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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越刮越大,浪越卷越高,那條小舢板,在風浪裡,顛簸得越來越厲害。

大概人生也是如此吧?於而龍望著在浪濤裡一會兒沉沒,一會兒浮升的舢板,聯想到一生走過來的漫長道路,倒和這條在浪花飛沫間掙扎的小船,在很大程度上是相似的,從來也不曾有過風平浪靜的日子。命運早給這一代人特意安排好了,好比一塊燒紅了的鐵塊,在砧子上只有無盡無休的錘打鍛壓,哪怕還有一點餘熱,一絲殘紅,敲擊就不會停止,除非徹底冷卻了,命運的鐵匠才肯住手。然而,也許隨著冷軋技術的發展,如今,甚至死去三十年的英烈,也被拖出來放在鐵砧子上,重新加以冶煉了。

那位抱住頭的地委書記有些失悔了:“也許,二龍,我不該講的。糊塗著,固然是個痛苦;明白了,那就更痛苦。”

“不,江海,我們終究是鐵,應該經得起敲打。”

他站起來,走到地委書記跟前,兩個人並肩迎著那愈來愈烈的勁風站立著。聞得出,這是順著晚潮而來的海風,有一點點腥,有一絲絲鹹,生活也是這樣,酸甜苦辣,味味俱全,甚至還包括殘酷的血風腥雨。“鐵永遠是鐵,但最可惜的,我們失去了時間!”

那條在風浪裡出沒的小舢板,已經清清楚楚地映入眼簾,他們先看到坐在船頭的老林嫂,然後,秋兒——那是奶奶惟一的期望,昨天清晨幫著於而龍釣魚的小助手在喊叫著:“二叔爺,二叔爺……”那模樣,那神態,多麼像小石頭,多麼像鐵生,也多麼像老林哥呀?

舢板劃攏過來,先躥上岸來的,卻是那條搖著尾巴的獵狗,汪汪地圍繞著於而龍歡躍地跳蹦,顯得極其親暱的樣子,前腿直趴在他身上,用頭頂著這位舊日的主人。因為它知道,什麼叫做真正的獵人。會打獵的人並不急於扳槍機,而是等待、逡巡、跟蹤,耐心地潛伏在草叢裡,忍受著蚊蠓襲擾,瞄準著。這條純種的獵犬,從於而龍眼裡和習慣的動作裡,看出了這種戰鬥姿態。但是,它同這位老主人一樣,它生命中的最好年月,已經白白地虛度過去了。

老林嫂上了岸,拄著一根棍子,於而龍估計她一定會很生氣,迎上前去,等待著她瓢潑大雨式的責難。從昨天下午離開柳墩,已經整整二十四小時不照面,連去向都未曾告訴她一聲,肯定使她放心不下了。

但她笑著走了過來,本來她倒是有一肚子氣的,為尋找下落不明的於而龍,她幾乎划著舢板繞遍了石湖周圍幾個村莊。現在一看,沼澤地裡,只有兩位當年的游擊隊長,孤零零地迎風站著,一下子,好像歷史倒退回去三十多年,她那候補游擊隊員的生龍活虎的神氣恢復了。

再不是昨天在飯桌上,有王惠平在座,那副呆呆蔫蔫的樣子了,她爽朗地招呼著:“啊!你們兩個隊長,在開什麼秘密會啊?”

“又是事務長打發你給我們送飯來了?”於而龍也是觸景生情,說出這句話的。但是話一出口,翻悔莫及,不該提那個樂觀忠誠的游擊隊當家人,也許會觸動老林嫂的心。

不過,老林嫂倒不曾在意——“謝天謝地!”也許於而龍苦頭吃得太多了,深知心痛是個什麼滋味,所以他懂得珍惜了生怕碰傷誰的心。老林嫂沉浸在回憶的激動之中,好不容易有這塊清淨地方,離開惱人的現實遠了一些,不再為眼前扯腸拉肚的事,勾惹起許多不愉快,倒使她感到輕鬆多了。再加上女性的那種天然規律,隨著年事日高,在她的心裡,做妻子的感情,就要逐步讓位給做母親的感情,所以儘管於而龍提到了老林哥的名字,她也沒往心裡去。相反,眼前的情景,倒使她回憶起動人的往事——當現實是苦惱和麻煩的時候,就容易思念逝去的黃金年華。那時候,濱海和石湖兩家經常互相配合行動,兩位隊長斷不了碰頭磋商,為了保密,就得選一個僻靜隱蔽的地點,於是照料的任務,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身上。她高高興興地回答著:“帶來啦!帶來啦!”她回頭去招呼拴船的孫子:“秋兒,快把那馬齒菜餡餅拿來!”

酸溜溜的馬齒莧,並不十分好吃,然而吞了一肚子生蝦肉的兩位隊長,可能因為是熟食,有點菸火氣,狼吞虎嚥,倒吃得十分香甜。

“比你的望海樓怎樣?”於而龍問。

“妙極了,今天我算開了洋葷,嚐到了石湖美味。”

“要是有把鹽,有口鍋,我下河給你摸魚捉螃蟹,來個清湯燉,保管你把望海樓甩在腦袋瓜子後邊去。”

剎那間老林嫂臉上生起陰雲:“望海樓正為你們忙咧!”

看來,她想逃避現實也是不可能的,不去想它不等於煩惱就不存在,為了尋找於而龍,擔心他出事,又在王惠平那兒,惹了一肚子氣。一想起那張灶王爺的臉——對待他的子民,永遠是那金剛怒目的模樣,給個餑餑也不帶樂的,她心裡就堵得慌。昨大夜裡打電話,還能找到他本人,今天上午只能找到他秘書,下午,連秘書都找不到了,說是都去望海樓忙著張羅去了。虧得她在那飯館裡有個遠房親戚,求他去請縣委書記聽電話,那親戚十分為難地說:“王書記忙得腳丫朝天,說是要招待三位上賓,正一道菜一道菜地商量合計呢,我可不敢去驚動他。”

三位?她望著眼前的於而龍和江海,除了他們兩個,那第三位是誰呢?是個什麼樣的貴客呢?她可以肯定,準是個了不起的人,因為王惠平決不交那些毫無用處的角色,那麼是誰呢?她,是無論如何想不起來的。

“為我們準備?望海樓的宴會可以赴不得的,江海。”

“哦!王惠平的名堂實在是多,幹嗎非拖你到望海樓去大宴呢,可能他記性也不太好。”

“能夠忘卻,算是一種幸福,我們倒黴,就在於感情的包袱太沉重,所以,往往在同一個地方,兩種截然不同的回憶,歡樂和痛苦,高興和憂愁,一塊兒湧過來。望海樓,蘆花和王經宇鬥過法,同樣,王經宇也請我去赴宴,為的是贖趙亮同志。老林嫂,你還記得麼?

“怎麼能忘呢?二龍,忘不了,他爺爺那隻火油箱子,直到今天還在呢!”

啊!老林哥那隻裝著銀元的“美孚”煤油鐵桶,閃現在這三個同時代人的腦海裡。

於而龍似乎看到老林哥邁著沉重的步伐,向灰濛濛的雨霧裡走去。游擊隊長的心一下子緊縮了起來,說句不好聽的話,是他驅使著,簡直是強逼著老林哥去的。他,一個支隊的領導人,在趙亮被捕以後,中心縣委責成他全面負責,每一句話都成了命令。儘管江海也在場,他也是為營救趙亮從濱海趕來的,但終究是個客人,明知老林哥此去凶多吉少,總不能當著眾多隊員叫於而龍收回成命。因為那錢是準備收買王經宇的經費,所以即使那雨霧裡有死亡在等待著,老林哥也必須去。

——老林哥!老林哥!你要是能從九泉之下回來,揪住我的頭髮,狠狠地數落數落我,也許那樣,我心裡會感到輕快些,好受些。

按說,於而龍自己也思索過,要論起辦蠢事,做錯事,整整四十多年,還得數在石湖打游擊的時期多得多些,年輕,不免要莽撞些;熱情,必然會衝動。而且那是戰爭,稍一不慎,就要付出沉重的代價,甚至戰士的生命。但是,那時的人要寬厚些,沒讓他坐噴氣式,或者頭衝下拿大頂;也不會把他關在電工室裡,打得魂靈出竅。他弄不通,差點在十年無邊的專政下送了命,難道罪過就是在王爺墳那片窪地裡蓋起來一座巨大的動力工廠麼?

想起老林哥在雨霧裡漸漸走遠的形象,於而龍可真的懺悔了。

從來樂呵呵不知憂愁的老林哥,多少年來一直當著石湖支隊的家,解了於而龍多少後顧之憂呵!只要有他在,那就意味著在長途急行軍以後,有一盆滾燙的洗腳水,和鋪著厚厚稻草的地鋪;在戰鬥中打得舌幹口燥,眼紅冒火的時候,準會有不稀不稠,溫燙適口的菜粥送上陣來。即使在彈盡糧絕的日子裡——游擊隊碰上這樣的情況是不以為奇的,吞嚥著鹽水煮草蝦,野菜糠團團,他那順口溜的小曲,也能把隊員們的胃口唱開來。

然而那煤油箱子裡的銀元,有的是一塊一塊從鄉親們的荷包裡募集來的,有的是上級透過封鎖線調運來的,為的是營救落到敵人手裡的趙亮。王經宇像一條貪婪的紅了眼的老狼,拼命勒索。他在望海樓擺宴,等待於而龍,在那裡,交出第一筆贖款,五百塊鋼洋,贖回趙亮。

約定去赴宴的時間快到了,偏偏出了岔子……

通常是這樣,在危難困殆的時刻,無情的打擊並不總來自一個方面,已成強弩之末,臨近無條件投降的大久保,和掛上了忠義救國軍牌子的偽保安團,還在不停地追剿著石湖支隊。一九四三年的“清鄉”,濱海的日子不大好過,現在一九四五年,該輪到石湖難受了。哦,那是一個不大有笑容的一年。

事情就發生在一次緊急轉移的行軍途中,老林哥那個裝著銀元的“美孚”油箱,跌進了湖中的塘河裡。天啊!這可把船上三個人嚇暈過去了……在霧濛濛微明的晨空裡,在細雨纏綿的石湖上,他們那份絕望心情,真是有天無日,茫然失措,不知該怎麼好了。一向比較沉著冷靜的蘆花,也慌了神,因為牽繫到一個人的生命啊!那時,她生孩子以後,身體尚未復原,所以就和老林哥一起,籌集糧草,管理輜重,安排住宿,燒火做飯。現在,眼看著一箱贖款落在滾滾的湖水裡,一點蹤影都找不到,能不動心麼?她很想安慰一下著急的老林哥,和那個怵怵怛怛的王惠平,可她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五百塊銀元,對只用過毫子、銅板的窮苦人來說,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天文數字。

王惠平,可不是現在的縣委書記,除了背影多少還有點相似,再找不到舊日那木訥、呆板、拘謹的模樣了。其實也不完全是他的過錯,那隻去贖命的油箱,是沉甸甸地放在他腿前的。一個急浪,把船打得側轉過來,什麼東西都不曾跌落進湖裡,偏偏那隻裝滿銀元的鐵皮箱子,彷彿鬼神附了體似的,骨碌一聲,好像長了腿似的邁過船幫,鑽進了塘河裡。他驚愕著,戰戰兢兢說不出話來。

“唉,你呀你……”老林哥第二句話都沒說,一頭栽進塘河,扎個猛子鑽進了湖底。

前面,轉移的大隊人馬已經走得不見蹤影;後邊,掃蕩的鬼子正坐著汽艇,沿塘河一路搜尋而來。老林哥從水下鑽出來,搖了搖頭,喘口氣;第二次又回到水下去尋找,那隻“美孚”油桶,像一根針掉進大海似的杳無資訊。

鬼子的汽艇聲越來越響了,四周是茫茫一片湖水,無遮無蓋,藏身之地都難找到。蘆花也不贊成再冒險了,船上裝有糧草輜重,彈藥給養,要落在敵人手裡,游擊隊在石湖堅持鬥爭就成問題。何況老林哥在水裡泡得連點血色都沒了,他萬一出點什麼問題,游擊隊可是缺了根頂樑柱啊!

等他們趕上了大隊人馬,來到了新的宿營地,老林哥呆呆地蹲在鍋灶旁邊發愣,再聽不到他那歡快輕鬆的小曲,以至灶坑裡的火苗,也那麼沒精打采的。

於二龍獲知五百塊銀元掉進塘河的訊息後,火了,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發作,是狂暴的大怒,如雷地炸開了。因為馬上就要進城赴宴,再也控制不住,除了未動手之外,什麼過火的話都從嘴裡噴吐了出來。

——原諒我吧,老林哥,你死後留下的惟一倖存的遺物,那頂新四軍的軍帽,還是從石湖戴走的。現在回想當時對你的態度,我簡直後悔死了,倒好像你是偷走五百塊銀元的罪犯,或者你是殺害趙亮同志的兇手一樣!

怎麼能那樣粗暴地傷害忠心耿耿的老同志呢?憑什麼對多年來任勞任怨的老戰士大張撻伐呢?那些無窮的責備,沒完的抱怨,以及相當難聽的話,像雨點似的落在他身上。即使在戰場上,抓住敵人,哪怕剛才還拼死搏鬥過,也得捺住滿腔仇火,按照黨的政策,優待俘虜。可為什麼對自己隊伍裡的同志,對親如手足的戰友,對曾經為你不惜犧牲生命的親人,卻那樣無情無義,冷若冰霜,非但不講寬大,連半點回旋餘地都不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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