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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農場之路</h4>

<h5>1</h5>

總算從地質學院畢業了。或許是陰差陽錯,我被分配到了著名的03所。誰不知道03所啊,這對於任何一個熱愛自己專業的人而言,都會有大喜過望的感覺。可是對我來說,開始的日子竟是如此忐忑不安,我甚至懷疑來這種堂皇的地方十有八九是走錯了門,它斷然不會是自己的久安之地。由於擔心終有一場遲來的什麼災變,踏在長長的有些陰冷的走廊裡,腳步總是放得輕輕的、輕輕的。我像一隻誤闖到華麗廳堂裡的小鼠。可是度過了最初的膽怯與興奮之後,又沉入了沒完沒了的回顧和觀望:不安、躊躇,瞻前顧後,像又一次來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我明白自己還沒有完全從一場震驚中走出來,心頭所經受的戰慄仍然還沒有休止。還有,與柏慧分手帶來的痛苦真是綿長無盡,它把許多欣喜和幸福都抵消了。也許我在青少年時代經歷了過多的變故和跌宕、一種戰戰兢兢的日子,如今已是身心俱疲一蹶不振。心底有個聲音早就告知:這裡不是你的歸宿,因為你的地質學已經與柏慧緊密相連了,所以有一天就會像那次分手一樣,你會與自己心愛的專業分手……

這個不祥的預感在三年之後就被驗證了。

我說過,我從很早起就開始了一種記錄——嚴格講這是一種源於內心的自語——關於自己、山地平原、家族淵源,關於命運的猜想和叩問,還有無邊無際雜亂無章的一些回憶……它們一股腦兒堆積在心裡,越積越多,最後總有一天會傾吐一空,讓自己得到安寧。這將成為一場不可遏制的相訴,一場沒有盡頭的對話,與另一個“我”、與故友親朋、與熟悉和不熟悉的人。所有這一切慢慢佔據了我的心靈,也耗損了我的熱情和精力,卻讓人慾罷不能。這種事兒原來是一個人真正不能放棄的糾纏,是宿命,也是人生的最大功課。我的有些紊亂的記憶中無所不包應有盡有,從莽野叢林茅屋再到那片大山,從心愛的老師再到黃色套袖;海邊拉魚人的號子和看山老人的呼叫,大李子樹和我的小鹿我的阿雅……似乎越來越難以專注於某一門學問,散漫恍惚卻又愈走愈遠,無論是從情感上還是現實的可能性上,自己都難以執著於原來的專業了。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已經無法排解03所帶給我的諸多煩惱。說起來很不幸,畢業不到兩年,我在這兒遇到的第一個尊敬的導師就去世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讓人不忍複述,留在心中的只有深深的憤懣和驚愕——要知道這一切都是由一個剛剛踏上工作崗位的人所目擊。生活啊,多麼強烈地、一次又一次地向我發出了警示,它嚴峻而冷酷,讓人不再存有一絲奢望。原來人世間到處一樣,非但沒有一塊淨土,而且極有可能是一個角落比另一個角落更加骯髒。我終於決定離開了——不是離開生活,而是離開生活中與我最為切近的那個部分:地質學。

我越來越難以忍受,越來越想尋找一個能夠容納和忍受自己這混沌一片的思緒、身體、感知,以及這一切的複雜綜合體。給我自由,給我空間,給我一個蜷曲潛伏的地方吧。我在深夜裡發出了深長逼人的長嚎,儘管它只在心底,可是險些震毀了自己的耳膜。這是被孤獨和思念逼到了一個角落且再也沒有退路的嚎叫。我一個人留在辦公室,想著柏慧,想著無邊無際的乾草的氣味。我在一張工作箋上塗滿、拋掉,再塗滿。我在它的背面寫下了這樣一句:我知道,無論是未來或現實,都絕對不會容忍你這樣的人……茂長的思想,浩繁的記錄,生猛的心身……然而你會固執地堅持,你有與生俱來的奇怪的韌忍……

不管願意與否,後來仍然是在岳父的幫助下,我去了一家雜誌社。無論怎麼說,這個稍稍寬鬆的環境令人長舒一口氣,它使我有機會一次又一次遠行,並且讓我有了獨自打發的空間和時間——這當時對於我,對於一個外表冷漠軀體乾瘦、多少有些羸弱無助、內心裡卻是火熱燙人甚至稱得上狂野的、隱藏下來的某種生活中的頑敵,是多麼重要啊……

我將為自己早日離開03所而慶幸。這種脫離專業的過程多少有點兒自我流放的意味。我漸漸開始了一次次遠行。最初不過想借工作之便看看好多地方,正好回應心中一陣陣的渴念。實際這個過程也是悄悄的忍耐和積蓄,是不斷地往心裡捏上一點點火藥……到哪裡去?到南方和北方,到夢想的高原……我想從頭步量自己的出生地和苦難地,領略她動人心魄的美麗和不可思議的奧秘,以及其他——陰冷、自私、苛刻和貪婪。我隱隱約約知道,每一片土地都有令人驚懼的繁殖,比如鮮花和毒菇。我終於可以藉機無數次回到那片山區和平原,去那座留下了家族血痕的海濱小城——我在那裡一次次徘徊,踏著石板路,聽著那個男人於五十年前發出的慘烈大喊……

這期間的一個巨大缺憾是未能見到柏慧。多麼思念這個面板微黑的姑娘。讓她留在記憶裡,留在甘美的痛苦中,讓絕望的自己在那兒一夜夜尖叫吧。乾草。黃色套袖。被葦葉劃得血淋淋的身子。有時我傾盡全力,只不過為了讓思緒離得遠一些、再遠一些。可悲的是我後來發現,自己這些年來總在自覺不自覺地接觸一些與柏慧切近、與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絡的人與物。這真是毫無辦法。

我所得到的訊息是,她最終還是與那個小提琴手結婚了,生了一個兒子。那個小腹凸得像一個渾圓的沙丘的傢伙,現在差不多全部禿頂了。到現在我還記得當年所見到的那一頭彎曲漂亮的黑髮,可惜。柏慧多麼完美,多麼漂亮,又是多麼柔弱的一個姑娘。沒有辦法,今天她只能親自承擔這種種不幸和古怪的彆扭了:禿頂、凸起的小腹、金魚似的鼓眼。當然她也可以更多地享受那個傢伙拉出的美妙琴聲。莫扎特,帕格尼尼,諸如此類。他有時需要用這些迷惑她,然後再將其死死按住。乾草。罪惡啊,這麼想簡直是可怕的褻瀆;當然,還有人人都有的嫉妒——這是一種致命的力量。

有一次,完全是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遇到了過去的一個老講師。我讀書時接觸他並不多,好像只說過三兩句話。在學校時我覺得他對人特別冷淡,是一個極不願講話的人。他的年紀已經不小了,當時就有五十多歲,這會兒看上去已是衰老不堪。但他說起話來卻顯得比那副模樣要年輕得多。我驚訝地發現他今天已經成了一個喋喋不休的人。當年那個少言寡語、腹富口儉的人再也不見了。他見到我,一種突來的熱情不知從哪兒爆發出來,一下子就撲上來,然後扳住了我的肩頭拍打、捏弄,揉著潮溼的雙眼。他問這問那,就是閉口不談我們當年的學習生活。好像那一切都不曾存在過似的。他問的是我現在所生活的那個地區、那裡的種種奇聞——“生活一日千里,瞬息萬變……”他說話時口腔裡有一陣奇怪的抽動,像是同時吞下了什麼。

我們在一塊兒吃了飯,我為他買了燉得很爛的小牛肉。自然而然,我們又提到了柏老,當年的院長——他如今已是這個城市裡最著名的人物之一了,除了仍然擔任院長,仍然握有這所大學的實際權力,還兼任了更高的職務。他儼然成為一個地區的學界泰斗了。我從畢業至今一直沒有見過他,但憑我的想象,他這會兒也一定會像一個泰斗的樣子:頭髮花白,眼鏡菸斗;如果可能的話,手中還會有一支做工講究、式樣別緻的手杖。他的面部肌膚經歷了緩慢而嚴謹的學術滋養,會隱約閃爍出一絲細潤的光澤,就像某種沾了醋的金屬——我現在是那麼急於見他一眼,想面對面地注視一下這位“泰斗”,看看歲月在這個老人身上發生的微妙作用——那將是一種活生生的奇蹟……

老講師喝了幾盅酒就忿忿不平地罵起來——當我終於聽清了他是在罵柏老時,簡直大吃了一驚。

“一個偽專家,一個偽學者!”他撇著嘴,露出了一顆閃光的金牙。

<h5>2</h5>

我那時實在不快。因為柏慧的緣故,也還有其他,我無論如何不想聽到這樣的詆譭。我特別不能容忍詆譭一個人的專業成就。那個人的兩大本地質學著作是能夠隨便動搖的嗎?雖然它們在今天看來不免粗陋,有些地方還顯得牽強附會,可它們畢竟是一個時期極有影響的著作。我可以舉出幾個不同的版本,那種漆布燙金、精美的裝幀……總之它仍然是使人尊敬和令人難忘的。

老師歪著嘴笑起來。

他說那兩本書都是當年的特殊產物:那時候,這個所謂的柏老剛剛從部隊上下來,因為他讀過幾本地質學方面的書,也許他從地質學的角度描述了一個地區的見聞之類。那根本稱不上什麼學術著作。可關鍵問題是誰寫了這本書——想想看,一個軍人,參加過戰爭,竟動手搞起了地質!當時抓到籃子裡的就是菜,有關部門極為重視,如獲至寶地把他送到大學進修,半年之後人出了校門,一個專門小組也隨之成立了。這個小組說白了不過是為他加工潤色、整理那團亂糟糟的文字。其實也就是讓行家為他重弄,完全要另起爐灶。天知道那裡面融匯了多少專家的心血。真正的作者應該是那些人!這在當年是人人心知肚明的事。就這樣,兩本大書出來了,無論是初版還是修訂版,都找了很多人修理——而柏老事後還要埋怨,好像別人把他的“書”給弄壞了似的……

我仔細聽下來,覺得這未免有點兒誇張了吧。他嘴裡的事兒多少有點兒玄。難道歷史會給我們開這麼大的玩笑嗎?這不成了一出惡作劇嗎?

他飲下了一大杯酒,擦擦鬍子:“當年那個班子的個把人還在,他們都能證明,就怕不敢說。當年恰好我政審不合格——我因為一個遠親有點兒毛病才沒有進那個班子。後來人手不夠他們又讓我幹,我就裝痴賣傻。當年參加這個小組的人有的不識時務,半道出來‘顯擺’,結果當然是很快倒黴;反正嘴巴松的都出了毛病,都沒落下什麼好下場。如今剩下的人大概也不多了,因為當時全被一鞭子趕到了農場林場,幹粗活去了。現在活著的還有一兩個人,他們這會兒都住在北方的那個農場,打譜在那兒養老送終了。你如果見到他們就會信我的話了……”

我這頓飯沒有吃好,只吞了一肚子涼氣。我記起了柏老手中的菸斗,想起了他那冰冷的面孔;還有柏慧的號啕大哭、她的父親給予我的羞辱、我一時難以接受的現實……

好像直到今天,這一瞬間我才開始正視昨天——柏老真的不像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學者。如果事實能夠證明這個老師的話,那麼一切我都不再驚訝;那一場羞辱、對我的深深傷害,也都不值得去計較了。

因為從此我將把他看成另一類人。

離開那座城市之後,我不想馬上返回自己那個小窩了。因為這兒離老師所說的某地只有一天多的路程——我本來因為雜誌社的事情要找一個外號叫“老漢兒”的人,他叫林蕖,是呂擎的朋友,也是我們敬佩的一位老大哥。這個人脾氣怪異,但他的真知、卓識、才華,以及追求真實的巨大勇氣、從不與世俗濁流妥協的堅毅品格,一直吸引著我。過去他曾是學界裡叱吒風雲的一個人物,後來因為遭遇了一場可怕的失敗,就轉向了商場。幾年時間過去,他現在已是地地道道的一位大富翁……我揣上了一件心事,這會兒就盤算著怎樣在看林蕖的時候順路拐個彎,去那個農場看看……

從車站出來時正好是一個早晨。這是一座北方城市所能擁有的最好的早晨。太陽昇起來,火紅火紅的朝霞把所有的樓房街道都塗成了橘紅色。街道被夜間的清潔工人掃過,十分乾淨。車輛也不算擁擠。總之一切都還好。空中好像鳴奏著某種音樂,柔和悅耳,像一個男童唱出來的一樣。

我踏著一條磚路向前。有個姑娘捧著一束鮮花,差點兒和我撞個滿懷。她笑笑,往旁邁出一步走開了。一個老媽媽手裡端著一點兒什麼東西,正愉快地和另一個老太太打著招呼。我看見她們身後是四五隻鴿子,它們落在橋頭,光滑的小腦袋正東張西望,然後又迎著霞光飛去了。

我願意在這樣的城市多逗留一會兒。我發現這兒的車站離城市中心還有很遠。這兒嚴格講只是一個準郊區。我羨慕林蕖住在這麼好的城市裡。從路邊的一個小紅房子裡傳來了叮咚的鋼琴聲。這聲音多麼熟悉。啊,叮咚的鋼琴聲。我在橋頭坐了片刻。我想讓這個城市的霞光浸泡一會兒。好像有粉紅色的蘋果花雪片一樣,一絲一絲墜落下來、墜落下來。它們灑在我的肩上、頭髮上。

<h5>3</h5>

林蕖至少有三兩處窩。他居無定所,也許富豪們個個如此。我口袋裡有呂擎提供的兩三個電話,有的沒人接,有的是他的助手:“我是他的助手,有話請講。”甜甜的少女的聲音。林蕖有了女秘書,這真有點兒讓人措手不及。我對女秘書沒有多少話好談,只問怎樣才能儘快找到他。對方不溫不火地說那是沒有可能了——因為老闆到外地去了。“去了哪裡?”“哦,這就難說了。”“那你們老闆什麼時候回來?”“那可不一定,有時他會去國外休假。”

我一陣沮喪。看來我們的雜誌社如果知趣,就應該早點兒止步。國外休假、女秘書,這一切離我們過於遙遠了一點兒。我在大街上徘徊的時候,驀地想起了許久前的那個夜晚:我站在阿蘊莊的某個窗前看到的那一幕。

那天儘管夜色灰暗燈光朦朧,窗子上有一層薄薄的水汽,我還是看到了外面的情景,這使我像被什麼蜇了一下似的,發出了“啊”的一聲,嘴巴長時間都合不攏。窗外有一個身材頎長的人,剃了光頭,肩膀厚實,腰板挺直,正被幾個濃妝豔抹的小姐簇擁著往前。可惜那個人很快轉身,進了一條長廊,被藤蘿遮去了。陸阿果聽到我的叫聲走過來,問:怎麼了?我說剛才看到了窗外的一個人,他很像我認識的一個朋友——那個剃了光頭的高個子是不是叫林蕖?她木木地看我:“那是穆老闆。”“穆什麼?”“就是穆老闆。”

那一天肯定是我弄錯了。因為林蕖不可能來到我們的城市連個招呼也不打,更不可能去阿蘊莊這樣的地方。

離開車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我沿著江邊走了一段。江邊上有很多老頭兒,他們坐在那裡,孤零零的,彼此也不怎麼搭腔。有的吸菸,有的就那麼呆呆地望著江水,坐著一個馬紮。江裡好像散發出一股藥水味兒。這裡盛產一種有名的魚,看來現在它們不會有了。偶爾有一艘機動船在江心裡駛過。除了機輪之外就是搖櫓的船了。江心有一個不大的島子,那是一片沙洲。從岸邊到那個島有人擺渡,過一趟要交五元錢。如果時間來得及,我會到那個島上去一次。一年前我與林蕖去過那個島,還在那兒喝了一種很好的春茶。那天“老漢兒”林蕖搔著剃禿的頭皮嘎嘎笑,歡快得像個孩子。總之那天我們過得很愉快。可眼下好像什麼都變了,一切都讓人覺得突兀……

我抓緊時間趕往那個農場。臨近時腳步放得慢了,簡直是躡手躡腳地走近了一個神秘之地。

這個農場所處的位置不錯。它的西南部大約四十多華里的地方是那座有名的古城——古城因為發生了一場特殊的戰爭而聞名遐邇;城的東南部是一片大山,那裡孕育出兩條河流;伸入兩河之間的是陡峭的山脈,山脈西北部就是大面積的衝洪積平原。可以想見當年的河水就像鋸子和銼刀一樣,緩慢地開墾出這片平川,如今成為最好的糧倉。

我按照老師提供的線索去找兩個人。其中的一個已經不在了,剩下的一個七十多歲,休閒在家——他對我的來訪非但毫無興趣,還有一點兒不難察覺的警惕。我說出了幾個熟人的名字,拉了一會兒家常,老人這才放鬆下來。他還是歡迎我的到來,因為他實在是太寂寞了。

我問他在這個地方有什麼親人,多不多?他搖搖頭:

“沒有什麼親人了,一個兒子,一個兒媳,都在農場上班,還有一個小孫子剛考上市裡的一所中專。”

老人的手指很粗,臉上的面板也很粗,手腳完全像一個體力勞動者。我想象不出他在當年會是那個小組的成員。簡而言之,我不認為他是一個知識分子。在談起這一帶的山嶺、地質構造,他連一個專業名詞都嘣不出來,完全使用了當地土語,什麼“山疙瘩子”、“琉璃石”、“黃沙嶺子”,等等。

我這時甚至有點兒懷疑那個老講師的話了。這樣繞了半天,我終於單刀直入地問起了柏老的事情。

老人不語。但我發現他聽到那個人的名字時,口中的菸斗突然顫了一下,差點兒掉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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