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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於二龍下了一道鐵的命令:“怎麼丟的,怎麼去找回來,快,耽誤了你負責。”

老林哥溼衣服還沒脫掉,失神落魄的勁頭尚未緩醒過來,臉色蒼白,嘴唇發紫,但仍舊像列兵一樣,筆直地站立,敬禮回答:“是,報告隊長,我一定把它找回。”

於二龍揮揮手:“去執行吧!”

那時,難道他沒長眼睛嗎?還不致糊塗昏庸到那種程度,分明在場的戰士們,幹部們,甚至包括江海,都不贊成他的所作所為。明擺著是去送死,汽艇還未撤走,一個人有幾顆腦袋敢去開這種玩笑?抱著剛出世不久的於蓮,坐在灶臺後邊的老林嫂,儘量把頭俯得低低的,免得隊長髮現她滿眶熱淚,可以想象得到,她親眼看著丈夫去送死,心裡決不會好受的。

“報告——”蘆花走了過來:“是我和老林哥一塊撤的,我跟他一塊去。”

魯莽的指揮員,所作出的輕率決定,常是要用鮮血來補償過錯的。他們兩人,冒著天大亮時的密密的細雨,貓著腰從蘆葦叢中蹚水走了,很快,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湖蕩深處。

這時,他開始懊悔了,難道不可以稍為等待片刻,等汽艇搜尋過後再尋找,現在,把他倆送到鬼子眼皮底下,還能有生還的希望嗎?

雨和霧擋住了他的視線,陰晦昏暗的天色,使他看不見,也聽不到他們的任何動靜。每一分鐘對他來講,都是難熬的;每一個人的眼光,在他看來,都含有責怪和不滿的神色。

也許蘆花預見到這一步吧?所以她挺身站出來陪同老林哥去。不然,大家該怎麼想呢?會認為當隊長的,一點也不懂得憐惜人。她那時也剛滿月不多久麼,自告奮勇地去了,隊長的愛人呀,同志們還有什麼好說的,救趙亮要緊嘛!……“蘆花呀蘆花,你在走前,半句話也沒講,但從你眼神看出來,你在替我分擔責任,減輕人們對我的怪罪啊……”蘆花只是默默地接受了他塞給的一枚邊區造手榴彈走了。

那頓麥糝粥誰喝了都不覺得香,一個個吃得萎靡不振,似乎筷子都舉不動,因為那鍋粥是他倆煮好的,但他倆卻一口也沒喝,餓著肚子上路了。

人們焦急地等待著,盼望著,同時又提心吊膽地捏著把汗,千萬別跟鬼子打遭遇。然而,怕什麼,來什麼,突然砰砰地傳來了一陣炒豆似的槍聲。

於二龍心頭一緊,好容易嚥下的麥粥又湧回來,隔不多久,聽到了手榴彈轟的一響,大家馬上明白了,那是甕聲甕氣的邊區造,肯定,他們倆出事了。

霪雨霖霖,把整個天色都下黑了。其實是早晨,倒很像傍晚,雨水從頭髮上流下來,抹把臉,滿手是水,大家全在雨裡站著,誰也不吭聲;於而龍的臉扭向誰,誰都把眼光避開他。他能體會得出,大夥埋怨他的荒唐決定,但又不得不同情他,因為不但出事的人裡面有蘆花,而且他是等著火油箱子裡的錢,去救支隊政委。

終於,老林哥像水鬼一樣,揹著那隻生鏽的“美孚”油箱,和派去尋找的偵察員,從蘆葦深處鑽出來。已經快晌午了,人們眉開眼笑地迎上去,把他圍著,可又把目光集中在那不見動靜的蘆葦後邊,彷彿一個必然的疑問,湧在人們的心頭:“蘆花呢?指導員呢?”

“她——”老林哥雙手捂住臉哭了。

一輩子很少流露憂愁和痛苦的老林哥,第一次,於而龍見他簌簌的淚水流了下來,和著雨水湖水,成了個水人。

又苦又澀的回憶,像蠶吃桑葉那樣,齧著他的心……

而在場哭得更響亮的,卻是老林嫂,和她懷抱裡那個嬰兒。她倆的哭聲,一個沙啞,一個尖銳,撕裂心肺地在蘆葦蕩裡飄蕩。但是該出發赴宴去了,從石湖到縣城還有相當一段路程,無法再等待了,咬了咬牙,於二龍把隊伍交給江海。然後,拎起那隻沉重的鐵皮箱,招呼著長生和幾個警衛人員:“出發!”

老林哥攔住他:“二龍,蘆花掩護我衝出來的,現在,不知死活——”

“你跟江海商量著辦,我得趕緊走。”

“等等!”老林哥一把拉住,從懷裡掏出一個藍布裹著的小包,於二龍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她始終珍藏著的五塊銀元:“蘆花叫我給你的。”

他把那藍布包掖在兜裡,匆匆地走了,留在身後的是他女兒哇哇的哭聲,走出去好遠好遠,依舊能聽到她在啼哭。

遠路無輕擔,那隻火油箱子,分量越來越重,他們六個去赴宴的客人,在肩頭上輪流扛著。除了於而龍和他的通訊員長生,餘下的四名戰士,都是全支隊精選出來的神槍手,每人腰裡兩支短傢伙,能左右開弓,連踢帶打,說實在的,是作了充分準備的。

他們以急行軍的速度朝縣城接近,說好了王緯宇在城關等待著,一同進城,在望海樓一手交錢,一手領人。雖然政委從敵人的關押下,捎出活來,不要作無謂的努力去營救。於二龍和江海商量以後,還是決定要王緯宇去找他哥哥談判,答應付出一筆贖金。因為一九四五年開春以來頻繁的戰鬥,部隊已經很疲憊,劫獄,搶法場,除了付出巨大的傷亡外,未必能奏效。但是究竟誰先想出這個贖票主意的呢?是王緯宇毛遂自薦的?還是王經宇放出口風?或是其他人出謀劃策?事隔三十多年,已是一樁無頭官司了。

縣城已經在望了,這一天,正好趕上逢七的大集,雖然兵荒馬亂,戰禍頻仍,但是絡繹不絕的鄉親們,照舊從四鄉八村朝城關彙集而來。由於戰士都換了裝,穿的是偽軍制服,老鄉們像躲避瘟神似的遠遠離開。城關街道狹窄,加上集市臨時鋪設的地攤,和看熱鬧、做生意的群眾,愈走愈擁擠了。他們擔心會耽誤行程,但是身上披著的老虎皮,幫了大忙,人們自動閃出了一條道,讓他們順利透過。牲口市過去了,糧食市過去了,賣雞魚鴨肉,新鮮蔬菜的鬧市過去了,就在飯市鍋鏟叮噹和響亮的叫賣聲中,他們一行六人,拐了個彎,來到一家中藥鋪子門前,那塊“丸散膏丹,應有盡有”的招牌還在掛著,說明一切正常,留下長生監視,其他人隨他邁進門檻。“老闆”是自己同志,連忙起立讓進客堂後院。

“老王呢?”他一看屋裡沒人,便轉回身問“老闆”,約好了王緯宇在藥鋪會合,一塊去赴他老兄的“鴻門宴”。“人呢?跑哪去了?”

“出去好一會了,槍留在我身邊呢!”“老闆”掏出一支美式轉輪手槍,於而龍認識,那是王緯宇的珍愛之物。早就勸他換一支得用的勃郎寧,當時左輪槍的子彈不大好找,而且在戰鬥中威力不大,但他喜歡它的嬌小玲瓏,像個玩具似的,總在身上揣著。

於而龍接過槍來,塞在腰裡,問著:“他進城了?”

“老闆”回答:“有可能。”

“不是說都安排妥當了嗎?”他一邊說,一邊預感到可能要出問題,因為直到現在,王緯宇還不能攜帶槍支出入城門,說明連個通行證也沒搞到手,怎麼搞的?難道要出事?他把那一箱銀元交給“老闆”:“快,你先把它堅壁起來,或者轉移出去。”

“是——”

他的話還未落音,長生跑進來說:“偵緝隊出城了!”

“糟糕,不是王緯宇叛變,就是王經宇翻臉,準備一網打盡,撤,這裡肯定暴露了。”

砰!——忽聽外面槍響,整個集市立刻像亂了營似的攪成一團,騷擾不安,驚惶不定的聲浪像潮水似襲來,一個店鋪夥計走進裡屋說:“老隊長,他們把城關包圍了。”

沒想到,於二龍成了落網之魚,而且自動送上門的。“王緯宇,我要逮住你,不槍斃你才有鬼,就拿你的左輪,敲碎你的天靈蓋。上一回你挖你老子的墳,這一回看搞些什麼名堂?”他在心裡詛咒著肥油簍子的兩個兒子,白眼狼不是東西,大學生也不是好貨,無論他倆中的哪一個,都把於二龍搞得夠嗆。按照當時他氣憤的程度,即使王緯宇不曾叛變,辦出這種荒唐混賬事情,也決不會輕饒的。

“老闆”拿來老百姓的穿戴,讓他們抓緊換,裹在趕集的群眾裡,混著衝出包圍圈。

“不!”於二龍拒絕了。

他馬上想起那幾百幾千趕集的鄉親,在圍獵者和逃亡者之間,會陷入什麼樣的境地?子彈是不長眼的,共產黨人怎麼能拿人民群眾為自己搪災。所以後來他在銀幕上,看到那些游擊隊,或者地下工作者,在熙來攘往的鬧市人群裡,製造事端,搞成一片混亂,然後趁機遁走的鏡頭,就不禁思索:倘不是他們共產黨的氣味少一些,就是我身上那種要不得的人道主義多一些,反正,我於而龍決不幹使群眾遭殃的事。

那五個人問他:“怎麼辦,支隊長?”

“下河,截條船,走!”

“碰到水上警察怎麼辦?”

“硬衝!我們的槍也不是吃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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