲月,於是向通訊員說:“長生,扶我一把!”

鐵柱,老林哥的二小子,他和長生負責抬於而龍到後方醫院治療去,他剛正式參軍不久,是老林嫂讓游擊隊長把孩子帶走的。負有特別使命的鐵柱抗議:“二叔,謝醫生講,你只能躺著。”

老林哥笑了,好心腸的事務長體貼到他的心境,和長生把擔架抬著,往那塊殷紅色的墓碑靠攏了些。無非是一種世俗的想法,給親人的墳頭添把土吧!此去經年累月,還不知何時再來掃墓!

三十年後,在清明節的時候回來了。

於而龍想些什麼呢?“蘆花,我的蘆花呀!連你的墳墓都找不到了,你甚至比抬擔架的兩個年輕人都不如。鐵柱的墓碑豎立在朝鮮定州西海岸的山丘上;而長生,還有那匹‘的盧’,是埋在面向黃河的陵園裡,可你,石湖支隊的女指導員呢?……”

他不知拿他手裡的鮮花怎麼辦了?

江海挽住他的胳膊,強拉著他走回來:“我記得對你說過的,這是一個無論對於生者,還是死者,都是考驗的年代啊!”

“那麼你應該告訴我,她的下落!”

“你不會忘記,我請求你們原諒過,我沒有能夠保護好她。”

“老江,請你講得不要那樣抽象好嗎?”於而龍懇求著他。

江海望著鐵一般堅硬的漢子,他那剛毅的臉上,顯出準備承受任何不幸訊息的神色,似乎在講:“把你去年難以講出來的話,統統地倒出來吧!我神經不會脆弱得受不住的……”

但是江海看看周圍異樣沉默的人,便把舌邊的話,強嚥了回去。難道十年來,他心靈上受到的傷痛還少麼?幹嗎再給他增添苦惱和悲哀呢?於是他向老戰友建議:“走吧,到我那兒去。”

“我哪兒也不去。”

“幹嗎?”

“在石湖找到回答。”於而龍堅定地說,並把那個花籃捧到他的面前:“要不然,我拿它們怎麼辦?”

是啊!半點可以憑弔的遺蹟都找不到了,難道花籃總讓於而龍在手裡端著麼?

所有在場的人,對於游擊隊長和蘆花之間的關係,誰也比不上江海理解得更深,他幾乎等於親眼目睹全部過程。那時濱海和石湖還同屬一個地下的中心縣委,並未分家。他記得當時是多麼不理解,也不支援那個追求革命和真理,也追求愛情和幸福的蘆花呀!她是怎樣大膽勇敢地作出自己的決定,衝破了世俗的觀念,擺脫了不成文的婚約束縛,和現在端著花籃的人結合。那是一個痛苦的割捨,無論對於蘆花,還是對於他們哥兒倆,都曾有過一段困難的日子啊!尤其是於大龍悲慘的犧牲,加重了他們結合的陰影,但有什麼好責怪蘆花的呢?

人們有權利追求自己的幸福,和追求真理一樣,是誰也不能剝奪的神聖權利;愛情和憐憫是完全不同的事情,難道蘆花就該聽受命運的擺佈才算好麼?

蘆花的一生是短促的,像流星一樣在空間一掠而過,然而她的生命、愛情、戰鬥,以至於犧牲,像流星似發出了強烈的光輝。大凡一個人生前有人愛的同時,必然也會有人恨。死後,愛和恨的分野就會更加鮮明,肯定是愛之彌深,恨之彌切了。要不然,該不會落到連放一捧鮮花的地方都沒有。

“走,江海!”

“哪兒去?”

“沼澤地。”他尋找他那個小舢板,打算走了。

“你發瘋了嗎?想陷在裡面出不來嗎?”

“那好,不攀你。忙你的貴幹去吧,地委書記同志!”

“你這個人哪——”江海瞭解他的脾氣,而且“將軍”在電話裡囑咐過不要袖手旁觀,於是他萌出了一個主意,捉住於而龍的手:“走吧!二龍,我們到天上去!”

“幹什麼?”

“看你的沼澤地去呀!”他拉著於而龍,向停落著直升飛機的大操坪走去,心想:那樣,這籃鮮花就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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