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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艇朝沼澤地開了過來。

很明顯,那是派來接於而龍的,艇前探照燈的明亮光柱,像搜尋似的在青青的蘆葦、密密的蒿草上空掃來掃去,電喇叭傳出叫喊的聲音,因為風大浪高,聽不清楚,也不知嚷些什麼。但毫無疑問,是江海到了閘口,從那裡給縣委掛了電話,然後遊艇直接從縣城開到沼澤地來。現在的江海可不比背石頭當普工的那個時期了。

於而龍對江海的小女兒,那個女中音說:“那時候,你爸爸一本正經的意見,他們當作笑話聽;現在,分明不應該興師動眾,隨便找條船來就可以的,但他的一句話,別人看作聖旨,趕忙把遊艇開來了。”

那個女孩子也許年輕幼稚,不太懂事,也許對這類事習以為常,不覺得奇怪,所以未加理會。倒是那個非認於而龍為爸爸的葉珊,哼了一聲,以一種看破紅塵的腔調說:“社會就是這樣的可惡!”

“還僅僅是個別人吧,不能一概而論。”於而龍覺得年輕人喜歡作出“全是”或者“全否”的絕對結論,便以商榷的口吻,對這個關心魚類生存的姑娘說。心裡思忖著:如果整個社會都可惡的話,那你們算什麼呢?孩子,你們來到沼澤地絕不是要躲開這可惡的社會,相反,而是為了使社會多獲得些蛋白質,才觀察鰻鱺魚從海洋回到淡水裡來的路線的。由於圍湖造田,許多通道被堵死了,可憐的魚已經無法返回故鄉了,也許正因為這樣,認為社會可惡的想法,才憤憤然冒出口來。說實在的,在荒涼冷落的沼澤地上,在那些掉下去會沒頂的泥塘裡,守候著、等待著魚類的資訊,要沒有對於生活的熱愛,是不會產生出這種披星戴月的幹勁來的。然而腳踏實地的人,似乎命運作梗,卻得不到幸福。

既然喊了一聲爸爸,就得有點女兒的樣子了,再不能像昨天那樣飛揚跋扈了,葉珊笑了一笑,把話緩和了一點。恰巧,探照燈的光柱,掃到她的臉上,於而龍又看到了那含蓄的倫勃朗筆下的笑意,她說:“雖然不應該一概而論,但也是絕大部分。”

“不然,年輕人,你所見到的,只是在水面上漂浮著的泡沫,因為永遠在表層活動,所以首先投入你的眼簾,但主流絕不是它們。想一想吧,過去的十年,從老帥們拍案而起,到廣場上揚眉劍出鞘的青年,你不覺得歷史的主線,應該這樣聯絡起來看嗎?”

但是,她說:“爸爸!——叫得多麼親暱啊,於而龍笑了。不過,這是當她女友奔去迎接遊艇,就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她才這樣叫的。看來,她確實是個懂事的姑娘,知道該怎樣維護她父親,所以剛才在泥塘裡那樣激動地撲在他懷裡,小江的聲音一出現,立刻破涕為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啊,也是個鬼靈精呵!大概這是年輕姑娘的天性吧?——你講的只是理論罷了!”

這時,遊艇的探照燈發現跑去的小江,隨著也照亮了他們,並向他們駛來。在耀眼的光柱裡,於而龍多少有些悲哀地從這個假女兒的臉上,又看到小狄那種可憐他做一個愚蠢的衛道者的同情;和於菱那種責難他毫無激情憤慨的冷漠;以及兒女們嘲諷他為虔信君子的譏笑。“唉……”他暗自嘆息:“要不是果然存在著兩代人的隔膜,那就是我確實不理解今天的年輕人了。”

葉珊和那位秘書小狄一樣,不像畫家那樣張狂,和毫無顧忌,多少有些女性的含蓄和溫柔,用一種委婉的聲調說:“爸爸,世界上有許多死亡的河,為什麼死的呢?因為被汙染了,表面的浮游生物太多了,氧氣全被它們耗盡了,整個生態平衡被破壞了,河流無法更新,於是就成了死水。還存在什麼主流呢?社會,也是同樣的道理。”

“不!”於而龍幾乎大聲地喊出來:“太悲觀了,我完全不贊同你對社會的看法,孩子。”

她哼子一聲:“我也希望不那麼看。”

遊艇司機隨著江海的女兒走了過來,現在這位師傅比昨天中午,當於而龍拖泥帶水爬上他遊艇時,還要客氣些、熱情些。伸出手來,直是道歉,並且代表王惠平請游擊隊長原諒,因為王書記要準備明晚的小宴並等待一位客人,不能親自來接,實在對不起等等,講了一大套。人要熱情得過了分,就像放多了糖的食物,吃起來韻得難受了。

葉珊對王惠平不感興趣,便對小江說:“咱們今晚也放假了吧!你不是要看電影去麼?走吧!”

“難得你有這一天,對電影的興趣,超過了鰻鱺。”女中音高興了,二十多歲的女孩子,是電影最忠誠的觀眾層,所以中國會生產那麼多乏味無聊的影片,主要是不愁沒有觀眾的原故吧?她雀躍地跳上了遊艇,回過頭來招呼他們快些。

葉珊問於而龍:“你吶?”

他輕聲地說:“如果你不反對的話,帶我去看看你和你母親的生活。”

她遲疑地拿不準主意了,說不上是喜悅,還是發愁。而游擊隊長確實想了解,她為什麼那樣對他充滿恚怨,而終於承認他是她的父親,簡直離奇古怪,誤會也多少需要些依據啊!這個年輕姑娘究竟是誰?從他昨天見她的第一眼起,他敢對天盟誓,曾經在哪裡見過她的?

“可以嗎?要是不方便就算了。”

“走吧,請——”她變得高興起來,拉住於而龍,朝遊艇走去。

遊艇把小江送到閘口,那些大小幹部像捧鳳凰似的,把地委書記的女兒接走以後,葉珊便對遊艇司機說:“麻煩你,師傅,請送我們到陳莊去,正好你回縣城,順路。”

司機見於而龍毫無反應,便加大速度飛也似的,在深夜的石湖裡飛駛著。艇前的大燈,像一把利劍,劈開了黑暗,開闢出前進的路。在燈光照耀下,可以看到浪花飛沫和那些驚起的水鳥,在光柱裡倉皇失措地飛。毫無疑義,正如他和這個自認是他女兒的爭論一樣,在巨大的歷史性變動中間,會有許多湧上表層來的東西,甚至會把水質搞壞,如她所說,成了一條死亡的河。但是,歷史的主流是決不能中斷的,在受到了足夠的懲罰以後,會變得聰明起來。大自然也是如此教訓著的,人類嚐到了破壞生態平衡的苦頭以後,就不得不改變原來的做法。現在,不是有許多遭到嚴重汙染的河水,又澄清下來了麼?可以設想,在不久的將來,那些鰻鱺會自由通暢地回到故鄉。人類,在漫長的發展道路上,會產生一種律己的力量。同樣,黨在成長的過程中,有淨化自己的能力。早早晚晚,錯誤終歸要改正的,即使有人非抱殘守缺不可,別人也肯定會替他揚棄的。嘗試,失敗;失敗,再嘗試,是無法避免的歷史必然性。每前進一步,總要付出巨大的代價,但歷史的主流,正像這艘遊艇一樣,毫不猶豫地向前飛駛。

比起那耀眼的探照燈,座艙裡的光線,就顯得幽暗,由於葉珊的目的地是陳莊,於而龍本想問一問她的身世,但是司機坐在身旁,就只好和她繼續探討在沼澤地上展開的話題。她說:“因為你提到了代價,我想問一句,假如花了一百塊錢,只買回來價值一元的東西,那代價是不是太大了?”在柔和的乳白色頂燈映照下,她的臉色既有點悵然若失的感情,也帶點譏誚諷刺的味道,很清楚,她並不完全同意他的觀點,不過有些話不便說出口罷了。因為這種阿Q式的宣傳“成績極大極大,損失極小極小”的謬論,已經聽得耳朵長繭了。

但於而龍出乎意料地回答了她:“不,葉珊,你總還是年輕些,要知道,有時你花一百塊錢,連一分錢的東西,都落不到手呢,只給你留下一個慘痛的教訓。”

她悽楚地笑了笑,點了點頭,深有感觸地說:“完全可能。”

也許因為她這種慘淡的,苦森森的笑容,和那種倫勃朗式的笑,截然不同的緣故,引起了於而龍的關切。他覺得好像更熟悉了,確實是在哪裡見過她似的。終於想起來了,同樣是在船艙裡,對,不過是裝滿稻穀的船艙裡,當他開啟艙門,王緯宇曾經用挑釁的口氣問過:“不認識嗎?”那時候,坐在艙角蒲團上的四姐,臉上就曾出現過這種苦澀的無可名狀的笑。

呵!天哪!於而龍坐不住了,怪不得看來眼熟,甚至越看越像,她就是年輕時代那個標緻的船家姑娘的翻版,不但臉型像,眼神像,那攝人魂魄的笑靨也一模活脫的相似。葉珊要比早年的四姐顯得聰穎些、灑脫些,還有一點過來人的深沉與世故。但她是四姐的女兒,這點確定無疑的了。她的名字叫葉珊,而那個衰邁的戴孝婦女叫珊珊娘,那麼正該是她的母親,何況,要去的地方,又是陳莊。於而龍暗自呻吟:“啊!老天爺啊!原諒我這個無罪的人吧!可是,我怎麼能被她認作是親生爸爸呢?”

陳莊到了,謝天謝地,王小義和買買提正和陳莊的鄉親一起鼾睡。在寂靜的春夜裡,告別了司機,於而龍又從昨天爬上岸的地方,悄悄地登上了他第一次坐牢,第一次遊街,也是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共產黨存在的土地。

“你怎麼啦?站住了!”

“我不曉得我做得究竟是對,還是不對?因為我不止一次問過我媽,我應該姓於,而不應該姓葉,但她從來不承認你是我的父親,所以我想,你的突然出現,對她,是幸福呢?還是痛苦?”

“談不上幸福,那是屬於別人的,而我們,註定是要當靶子,誰都可以打的。”他想起那累累傷痕的木柱。

在菜園裡,她請於而龍等一等,先向屋門走去,那是預先給她媽媽打個招呼了。他只好站著,嗅著蠶豆花和油菜花的香味,那些踩倒的蠶豆,可能珊珊娘料理過了,又恢復了原狀。

葉珊很快轉回來,敗興喪氣地說:“真不巧,媽不在家,請進屋吧!”

外表上半新不舊的房子,屋裡收拾得倒比老林嫂家,更接近於城市生活,因為船家是解放後才定居下來,她們孃兒倆又與農業生產無關,所以乾淨利落,類似城市裡小康人家的模樣。於而龍從昨天清晨釣魚,今天清晨在三河鎮,馬上又要到明天清晨,整整快四十八小時不停地奔波。現在,在這間舒適的、充滿脂粉氣息的屋子裡,他確實感到自己累了,而且也真正覺得自己老了,才熬了不到兩天兩夜嘛,就吃不消了。

葉珊問:“要我做些什麼吃的嗎?你大概餓了!”

那幾個馬齒菜餡餅根本不頂事的,於而龍笑著承認:“方便的話,我倒有一點胃口。”

她忙碌起來,點煤油爐,下掛麵,臥雞蛋,從裡屋到外屋,張羅個不停,連她自己都認為可笑,自我嘲諷地說:“真榮幸,我長這麼大,整三十週歲,頭一回能為我的爸爸效勞。”

三十週歲,這賬並不難算,但是他還是要問:“你一九四八年生的嗎?”

“多麼負責任的父親啊,連我是哪年生的都忘懷了。”她拼命往鍋裡灑味精,藉此發洩她心頭的怨恨,多少年失去父親的日子不好過啊……

於而龍又追問一句:“確實是一九四八年嗎?”

她把煮好的面給他端來:“難道你還懷疑嗎?怕什麼義務需要你承擔嗎?”

“不,孩子,我現在一點也不懷疑,而且非常相信——”下面的話他嚥住了,因為他確實知道她的生身父親是誰了,但那還是由在等待與絕望中度過一生的四姐,親口告訴孩子吧!他想:有什麼瞞著的必要呢?歷史應該回復它本來的面目。錯的就是錯的,對的就是對的,遮掩起來反倒不好,而且會既害人,又害己的。

“是鹹還是淡,滋味怕不太好吧?”她瞥了他一眼。

他回答:“味道倒是蠻鮮的,只是那些譴責,埋怨,憤恨的佐料,放得太多了,叫人受不了。”

她給逗樂了,然後坐在他對面,也吃起來,她用筷子挑起麵條,邊吃邊說:“你猜,我曾經多麼恨你,恨死了你。”彷彿於而龍就是麵條,用牙狠狠地咬斷。

“你不應該恨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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