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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狗悄悄地跑在他們前頭,像狐狸一樣,無聲地把梅花似的足跡,印在密林間潮溼的沙土小徑上。

沙洲,鬱鬱蔥蔥,闃無人跡,除了嘰嘰喳喳的鳥雀,窸窸窣窣的昆蟲,這裡是靜謐的,幽深的,又似乎是格外恬淡安詳的。但是,黑子,那條來到了原野裡,回覆了天性的獵狗,總是豎起鼻子,嗅著空氣裡令它不肯寧靜下來的味道。

於而龍嗾喚它過來,摩摩它的腦袋,又放它前面跑了。他對於漁獵這類戶外活動,有著天生的興趣,所以什麼漁具,釣餌,銃槍,獵犬,以及誘鳥的囮子,捕獸的夾子,都研究過,而且挺在行。在這方面,他自認是個天生的騎兵,是屬於大自然的。不由分說,從這條興奮不安的狗,它的動作,它的表情來看,在同圍不超過一千米的方圓面積裡,準有一個生人,或者一頭野獸。

它又仰起了頭,站立著,嗅著空氣。

誰?於而龍想:除了他們活了一個甲子以上的人,還有誰對這密不通風,蠻荒難治的沙洲發生興趣呢?

他們低著頭,鑽進愈來愈密的狹窄路徑裡,有的地方只好低著頭,側著身子透過,有的地方乾脆連路都長滿了草木,枝丫交錯的雜樹,彼此糾纏到一塊去了。盤根錯節的藤蔓,纏繞不分地扭結著,一人來高的蒿草,杞柳,像堵牆似的擋住去路。還有刺人的荊棘,蒺藜,和碰不得的蕁麻,處處設定下障礙,於而龍像鑽進籠子裡一樣,感到氣悶。

當年,游擊隊長躲在這裡,可不是氣悶,而是覺得安全,就像雞雛躲進老母雞的翅膀下,使兇惡的老鷹再也無可奈何的脫險感。那時候,無論大久保怎樣窮追猛趕,只要鑽進沙洲的青紗帳,用今天的生活用語形容,好比在保險櫃裡那樣穩妥可靠。因此,恨得敵人咬牙切齒,每年冬天都要來放火燒荒,可頂個屁用。“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灰燼是最好的鉀肥,來年草木長得更加旺盛,敵人甚至從你身邊比肩擦過,也未必能發覺。

然而,他現在覺得氣悶了。真奇怪,當年可並不如此。他想,要是沙洲有某種靈性的話,恐怕也會有點失望吧?“於而龍,於而龍,有些東西你是永遠也不該忘的,那就是人民,土地,祖國,和偉大的黨,希臘神話裡的安泰,為什麼會有那麼大的力量呢?”他勉勵著自己:“於而龍,往前走吧,把兩隻腳實實在在地踩著這塊母親也似的大地上,勇猛地朝前走吧!”

“累了嗎?”老林嫂關切地問。

“不。”

“看你滿頭汗,身子骨有點虛弱呢!”

“是這樣!”他承認,可又補充了一句:“今後會結實起來的。”他相信,經過煅煉的鋼鐵,去掉雜質,會更堅硬的。

老林嫂鍾愛地看著這位老兄弟:“沒問題,還滿能再打十年遊擊!”她似乎覺得這隻石湖魚鷹又恢復了早年的生氣。

“託你的福,我的老姐姐!”

獵狗一定是經常陪老林嫂到過這裡的,它像嚮導似的走在前頭,要不是它,在這密草亂樹的沙洲上,恐怕很難到達目的地吧?

他們不知走了多大一會,其實也未必走得很遠,因為縱橫交叉的溝溝浜浜,就好像鑽進了迷宮似的複雜多端,繞來繞去,好不容易來到了似乎是沙洲的腹地了。呵,一棵高大亭立的苦楝樹出現在他們面前,老林嫂止住了步,回過身,凝視著他,那疑問的眼光,好比一道測驗題,等待他的答覆:“還認識這棵苦楝樹不?”

於而龍當下真想不出,倒不是他貴人多忘——原諒他吧!老林嫂,破船多攬載,他已經負擔了超過他載荷量好幾倍的苦痛。許多記憶都成了壓在檔案庫最下面的陳舊資料,必須努力翻檢一陣才能找尋到的。確實,愣了好一會,一個在襁褓中嬰兒的哭聲,在他耳邊響起,呵,他認出來了,馬上,記憶的倉庫開啟了一扇門,哦,往事全部湧到眼前

在他女兒呱呱的哭聲裡,似乎看到了蘆花產後虛弱的面孔,長生抱著蓮蓮躲閃的可憐樣子,還有老林嫂拎著鰻鱺要同他拼命的神態。苦楝樹啊苦楝樹,軀幹仍是那樣潔淨,枝葉仍是那樣蔥綠,而且還保持著三十年前那副剛直不阿的姿態,挺立著,不向誰諂笑,不向誰折腰。這位歷史見證人惟一的變化,只不過那時是棵幼年的樹,如今長成材了。終於,他完全辨認出這棵老朋友了。

老林嫂相信他認了出來:“記得嗎?”

“當然。”

“沒忘?”

“哪能,蓮蓮就在樹底下窩棚裡生的。”大凡一個特定場合,能勾起一個人既有歡樂,又有苦痛,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時,通常人們是習慣先去回憶那帶點甜味的往事。

“哦,你還記得我和蘆花搭的窩棚,二龍——”她的思路還循著划船的路線追尋:“蘆花把你從黑斑鳩島背到這裡,在窩棚裡整整暖了你兩天兩夜,別人都說你死了,可她到底救活了你的命,是啊,二龍,可她,就在這兒送了命……”突然間,她扶著苦楝樹,大聲地,令人毛骨悚然地喊叫著:“蘆花,蘆花,我的好蘆花,你看見了嗎?你睜開眼看看,是誰來啦!蘆花,是你的二龍,我把他給你領來了……”

她跌坐在那裡,倚靠在樹幹上,兩手拍著地,放聲地號啕大哭起來。

老林嫂的哭聲,那悲憤無淚的哭聲,壓倒了印象裡新生兒蓮蓮的呱呱啼叫,甜蜜的回憶像鏡頭轉換似的化去,管你願意不願意,那陰慘的、暗淡的、苦澀的、痠痛的畫面,一個接一個地推過。

——本來嘛!能叫你歡樂的東西不會多,而引起你傷感的東西,是絕不會少的。游擊隊長同志,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呵!

於而龍這才看出,根據鵲山的方位辨明瞭,正是在這棵苦楝樹底下!度過工那一九四七年底,一九四八年初的農曆新年,度過了他那歷史上最陰暗的大年初一,終生難忘的一個悲慘日子。

那是一個天色陰沉,兵荒馬亂的春節,連遠處傳來的鞭炮聲,也是喑啞的、無精打采的。自從三王莊一戰失利,石湖支隊和當時全國各解放區轉好的形勢不同,反倒處於敗局之中。石湖成了真空地帶,敵我雙方在交峙著,相互揣摸著對方下一步的意圖。支隊派出去的偵察員,和縣城下來的武裝特務經常打遭遇,於而龍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隱蔽在沙洲原來蘆花搭的窩棚裡養傷。

傷勢使得他根本無法轉移,再經不起折騰,何況局勢緊張。最後,謝若萍——她那時是支隊的衛生員,也不堅持送後方醫院了,因為指導員的話,還是叫她敬重的:“百把里路,顛到那兒就沒命啦!”

一個冰涼的,找不到一絲溫暖和笑意的春節,匆匆地來臨了。誰都明白,年節是為有好心情的人,和口袋裡有鈔票的人準備的,對於焦頭爛額的游擊隊,對於傷勢沉重的於而龍,是一種多餘的奢侈品,想都不去想它的。但是,蘆花離開於而龍去尋找藥品時,臨走卻想到了過年,她向強忍住疼痛的於而龍說:“等著我,等著我回來,等著我大年夜回來!”

她走了,但到了大年初一,依舊不見人影,於而龍讓長生去迎迎她,誰知是什麼事情把她耽擱了呢?著實叫游擊隊長放不下心。

他總算曆盡千難萬險,擺脫了昏迷狀態,從死亡邊緣撤回了一步,蘆花告訴過他,他整整講了好幾天胡話,發著高燒,人事不知,長生掉眼淚,小謝不存指望。說到這裡,她那因為瘦削而顯得更大的眸子,放出異樣的神采:“還是我對吧,不會死的,這不活過來了嘛!二龍,我信得過你,你是砒霜都毒不殺的人哪!”

可是,那條中彈的大腿,腫脹發炎,糜爛的創口化膿流水,醬紫色的面板薄得透明。有些部位,發出一種不吉祥的黑褐色,很可能是壞疽病,或者是敗血症。一天一天病情變得非常惡化。死亡的陰影,又籠罩在窩棚裡,死神並未走遠,仍舊在沙洲上徘徊。

謝若萍束手無策了,必須要搞到特效藥,不然——她咬著嘴唇,感到無能為力的醫生,都會如此歉疚的。很清楚,不然就要截肢,這還算幸運,下一步,就是死亡,在事務長老林哥那兒報銷伙食賬。

蘆花瞪著坍陷下去的大眼睛,望著衛生員,她瞭解,但凡有一絲希望,小謝是不會不盡心治療的。這個從城裡來的姑娘,也著實夠辛苦的了,東跑西顛,馬不停蹄,要為四處分散的傷員護理,累得常常坐在那裡就睡著了。

“小謝,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嗎?”

蘆花見於而龍迷迷糊糊的哼著,便輕聲問謝若萍,其實於而龍並未睡著,估計那個衛生員除了擺腦袋,別無良策。

窩棚裡的空氣像死了一樣沉寂。

忽然間,王緯宇的腦袋,從窩棚的縫隙裡鑽進來,先是他那笑聲,和隨著笑聲貼過來,那張滿面胡楂的臉。

“看你這副狼狽相。”於而龍多少有些憐惜地說。

他撫摸著刺蝟似的下巴,自嘲地:“馬瘦毛長啦!怎麼樣,閻王老子不收你?”他的出現,窩棚裡的空氣變得熱烈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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