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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緯宇口頭上稱呼他為前輩,背後,並不十分尊敬他,開玩笑地喊他“棺材瓤子”。因為人人都知道,老夫子的後事早給自己準備好了,有一口油漆了許多遍的柏木棺材。

“要不是那口壽材,二龍,我敢給你打賭,你的抗日民主政府,拿繩子都拴不住他。”

“你說他終究不和我們一條心,會走?”

“那是自然。”

“你放心吧,他不會離開石湖,也不會離開我們。”

“走著瞧吧!”王緯宇嘴角往下一撇,不相信地說。

幹而龍耳畔響著老夫子的哀鳴,那是一句發人深省的話,就在這裡,就在原來的炮樓底下,就在他生命最後一刻說出來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是多麼語重心長呀!

現在,經過了三十年以後,石湖支隊的隊長才陡然間領悟到,這位老夫子的遺言,是在對他進行一種同志式的告誡,正如伏契克那句“要警惕呀”的名言一樣,希望透過那茫茫湖水,傳送到他游擊隊領導人的耳朵裡。

——老夫子,站在你被處決的這塊地方,我體會到了,你把你的思想,你的看法,同時,還把你的忠誠,你的關切,甚至你的焦慮,你的希望,都凝聚在這句話裡面了。這是一句有分量的話,你以死亡前最後一口氣時說出來,更加重了它。然而,三十年來,我並沒有牢牢記住;可現在,連生活現實也在提醒我,確實存在著那種“類狼人”,或者是人化了的狼,他們是以吃人為生的。

王經宇就在這裡警告所有追隨石湖支隊的漁民、船民,誰要是不服從黨國的命令,敢同共產黨來往,就是被他們抓住的六個人的下場。

他下令當場槍斃了那六名黨的基本群眾,第六顆腦袋,就是至死也和黨一心一意的鄭老先生。

當時,那五個人都倒在血泊裡了,王經宇站起來,喝了一聲:“住手!”讓人把老秀才帶上來。

行刑隊剛要端起的槍,只得放下。

他嘴角緊摳著,盯著鄭老夫子,慢悠悠地問:“老東西,看見了吧!現在是一步即生,一步即死,前腳是陰,後腳是陽的最後機會,你要三思而行,回頭還是來得及的。”

剛強的老秀才顫巍巍地回答:“人活七十古來稀,我已經七十六歲了,相當知足了。”

“你和他們不一樣!”王經宇指著那些倒在湖邊,血流遍地的屍體說:“他們是漁花子,是泥腿子,是愚民,是蠢材;而你有功名、有學問、有地位、有家產,怎麼能和他們為伍,就是去陰間路上,也不該與他們同行!”

他仰望著藍天,長嘆了一聲:“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我和他們在一塊同生共死,那是理所應當的。”王經宇大聲吼了起來:“你這個不識抬舉的老貨,他們給了你什麼好處?”

老夫子沉靜地反問:“你又給了我什麼好處呢,大先生?”

白眼狼勃然大怒:“好吧,那我就給你一點好處,成全你,讓你跟他們一塊走!”

“謝謝——”

老秀才轉回身去,站在那五位已經倒下的烈士中間,望著眼前一片茫茫的碧水,似乎是自語,又似乎是向石湖傾訴:“記住吧,這話是一點也不錯的,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哪!”

這位和石湖,和石湖上的人民,和石湖的第一支共產黨領導的隊伍,永遠站在一起的鄭老夫子,昂起腦袋,背抄著手,動也不動,只有淒冷的風,吹動著他那長衫的衣襟,王經宇把手一揮,他便成了那次屠殺的第六個犧牲者。

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有他們自身的特點,於而龍記得他的至友、那位廖總工程師曾經剖析過,還用了一個不大恰當的比喻:“唉!中國的知識分子,很像俗話講的:‘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那樣,熱戀著這塊土地啊!”

那是在優待室裡,閉門思過時的事情了,於而龍接著問廖思源:“所以一九五二年,你想方設法要回祖國來——”

他承認:“沒有辦法,我像得了病似的想念這塊生我養我的土地。”

“所以,現在這樣折騰你,你也並不想去你女兒那裡。”

他沉吟了一句:“故土難離啊……”

“我看你還是走吧!既然你女兒來了信,也許我不該這樣慫恿你——”於而龍那時態度是明朗的,他贊成這位老夫子離開苦海,要不然,他會走上他老伴的路,死在那種無端的恐懼之中。

“不——”那時,廖思源是堅決不走的。

他倆因為臭名昭著,罪行嚴重,被隔離在工廠大倉庫後邊,一間九平方米的優待室裡。當時,這種叫做牛棚的民辦監獄,是無邊專政的產物,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究竟有多少,現在神仙也統計不出了。所以後來法家紅了一陣,濫觴恐怕自此起始的。倉庫的大牆後邊,人跡罕至,大白天,黃鼬都敢在草叢中出沒。起先,這些膽怯的小動物,看見他們倆一會兒被彪形大漢押走,一會兒渾身像散了架地被拖回來,都嚇得躲在洞穴裡不露頭。但是時間長了,它們發現這兩個人並無傷害別人之心,而別人卻是可以隨便傷害得他們。

小動物恐怕也有些奇怪:“你們幹嗎不敢反咬一口?”於是它們膽子大了,公然在這兩個被折騰得連翻身都困難的“囚犯”眼前,躥來躥去,毫無恐懼之意,但恐懼症卻壓倒了廖總工程師。

“你還是申請出國,到你女兒那裡去吧!”

他連一絲走的念頭都不抱,倒反轉來勸於而龍:“我認為你還是認真寫份檢查,搪塞一下,可以少受好多苦,放下你那種殉道者的自尊心吧!”他指著於而龍手裡那本牛津版的《英語初階》:“學那勞什子還有啥用?”

“我花錢也請不來的私人教師啊!老廖,精通三國語言的小狄,誇你的英語口音是標準的牛津腔調,雖然書面氣味濃點,但很有紳士風度,她認為適合我學。”

“我越看你越怪,什麼時候還有閒情逸致學英語,知識即罪惡,明白嗎?要不是你懂俄語,人家哪會批你的修正主義?要不是你看那些外國著作,而且動不動就引用,小將們也就不能打你個崇洋媚外了。”

“照你說,白痴最安全了。不,老廖,那對我來講,還不如死去好呢!我認識一位老同志,解放前搞城市工作,被國民黨抓起來,判了五年,坐在牢房裡。感謝馬克思,也不知以前哪位難友,留下一本列寧著的《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別的難友都不感到興趣,他整整啃了五年。老兄,你現在要去聽聽他的關於經濟危機的報告,保管比那些照本宣科的政治課教員講得精彩。給我講講被動語態吧,別惦著晚上的批鬥會啦!”

他嘆息著:“我實在沒心腸啊……”

“我弄不明白英語的被動語態和俄語的語法習慣有何不同?你是學過亨雷的《比較語言學》的,給我講透徹些,被動語態在科技書籍裡經常出現,我要搞通它。”

“搞通它到英國去讀伊頓公學、哈羅公學?”老頭子一臉苦笑。“不是那年紀了!”

“我才五十多歲,老廖,你也剛六十出頭,怎麼,今日悟道,明天就死麼?虧你白有那麼多學問了。”

“好好,我給你講,被動語態是最簡單不過的了,亨雷教授認為:每一個民族語言的形成過程中,總是會……”他講著講著又想起來:“老於,我們已經在一分廠、九分廠、一零一車間作了檢查,接受了批判鬥爭。今天是鍛壓中心,哦,那些個哥兒們的手勁可是挺大的,敢扭斷咱們脖子,真要命咧……”

“噯,老廖,動詞改為過去時態加上be,可是我要問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你最好去請教薩克雷、狄更斯、笛福,或者蕭伯納去吧!哦,還有個四分廠,轉業兵多;對啦,鑄造中心的關不好過,那些模型工,翻砂工的火氣可不小。”他轉回來問捧著《英語初階》的於而龍:“老於,咱們還有幾處沒有磕過頭?”

於而龍見他掰著指頭計數:“你不在算?”

“糟,搞亂了,重新算,一分廠、九分廠、一零一車間……”每提到一處,兩個人心裡就一咯噔,望著那些藐視他們的黃鼬,想著當初設計工廠時,廠區唯恐不大,車間唯恐不多,兩個人有著無可名狀的悲哀和悔恨。《聊齋志異》裡有個故事:一個財主在地獄裡,被獄卒灌著他生平暴斂錢財所熔化的銅汁。蒲松齡嘆息著,生前唯恐其少,此時深恨其多,但那是自私貪婪的報應。“可我們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動力學家莫名其妙地問著自己。

廖思源怎麼也算不清,儘管那是道最簡單不過的加減題,關鍵就是恐懼,他並不羞於承認,連自殺都打算過的,還在乎這點醜麼?“……是這樣,當時我得了一種恐懼症,老伴大概也是如此,她頂不住,就先我而去了……”

也許總工程師最使於而龍喜歡的性格,就是坦率。

但是,到了陽光普照大地的時候,他卻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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