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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怎麼也想不到,這麼晚了,他還來敲門。

只聽他輕輕地敲門,輕輕地問:“在屋嗎?”

“你走吧!你趕緊走吧!”她咬咬牙,拒絕了他。

“不!讓我進屋——”他以不可違拗的堅定口氣說。

“我求求你!讓我安生吧!”她朝門縫哀求,但噴進屋裡一股濃烈的酒味。

“開門,你快開門吧!”他半點也不肯退讓。

“不行。”她想:今天是什麼日子?大年三十啊!

“有人過來了,會瞧見我的。”

她無可奈何,只得拔掉門閂,放他進到門裡。只見他臉色瘦削陰森,眼窩也塌下去,因為半年多來,他在絕望裡掙扎苦鬥,大大地變樣了。

“給我點水喝吧!嗓子眼都冒煙啦!”

“聽說你們出了事啦,二龍也被打死在石湖裡啦!”

他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碗水,抹了抹嘴,還在喘著粗氣。如今,一點斯文樣子都不復存在了,那滿臉的胡楂,那許久不剃的頭髮,那邋里邋遢的衣衫,活像個敗退打散的丘八,或者說,更像個亡命流竄的土匪。除了那雙眼睛,仍舊是多少年前,頭—回在船艙裡見到的那樣,有著強烈的吸引力外,其餘,和那個使她鍾情迷戀、陶醉愛慕的男子,已經毫無共同之處了。

十年河東,十年河西,落魄的鳳凰不如雞,她多少有點心疼,善良的女性,總是充滿著對別人的同情心。

他瞟了她一眼:“難為你惦著他,準備著像秦雪梅那樣弔孝去吧!於二龍這會兒活著比死還難受呢!大腿腫得比鬥還粗,傷口化了膿,一個勁兒淌血水,等著數日子啦!”

“那別人呢?”

他以一種第三者的超然姿態,評論著石湖支隊,既不是悲觀失望,也不是幸災樂禍:“主力早撤得無影無蹤,電臺和上級領導機關也聯絡不上,完啦,結束啦,拉倒了!”

“你吶?該怎麼辦呢?”

他環視著這間空蕩蕩的屋子,由於她丈夫新死,屋裡辦喪事的死亡味道和年節的吉慶氣氛,不相調和地交織在一起,顯得有些古怪,有些彆扭。於是他提議:“把燈吹了吧!”

她嚇了一跳:“什麼?你不走了,今天晚上?”

“我往哪兒去?”

“不行,說什麼你也得走。”

“攆我嗎?”

“不,我想了,除了堂堂正正,像人家正經夫妻似的一塊過日子,再不能偷偷摸摸,跟鬼一樣的見不得人了。”

他想了想,贊同地說:“也是該這麼辦的時候了,那爛浮屍倒挺知趣,黃湯噇多了,竟會一頭栽在水田裡淹死。”他捏住她白生生的一雙細嫩的手,摩挲著,感嘆著:“我一想起你夜裡讓那個死鬼摟著——”

“怪我嗎?我有什麼法子?是心甘情願的嗎?”她不無委屈地說,往事觸動了舊情,由著他把自己攬過去,被他摟在懷裡。正沉醉在昔日幸福的回憶裡,想不到,他把油燈一口氣吹滅了,多少年,他和她就這樣來往的。

她掙脫開他:“誰家這麼早就熄燈睡覺?大年三十晚上,都得作興守歲的。”接著她擦根火柴,重又把燈點亮,而且埋怨他:“你不該喝酒!”

他按捺下一顆煩躁不寧的心,問她:“你說,我跟你怎麼過呢?”

“起碼做做樣子,等我脫了孝!”

“你跟我,還是我跟你?”

她不明白他話裡的玄虛:“你別給我打啞巴纏!”

“你跟我,就得還和石湖支隊在一塊幹,你也去參加,不定哪天一顆槍子就成了正果;要我跟你呢,咱們離開石湖縣,遠走他鄉,隱名埋姓,過安生日子。”

“我養活你——”她還像許多年前那樣信守不渝,石湖女人只要真的愛上誰,連命都捨得豁出去的。

他搖搖頭:“說說罷了,空話填不飽肚子,你拿什麼養活我?現在,咱們要想遠走高飛一要錢,二要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還得靠他——”

“誰?”

“我那王八蛋哥!”他們弟兄之間並無什麼手足之情。

“他?”她對那個白眼狼有著生理上的厭惡。“他吃人不吐骨頭,你說過的。”

“是這樣,不過,做買賣,他會幹的。”

屋外,鞭炮劈里啪啦地響著,火光透過窗紙映進來,兩個人都沉默著,彼此想著心事:一個想著幸福,女性的心,總是善於憧憬,她在為自己的未來,描繪出一個光明的遠景。一個想著結賬,在他的收支一覽表上,借方和貸方在這年關盤點的日子,該清理一下了。他給了石湖支隊,他漂亮的青春,二先生的地位,高門樓二分之一的財產,得到的是什麼呢?零,一個純粹的零。因此,那樣搞一下,作個見面禮,也算不得什麼辣手。大丈夫要下不得手去宰人,他一輩子也休想成個政治家。他想到這裡,用雙手揉著發疼的太陽穴:“你進趟城行嗎?”

“大年三十,黑燈瞎火的。”

“去一趟吧!”他把她抱住,熱烈地撫慰著那個新寡的女人,然後在她耳鬂細語:“我要同他見一面,錯過這村,就沒這店啦!只有他能成全咱們。錢和路都在他手裡,只要他抬抬手,我們飛得遠遠的,再也不回這毀了我青春的石湖啦!”

“空口無憑,他能信得過我?連他門口的馬弁護兵,也不會讓我進。”

“我來寫個便條,讓他約定時間、地點。”

她不識字,也不知道他簌簌地揮筆疾書些什麼,但是一想到不久的將來,能夠光明正大地夫妻一塊生活,再用不著藏頭掩面,鬼鬼祟祟,也不怕別人背後戳脊梁骨,產生犯罪的心情了。一下子又被那個奮筆疾書的聰明人迷住了,剛才他把自己摟抱得多緊,骨頭都快酥了。

他寫好了信,摺疊得整整齊齊,上面寫了兩個字,告訴她:“憑這暗號,誰也不敢擋你,準讓你進屋上席高坐,你啥也不用說,信上全寫了,他會告訴你,帶句什麼話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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