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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紅 馬</h4>

<h5>1</h5>

“你為什麼選擇了地質學?”

那天在水庫旁遇到一群野營的地質學院學生,面對了一片亮晶晶的眼睛,一句詢問脫口而出。問過之後才覺得它有點兒耳熟……是的,當年也有人這樣問我。記得第一次不無拘謹地踏入柏老家之後,剛坐下不一會兒,柏慧就這樣問了一句——我那時的回答機智而巧妙,但卻不夠誠實。我說因為我是從大山裡來的。

記得柏老當時坐在藤椅上,吸著那隻黑色的菸斗微笑。他後來插話,問了一些什麼沒有聽得太清,只記得其中的一句:搞地質這一行是否太枯燥了啊?這句話出自他的口讓我多少有點兒吃驚,因為他是柏老啊,還有,我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大地更為色彩斑斕的了,人行走在大地上怎麼會枯燥呢?我當時腦子裡飛快閃過了篝火、高山、奔騰不息的河流、一片片的灌木……從事地質工作是多麼誘人的職業啊。我覺得僅僅是“地質學”這幾個字,就可以讓人直接聯想到“人與大地”。

在我沉默的那一會兒,柏老站起來。他在屋裡踱來踱去,吸一口煙又吐掉,然後回到裡屋了。

我聽到他把轉椅壓得吱吱響,一會兒又出來找書。他搬弄書籍就像碼磚塊一樣,能一口氣堆得很高,有時又嘩嘩全倒下來。一本厚書開啟又合上,粗大的手指在一排燙金封面的精裝書上焦急地尋找、撥弄。那手指戳著書脊,就像彈擊一排腦殼。

我為那些精美的書籍感到痛惜……我在想,有一天我也會擁有這麼多書的,那時候我會小心翼翼地對待它們。還有就是,我要從事地質工作就不會這樣整天關在屋子裡,我一定要更多地去野外,到山川大地上奔走……我一閉眼睛,腦海裡就浮現出蘆青河畔那茂密的綠色藤蔓、金燦燦的菊芋花……

那天剩下的一段時間只有柏慧一個人與我交談,她說:專業的選擇、志向的確立,總是與家庭的影響緊密相連,父親和母親對孩子的影響才是巨大的,有時候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就能決定人的一生……

她說得似乎很對。可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似乎與地質學毫無關係,他們在當年又怎樣影響了我的選擇?我進入這樣一座學院完全是一種偶然,是它在選擇我,而不是我在選擇它。當年不管是哪座學院,只要向我一招手,我就會不顧一切地跑了來——只要撲入它的懷抱,我就會獻出自己矢志不渝的忠誠和深深的感激。

上一代人的影響?不,在那些日子裡,我只知道父親在日夜擊打石頭。我只是盼著他回來,盼著那座大山快些被擊穿。母親託人往山裡送吃的用的東西,那人每次回來都被全家人圍上,問著父親的一切。有一次他說,挖山的人遇上了一種發黑的石頭,石頭上面有一朵一朵的黑花,像鹽晶那麼大的黑花,他們用鋼釺子鑿,一鑿迸出一溜火星……一天鑿不上幾個洞就沒有飯吃。他說爸爸他們咬著牙,往狠裡打那個鋼釺,像打在鋼板上一樣:只有聲音,石頭紋絲不動。那種帶黑花的石頭是爸爸他們的剋星……

媽媽和外祖母都擦著眼睛。

那人嘆息說:“如果總是這種石頭,事情就麻煩了。他們一干就是一天,打啊打啊,手都軟了,眼也花了,狠狠一錘子打在了自己的手背上,皮肉立刻往一邊翻開,手指骨節都露出來了……”

我的頭嗡嗡響,那一錘子像打在了我的手上一樣。多麼可怕呀……

媽媽的淚水流下來。外祖母揩揩眼睛,去扯那人的手。我知道外祖母在暗暗制止他說下去。

那人走了。媽媽像害了一場大病,站起來,手扶牆壁回到了裡屋……外祖母望著窗外,自語一樣說:“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兒啊!天哪,這是怎麼了啊!”我偎到外祖母懷裡,她的眼睛仍然望向窗外,一下下撫著我的頭髮,“如果你外祖父在世就好了,他會想想辦法;他也許有辦法從山裡把人領出來……”

……

我從外祖母的口中得知,外祖父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博學的人,有時一天到晚關在自己的書房裡。他一輩子到過很多地方,如果不是因為外祖母,他才不會回到這個海濱小城呢。結果他回來了,再也沒有走出去。後來他終於明白自己是屬於這個小城的,這兒有很多事情要做。就為了這座小城,外祖父耗盡了多半輩子的心血。

外祖母有一次說:“最後就是這座小城把他送進了地獄。那一天,我可忘不了那一天……你外祖父要去遠處,走之前還笑吟吟地囑咐我給金魚換水、好好餵羊——他養了兩隻山羚羊,讓我別忘了給它們喂草。他什麼都養,還養了一隻烏鴉,平時那隻烏鴉就不慌不忙地在院子裡走動。你外祖父很寵這隻烏鴉,它也就很傲慢,平常誰也不理,只見了你外祖父才熱情起來,叫著撲到他身上。他臨走的時候抱起烏鴉撫摸了一會兒,牽上馬走了……”

<h5>2</h5>

外祖母在一個小龕籠裡放了外祖父的照片。照片上的人大約有五十多歲,四方臉膛,戴著禮帽,穿著長衫。他有一雙聰慧的眼睛,那真是一對十分好看的眼睛,微微有些眯。另一張照片上他穿著西裝,光著頭,戴了眼鏡。在我看來最奇怪的就是他領口那兒露出的那個圓鼓鼓的領帶了。它閃著亮,看上去硬闆闆的,我問外祖母這是不是木頭刻制的?外祖母說那是絲織品。我聽了不以為然,我才不信絲線會織出這樣的東西。在我眼裡那條領帶很像一條剛剛出水的鯖魚。

外祖母在小茅屋裡常常要禱告許久,有時還要點上幾支香。很長很細的藍煙飄開很遠還不散,一直飄到門外去了。我有些害怕:人的魂靈也許會順著這飄蕩的煙跡尋到家裡來。

我問外祖母:“外祖父會到我們家裡來嗎?”

外祖母點點頭:“他過節的時候才來。”

她說過這話不久就到中秋節了。外祖母的神情開始變得有點兒奇怪,只有我知道那是什麼緣故。我想,我和外祖母的秘密再不能讓第三個人知道。外祖母不停地洗東西,我知道她是要乾乾淨淨地迎接外祖父……綠色的菠菜,白色的粉條,再加上一點兒蘑菇,就是一碗又好看又好吃的菜餚了。外祖母把它擺在了供桌上,又插上了兩根筷子。

中秋節是最迷人的一個節日。那時候滿園的果實都可以吃了。荒灘上的野果也結出來了,各種野花開得多麼燦爛。我在原野上採了那麼多黃色的花。我喜歡這種花,覺得它的顏色是天底下最美的。我把它弄成了一大束插在花瓶裡。我不知怎麼覺得這肯定也是外祖父所喜歡的花。果然,後來外祖母的話證實了我的猜測,她說:“你外祖父桌子上總有一瓶黃色的花。”

我的心絃像被一個手指勾了一下,發出了歡快的振響。我覺得我與那個人有一種奇怪的溝通能力。我看見那個人正從遙遠的地平線上走過來,他一直走進了荒灘原野,走進了我們的果園,很快就要邁進我們的茅屋了。他在角落的那個紅漆剝落的小杌子上正襟危坐。他的眼睛在微笑,可他一聲不吭,只用目光與外祖母交談。母親進屋來了,可她什麼也不知道,伸手去搬那個杌子,搬了兩下沒有搬動,就離開了。她看不見上面正坐著一個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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