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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堅持自炊、宿在外邊,我知道這是一個流浪漢的嗜好在起作用。不過我自己知道,這種嗜好不只屬於莊周一個人。一種欣喜在心頭湧動,我樂於促成這種事兒。我很快把住單身時候使用的一個煤油爐搬到了棚子邊上,然後自己煮起東西來。莊周到街上買來一些胡蘿蔔、土豆什麼的,陽子又拿來了一點兒火腿。我們偏不讓梅子和吳敏插手,也不像往常家庭主婦那樣做飯,而是先燒一鍋開水,然後把要吃的東西逐一投放進去,最後再加鹽和作料……

有一天半夜,我覺得有什麼東西在棚子裡活動,開啟手電一看,是一隻大大的刺蝟。這傢伙不知怎麼進來了,這會兒準備在莊周身側宿下。當莊周弄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時,立刻高興起來。我睡不著,總覺得有什麼在吱吱叫喚,在跑顛顛地來去奔走。後來我推門出來,看見了一隻花貓、一隻狗,甚至還發現一個莫名其妙的像兔子似的影子從草叢裡躥出。狗在不遠處注視,貓刷刷躥上了楊樹。我在想:這些動物們一定感到了寂寞,它們是衝著我們這些人來的,它們感到了好奇,想趕來參加這場聚會。可見做一隻城市動物也是不幸的,它們的生活太單調了。它們比較起來肯定更喜歡住在棚子裡的人,所以也就趕來湊湊熱鬧。莊周響亮的呼嚕聲會使它們覺得好笑,它們就躡手躡腳圍攏過來。它們是善良的,而令人懼怕的倒往往是人類本身——想一想,在這個沒有光亮的漆黑的夜晚,如果看到一個人影在我們棚子四周徘徊,那將會多麼嚇人啊。

這種生活讓我記起了小時候,想起了與柺子四哥在河兩岸遊蕩的情形。那時候我們沿著河堤往北,一直走進灌木林,又走向大海。我們在海邊上隨便找點兒吃的就煮起來,吃飽了再找個地方安頓下來。不一定躺到什麼時候,一睜眼就看到月亮升起來。那輪清水洗過一般的月亮啊,把一種丁香花的氣味撒遍了河濱和荒原。我們就這樣仰躺著,躺上很久,不知是午夜還是黎明,我猛地坐起來,突然想起要回家……再後來四哥走開了,最孤單的日子也就來到了——直到有一天黑夜我不知怎麼遊蕩到了一個果園的草寮旁邊,黑影裡突然伸出了一隻黃色套袖……

我深夜醒來,聽著身邊香甜的鼾聲,再也睡不著。一種小蟲的鳴叫從棚外傳來,讓我的思緒游到遠方,彷彿置身於那片海灘荒原。乾草的氣息時濃時淡。那個從草寮出來的汗溼夜晚讓我戰戰兢兢,渾身沾滿了草籽和髒髒的東西。我想嘔吐,想抱頭痛哭。我在涼涼的河水裡漂洗自己。我至今記得那個夜晚的月亮升起來了,整條河道都閃著一層銀晶晶的波光……這個不幸的故事誘惑了我的少年,當我最悲傷無助的時刻,那隻黃色的套袖又一次在黑影裡攫住了我……多少年過去了,我從來沒有勇氣將這個夜晚講給另一個人聽。這個隱秘只屬於自己。

就像宿命一般,那隻黃色的套袖如今又出現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竟然就在我生活的這座城市裡。可它已經沒有力量像當年一樣將我攫取了。強大的慾望就像一隻鷹爪,當年不容置疑地抓緊了我,然後撕成了碎片。那隻鷹的吞食聲猶在耳畔。關於那些夜晚的回憶讓人怦怦心跳,面對柏慧時,我會愧從心來。我為了抵禦這羞愧和濃濃的乾草氣味,不得不使出全身的力氣,將頭緊緊抵住她的胸部,大口呼吸,對她的緊張不安視而不見,然後用盡全力縛住她——就像當年的黃色套袖縛住我一樣;我的雙手如同一道永遠不得擺脫的鋼索,把對方縛得牢牢的。我聽到了求饒似的呻吟聲,但就是充耳不聞;這樣,一直到自己的力氣使盡了的一刻,一直到乾草的氣息緩緩地、一絲一絲地退去……

莊周被我不安的翻動驚醒了。他“哦“一聲,小聲咕噥了一句什麼。“睡吧。”“睡不著。”“常常失眠?”“不,偶爾。”“我也一樣。有時睡不著就起來走動……”

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聽著他沉沉的、如同河水緩慢流淌般的敘說:“以前,我住在橡樹路時,失眠的日子更多。後來就好得多了。奔走勞累一天,躺下就呼呼睡了。我旁邊的朋友也一樣,他們睡得像我一樣快……夜晚不能想過去,不能想家,那樣就會折磨人,所以最好不去想它。可是還有別的——人這一生要被許多東西折磨,它們說來就來。所以說要奔跑、要累,要讓自己倒頭便睡……要不,一個人即便是最堅硬的金屬,是合金,也會疲勞折斷啊!一些往事從腦子裡流過去,陳芝麻爛穀子全記起來了。那時的忍和挨啊,沒頭沒尾的日子啊,像汙水一樣把人淹了。這就是滅頂之災。我告訴自己:再也不能那樣了,再也不能了……我現在是一個人,我會不停地走——既然上路了,就讓我把一些事情忘掉吧,忘掉吧……”

我一陣沉默。悲涼壓得我一聲不吭。我知道他在說什麼——這些話只有我一個人聽得懂。

“只有上了路才知道世界有多麼大——那些從沒見過的人和地方、山和水、各種奇聞怪事,都湧來了。如果人總待在一個地方,就一輩子也不知道太陽落山的地方有什麼,不知道太陽昇起來的地方有什麼。你非得自己跑去看一眼才行,這就是好奇心。跑也跑不到,就一直往前跑,一輩子都停不下來——這都是有個太陽的緣故啊,就是它在前邊誘惑人……”

午夜起風了,風在漸漸增大。楊樹劇烈地抖動起來,一齊鳴響的葉子像陡然提高的歌唱……

“我們睡吧。”莊周的嗓子有些啞。

“睡吧……”

<h5>2</h5>

不知是不是一種巧合——呂擎剛剛接到一個電話,說林蕖也要來這座城市了。“這傢伙啊,來去無蹤,這些年見到他可真難啊!好在這次是真的……”我揶揄道:“他會帶著女秘書一起來吧,也讓我們見識一下。”

莊周聽到林蕖要來,長時間沒有做聲,眼睛只盯著一個地方出神,不知是高興還是沮喪。這樣半晌他才說了一句:“我們又要見面了……”

等待林蕖的日子,陽子一口氣給莊周畫了很多素描。在他的筆下,這個朋友顯然被美化了。他的頭髮本來是混亂不堪,可是被陽子畫出了很多美麗的彎曲,它們披撒在肩上;額上那彎曲的一縷被風吹得向上捲去。莊周高高的鼻樑和大大的眼睛也被陽子進一步誇張了。那個形象讓我想起了一個行吟詩人。看著這些素描,我心中一熱,索要了一張——以後,任何時候,只要看到這張畫,我都會想起一位朋友正在徒步穿越茫茫的荒原和大地,一邊走一邊吟唱……

那一瞬間,我心底有一根弦被強烈地撥動了一下。

“老漢兒”林蕖終於從外地趕來了。這個高高瘦瘦的人,風塵僕僕——果然留著近似於禿瓢兒那樣的短髮,遠看就像一個禿頂的人——沒有辦法,我在他轉身的那一瞬還是想到了阿蘊莊窗前所見的一幕……不該這樣去想朋友,可是這種一閃而逝的念頭真的又一次出現。林蕖誇張地伸大手臂去擁抱呂擎,然後又重重地拍打我和陽子的肩膀,臉上是兄長的笑容。剛剛笑過,這張臉就恢復了肅穆——因為這時他一轉身見到了莊周。他上前一步,嘴裡似乎“哦”了一聲,握了握對方的手。

呂擎馬上介紹莊周,告訴這是我們城裡最好的幾個朋友之一。林蕖微微點頭。莊周的臉色好像也嚴肅了許多。這時我才感到,這兩個人目前的生活情狀相差何其巨大,卻都在大地上來複奔走。他們之間好像有一種奇怪的聯結、一種十分特別的關係。我能感到莊周在內心深處對林蕖的敬重,而林蕖對莊周卻似乎有一種深深的提防和疑慮。

林蕖參觀了莊周安歇的棚子,剛弓腰鑽進去,莊周就拍打著地鋪說:“你喜歡這樣的地方嗎?”林蕖饒有興趣地看著棚子裡的一切。莊周又說:“那你睡在這兒,我睡邊上一點兒。”林蕖先是點頭,後來又搖頭。我明白,林蕖不會睡在這樣簡陋的地方,他畢竟是一個億萬富翁嘛。

這些人當中,只有呂擎一個人與林蕖有過深入的交往,兩人之間有過非同一般的、特殊的友誼。這是在最為困難的那段時光裡結成的患難之交,二者之間幾乎沒有相互隱瞞的秘密。當然這是過去,今天可能一切都在改變,因為時間可以把所有東西都弄得面目全非。我實在想象不出呂擎和這個人還可以像過去那樣徹夜長談,喝著粗茶,吸著自卷的老旱菸。那可能真的成為一段不可回返的時光。據呂擎講,這個億萬富翁的不同之處,就是極為警惕金錢對人的腐蝕。那好啊,那就讓我們看看吧。

入夜之後,我們吃過一餐簡單的飯,然後就待在了莊周的棚子裡。招待這樣一個人,梅子開始不知如何操持,林蕖卻挽挽袖子親手幹起來,將棚子裡我和莊周一起準備的那套傢什全用上了。清湯寡水,大碗盛飯,每個人都吃得很香。而後肯定是一個漫長的夜晚了,我看到餐具撤掉之後,林蕖馬上朝女主人伸手要什麼東西。梅子不明白,我也不明白。林蕖就說:“煙笸籮。”哦,他真的又要吸自卷的老旱菸了。我們哪有那東西。這有點兒過分。好在呂擎從包裡摸出了一個大大的牛皮紙袋說:“嗯,這裡呢。”原來他隨身帶著煙末和捲菸紙。兩個人馬上興致勃勃地捏了一撮煙末,然後在大家的注視下熟練地捲起煙來。

兩股濃濃的煙從他們的鼻孔裡噴出來。林蕖嘆道:“真過癮啊!”

這時候一夥人只是看著他們,沒有一個人注意到角落裡的莊周也在捲菸和吸菸。他自己吸,默默地。後來我們發現林蕖的目光轉向了棚子一角,大家這才發現莊周也在吸這樣的旱菸。林蕖似乎對出現了第三個這樣吸菸的人多少有些不快,這我從他的目光中看出來了。

仍然是因為林蕖的提議,梅子把大碗的粗茶煎好,一碗碗分擺在小桌上。這種茶是林蕖隨身帶來的,呂擎喝了一口才發現與過去的那種粗茶味道迥然不同。林蕖嗓子低低地說:“它比過去的茶更粗,蒙古人喜歡喝。”我嚐了一下,覺得這茶多少有一種破布味兒。陽子喝了一口馬上皺眉,誇張地伸伸舌頭。再看莊周,他把大碗取過來,然後從一旁的架子上捏了一點兒鹽投進去。這個動作同樣被林蕖發現了。林蕖沒有吭聲,但一會兒也默默無聲地取了一點兒鹽放進自己的碗裡。

呂擎顯然想起了往事——關於他和這個搖身一變成為億萬富翁的人的一些共同經歷,是最難忘的。他又提到了大學時代,提到因為一個大開發商的介入而引發的那場保衛林地大戰——那似乎與學生時代完全扯不上的故事卻是真實發生過的——這在今天的一代看來會多少有些怪異……林蕖是他們當中最勇敢的人之一,呂擎則是他的小兄弟。因為林蕖高兩級,年紀也大不少。呂擎曾為對方的雄辯所折服,站在那兒一聽就是一個小時,然後就是跟上這位兄長——對方走哪兒他跟哪兒;對方停下來,他也停下來。最後,他和林蕖結下了深深的友誼。開始一個是另一個的崇拜者,後來這種關係才有些改變——他們之間漸漸變得平等,相互尊重相互依賴了——只有在深夜,在兩人談論得十分疲倦不得不沉默一會兒的時候,呂擎安靜地聽著對方的呼吸,這才從心中泛起一種深深的欽敬。他在心底承認:自己永遠都會將面前的這個人當成榜樣……時過境遷,世事變得讓人無法預料,一個億萬富翁是否還可以作為他人的榜樣,倒是頗費猜想的一件事。我相信呂擎以平靜的語調重提那段日子,隱下的也許就是一個疑慮,一個期待尋求的答案。

林蕖開口時大家十分安靜。空氣有些凝固。外面的風聲也小了許多。我只看到角落的莊周倚在牆上的後背離開了一點,身子稍稍有些前傾。林蕖的聲音沙啞低沉,這樣的聲音在我聽來,更適合給女秘書口授一份商業信函。這聲音十分熟悉——我終於想起來,這是西方一部描寫黑社會的電影中那個老大的聲音,那個陰鬱而有力的男人的聲音。而今夜,林蕖扮演的又是一個什麼角色?我努力抑制自己的不敬,想換上另一種心情傾聽,但發現頗難。不過再聽下去,這種情況不知不覺就有點兒改變了。我用心捕捉著他口中的每一個字。是的,這是一個過來人,這個人飽經滄桑,正在談論往昔;實在一點兒講,他的每一句話都值得我們好好聽一聽……

<h5>3</h5>

粗茶喝完了,梅子似乎忘了為其添上。林蕖抿了兩次幹碗,梅子這才想起為他加水。“……時過境遷,今天它已經沒有了,是的,顯而易見——我是指那種令人尊敬的瘋狂的情感。每到了這時候,我又不得不重撿一些讓人討厭的大詞了。因為離開它們我就無法表述,所以我請求朋友們能夠原諒……時代需要偉大的記憶!這裡我特別要提到五十年代出生的這一茬人,這可是了不起的、絕非可有可無的一代人啊……瞧瞧他們是怎樣的一群、做過了什麼!他們的個人英雄主義、理想和幻覺、自尊與自卑、表演的慾望和犧牲的勇氣、自私自利和獻身精神、精英主義和五分之一的無賴流氓氣、自省力和綜合力、文過飾非和突然的懊悔痛哭流涕、大言不慚和敢作敢為,甚至還要包括流動的血液、吃進的食物,統統都攪在了一塊兒,都成為偉大記憶的一部分……我們如今不需要美化他們一絲一毫,一點兒都不需要!因為他們已經走過來了,那些痕跡不可改變也不能消失……”

我發現林蕖由於強調和追求某種準確的表達,不得不借助於略顯生硬的書面語,還變得微微有些氣喘。他的臉色本來就有些黑,這時在燈光下卻顯得青灰和蒼白。我在他停下的間隙裡突然意識到:在場的這些人,除了陽子和吳敏,全都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我們也許有著這一代人共同的生存基因和生命密碼,只是我們並不確知罷了。這時我想:這是林蕖關於學生時代以及後來許久的磨礪和挫折的總結/感慨?此番表述,呂擎和在場的所有人又會在多大程度上認可呢?正在這樣想著,我發現呂擎的一隻手緩緩地放到了林蕖的肩上,用力地拍打和揉動……另一個角落裡的莊周一直聽著,這時身子轉向了一邊,像是沉入了一場回憶。在接下來的沉靜中,我不知怎麼有些冒昧地問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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