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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恐懼和憂鬱</h4>

<h5>1</h5>

這次生病多少有點兒奇怪:整個軀體被病魔死死纏住,精神卻愈加強盛地掙扎。在患病前後二十多天的時間裡,我一度覺得靈魂飄蕩到了從未企及的高度,它簡直是在雲端翱翔。我自己的肉身,我的一切,都在它的俯視下變得空前清晰和赤裸。我知道,我的病態然而卻是桀驁不馴的精神正在忙裡偷閒地歡度自己的節日。我從未有過的思辨力和幻想力相互砥礪,要把我送達一個儘可能遙遠的神奇世界。我明白自己並不願從那個世界裡走出來,哪怕那兒從本質上來說是由魔鬼看護的。可是正像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一樣,我最後還是要告別它,要從病榻上站立起來,所謂的“人已痊癒”。

那些圍在四周的朋友突然散去之後,倒讓我產生了一陣長長的、難以忍受的孤單。

我突然想起呂擎夫婦從這裡走開就再也沒有出現,就像其他人一樣,他們終於鬆了一口氣,然後過起了甜蜜的、默默無聞的婚後生活。他們竟然連個電話都沒有,而我也忍住了不去摸那個話筒。只有陽子來得多一點兒,他仍然動不動就要談及那個“非同凡響”的女模特兒。我感到他在熱情談論的間隙中、在小小的停頓裡,卻悄悄隱藏了極大的痛苦。我知道這仍然是關於那個阿蘊莊的姑娘。是的,他在轉移自己的情感,不然他就無法承受。這個艱難然而卻是必要經歷的過程已經開始。我看著他,心裡有些憐惜。至於陽子是怎樣“成功”地離開那個姑娘的,其中肯定會有什麼故事。一切都不那麼簡單。阿蘊莊在一個角落默默地盛開著一朵惡之花,所有人都對它無可奈何或視而不見——從梅子嘴裡我多少知道,岳父以及他的老友們一直與那個年輕的收藏家保持了聯絡,而且那幅“昂貴”的畫作已由岳父順利交給了呂南老。陽子說:“陸阿果找過你呢。”我沒有吭聲,故意把話題扯到呂擎和吳敏身上。我還想讓他約他們到這兒來,但後來還是忍住了。我生病時打擾他們已經夠多了。

憑我的直覺,像任何一對夫婦一樣,他們那種安寧也不會保持太久——我一不小心說出了這種擔心,陽子立刻高興得手舞足蹈。他真希望像我說的那樣,早些看到這對夫婦發生點兒什麼。陽子正處於一個非常不穩定的時期,情緒忽高忽低。我真想問一下他與阿蘊莊那個姑娘是怎麼分開的,如今是不是真的走入了另一場熱戀?但我不忍觸動那個沉重的話題。我認為陽子刻骨銘心地愛著那個不貞的姑娘——儘管他內心裡從來沒有原諒過她……他用奇怪的眼神盯了我一會兒,然後撇撇嘴巴,嘆息一聲。他彷彿看透了我的心事,嘆息著,在屋裡徘徊了一會兒,匆匆離開……

幾天後呂擎來了。他是來傳遞一個訊息的,進門就說:“聽說了嗎?那個莊周自己打起揹包走黃河去了——從黃河下游走起,已經走了兩個多月了。”

“徒步走黃河?”

“對,只有他一個人。如果順利的話,他現在大概已經走到中游了。聽說剛開始還騎了一輛老式腳踏車,後來乾脆把腳踏車也扔了,徒步往前……他如果事先同我打一聲招呼就好了。”

“打一聲招呼又怎麼樣?”

“我也許會隨他一起走的……”

呂擎很惋惜地搓著手。可見莊周這次遠走黃河真的讓他動心了。看來我預想得不錯:呂擎婚後這一段短暫的安寧期就要結束了。

莊周自從那次離開到現在再也沒有回到這座城市,也沒有跟我們聯絡過。當然這非常正常。前一段有個傳聞,說車站廣場上有一個人,樣子很像莊周,正與一些流浪漢混在一起。陽子聽了匆匆趕到車站,結果那夥人早就散掉了,他什麼也沒看到……

呂擎在那個讓人羨慕的小四合院裡待不下,也不願按時去學校上班。他做什麼也沒心情,人變得更為焦躁也更為沉默。很少有人能夠與之交談,因為他不願與別人深入討論問題,至少是在周圍找不到可以傾心相訴的人。在他那兒,心灰意冷與熱烈渴望總是交織在一起。莊周與林蕖的到來曾讓他興奮過一段,他當時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恨不得立刻就追隨他們走開。“我不會永遠這樣挨下去的。可是……”

我知道他沒有說出的意思是:母親怎麼辦?母親與遠行,這實在是無法克服的一對矛盾,它長久地困擾著呂擎。他偶爾向我說起的一個話題,就是在不久的將來約上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塊兒走出去。至於說走多長時間、什麼時候歸來,一切還都沒有仔細想過。“因為比較起來這些都不太重要,重要的還是要走出去,是有那樣的一份勇氣。”他這樣說。

我這之前沒有想過,我與梅子的山裡之行使呂擎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後來才知道,在我們離開的那些天裡,他簡直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天到晚對吳敏說“離開”的問題——至於何時離開、怎樣離開,到哪裡去,他都沒有談過……吳敏不斷地安慰他,卻從未表示過異議。她不見得就能理解焦躁不寧的丈夫,對他的想法也未必完全贊同,但既然有了廝守的決心,也就準備了一生的跟從。她曾私下裡對梅子說:“我明白了,呂擎最終是不會待在這座城裡的。”

在我認識的幾個城裡女性中,吳敏的經歷的確有些特殊。她的童年是在一個小縣城度過的,在那兒,她和父親兩人過著一種悽苦的生活。父親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歷盡千辛萬苦,最後才把她送進了一所藝術學院。父親年輕時在另一座大城市,曾是一個知名的文化人,後來是帶著難以承受的屈辱回到了故鄉小城的。她的母親沒有一同歸來,因為她不願分擔丈夫的這份恥辱。於是在父親生命的後半截裡,只有一個聽話的女兒與他相依為命。那是一段多麼艱難的歲月,可這一切吳敏從不對人講起……

呂擎和吳敏的工作和居住條件算是非常好的,一般的城裡人、所謂的“白領”,不僅大多沒有寬敞的住處,而且必須按時上班,遵守一種固定的工作時間。而呂擎只需在每個星期的固定幾天裡到校值班,其他時間基本上可以自由處理。他的這份工作多麼令人羨慕,那還是母親當年費了許多周折才把兒子留在了大學校園的。因為在許多人眼裡,呂擎基本上算是一個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吳敏畢業之後也找到了一份理想的工作,照理說他們應該滿意了。可是我發現,婚後的呂擎不但沒有遠離沮喪,而且情緒越來越低落,甚至頻繁地、無緣無故地請起了病假。他確實有病,但我知道那只是心理和精神方面的疾病,然而這是一種更為可怕的病症——長長的憂鬱。據他母親說,兒子經常一個人在小院裡走來走去,在這個有限的空間裡不停地徘徊。

<h5>2</h5>

呂擎的母親知道我是兒子最好的朋友,不止一次對我訴說獨生子的一切。我知道這些話她是不會對其他人說的。她希望我去勸勸呂擎,希望兒子能有所排遣,起碼做到按時上班。她說任何一個年輕人悶在家裡,手頭兒又沒有事情做,都會愈加痛苦和煩悶。我望著一位母親的白髮與深皺,心裡有說不出的難過。我明白這種信任的分量,明白一個自尊的老人輕易不會求人幫忙的。可是我也知道,我大概並沒有多少能力來勸解那個細細高高、沉默寡言的人。這是一個在特殊環境里長大的、相當複雜的城市青年。

我每次去找呂擎,心中都暗懷著一個使命、一個囑託。但我們要說的話早在這之前就說得差不多了。我們後來要做的好像只是喝茶閒談,或長長的沉默。他通常把我引到自己的小小天地——那個無所不包的亂七八糟的廂房。就在那裡,我第一次發現了他的那些五花八門的健身器械。特別可笑的是屋裡懸起的那個大沙袋。他嘭嘭擊打著它,汗流浹背——這樣的人怎麼會患憂鬱症、怎麼會不健康呢?可他又真的有病。在這個秋天裡,在萬物都開始成熟和結出果實的時候,他卻越來越萎靡不振。

回想起來,他即便是與吳敏熱戀時,和現在也差不多。如此溫柔的姑娘都不能使他振作和幸福,其他人將沒有任何辦法。在呂擎看來,一個人活在世上,惟一幸福的可能,就在於一種相對的、儘可能有效的“隔離”之中。與什麼隔離?與這個世界!因為這個世界已經走到了某個盡頭,物慾驅使下的邪惡、可怕與可恥的傾軋、腐敗與險惡、庸碌和萎靡、令人絕望的人性……一切都無可迴避無可逃脫。選擇之路尚且堵塞,不選擇更是絕境。他說:所有人無一例外,大家全部的幸與不幸都在於睜開了眼睛……他的話又使我想起了莊周的一句慨嘆:“人哪,有時是多麼髒多麼醜!人的確會因為厭惡和羞慚而絕望的……”

我一度不相信呂擎母親的話,不認為這會是一種疾病。但我們交談漸多相處日久之後,又覺得呂擎所患的比一般的“疾病”更為可怕。這比其他人、特別是上一代人所能想象的病情還要複雜得多、困難得多。它簡直近乎絕症,因為它源於對人本身的恐懼與絕望、源於深深的厭惡……我以前曾選擇過一個輕鬆一點兒的、同時又是最基本的問題問過呂擎:“你是因為不能自由支配自己的時間才苦惱嗎?你是想做更願意做的事情,是這樣嗎?”

呂擎搖頭:“我如果獲得這些時間,比如說我現在待在家裡,時間已經夠多了,可我又能做什麼?”他直盯盯地看著我:“你能告訴我該做些什麼嗎?我已經三十多歲了,早過了而立之年。我應該做些什麼?我就是想知道自己這一輩子該做些什麼……”

我沒法回答。停了一會兒我說:“有一次梅子把你的情形、還有我們這些朋友的情形告訴了她的父親。你猜我的這位岳父聽了以後怎麼講?他說得簡單明瞭,非常通俗,他說我們是——‘吃飽了撐的’……”

我一句話出口又有些後悔,害怕呂擎聽了要罵人——誰知他推推眼鏡連連點頭:“他說得對,人解決了溫飽之後就會考慮怎樣活著。所以天底下才有那麼多人解決不了這個問題—— 一旦解決了麻煩也就大了……不過他以為我們僅僅是因為沒有經過飢餓的折磨,就把我們看得太簡單了。我們和他那一代的不同之處,在於我們甚至不怕‘飢餓’——連‘飢餓’都不怕了,這該怎麼辦?這就是我們與他們的不同!”

他說著拍了一下我的手臂:“我、陽子,還有吳敏和梅子,我們這些人與你也不一樣。我們與你的最大差別就是沒有那樣的經歷——我們沒有平原和山區的生活,沒有經受那場人生的折磨。那是最底層的折磨。說起來儘管各自也有那麼一點苦痛經歷,可我們差不多一直是待在一座城市裡,在街道上賴賴巴巴地長大的。這裡和那片平原山區完全不是一回事兒。我相信這一點,相信它們之間有極深刻的區別。相對而言,我們只在一種非常單一的情緒裡哭哭泣泣、打打鬧鬧。這座城市有時候看上去很大,一條又一條馬路拐來拐去,有各種各樣的熱鬧地方,其實它很可憐。它太小了。它說白了不過是大地上的‘盆景’,而且淤滿了人性的汙垢。這裡沒有真正的高山,就造假山;與野物打不上交道,就在公園裡囚禁各種動物;沒有大江大河,更沒有大海,就在城裡搞起一潭死水,還取名叫什麼‘湖’。那些曲折的街道走起來還要迷路,它引著你走上很遠的廢路,就為了顯得複雜和漫長;其實我們只在不大的一個地方兜兜圈子。這些曲折只是一種迷惑,一種假象,目的就是為了自欺,為了讓人興致勃勃地轉圈子。這樣轉來轉去,一個人就會放棄登高遠望的想法,也放棄了遠行的打算……好長時間了,我總也弄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躁、這樣不安,後來才知道,我是慢慢看破了這座城市的假象和計謀!我開始渴望,渴望能像一個真正的人那樣放開手腳,走出這個又汙濁又渺小的‘盆景’!走得越遠越好,走到真正的高山大河那裡、走到一望無際的地方去,哪怕等待我的是荒漠和死亡……想是這樣想,可真要做到就太難了!一個人一旦真的要走,要換一種活法,就會發現自己還遠沒有這份膽量,沒有這份氣魄,身邊的拖累還是太多、牽掛還是太多,各種障礙壘疊得像大山一樣……但最可怕、最要命的就是,再不走就晚了,現在走也已經晚了——生命是有限的,這就是平常說的‘時不我待’!我一直在咬著牙下這個決心——這個過程拖下來真是苦啊,這就是我的病根……”

<h5>3</h5>

他說得時緩時急,那種內在的急促和焦慮再明顯不過。他用力地拍打我的後背,都把我拍疼了:“我們現代人天生是一些不會行動的人,只會紙上談兵。比如說在紙上幾秒鐘就可以畫出‘一公里’,可真正的‘一公里’是什麼?我們真的明白嗎?我們只能從心裡去感覺它,我們的腳和腿弄不明白。這就是我們與另一些人——真正的人的差別。我有時候想到我的父親——他一輩子的聰明和智慧都是用來弄懂紙上的那‘一公里’,他從來就沒打譜用自己的兩條腿去度量那‘一公里’,也不想去弄懂真正的‘一公里’是怎麼回事。所以他懂得越多,就越脆弱。他的知識很多,但沒有思想。沒有思想的知識人就是脆弱的人,也就很容易被‘飢餓’嚇住。你肯定明白我的意思……”

他的話讓我想起了那個口吃老教授、那個老年講師。是的,他們在後半生都曾經被“飢餓”深深地困擾。他們崇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精神,在強暴面前也沒有跪倒;可是他們卻惟獨抵擋不住“飢餓”的折磨—— 一輩子與書為伴,過慣了精神生活的人,當有一天要與這一切絕緣、連一片字紙也看不到時,竟是那樣難以忍受。這種“飢餓”的滋味也許真的無法消受……剝奪了他們精神勞動的權利,杜絕一切這樣的機會,即使是一個真正的勇士,也會被這種“飢餓”折磨得死去活來。他們最後不得不伸手接過一碗餿食……

“聽聽吧,這就是父親他們的故事。這樣的故事我們從小就聽慣了,可就是沒有聽聽另一些人的故事,比如山裡人的故事。在那些最偏僻、最貧窮的旮旯兒裡,就活著一些與我們完全不同的人。他們一代一代都有自己一套對付日子的辦法。他們很窮,待在山窩裡受盡磨難,平時卻並不比我父親他們沮喪,結局也沒有那麼慘。他們甚至很樂觀。有人如果認為他們都是些痴呆呆的土人,那就錯了。我深信他們這些人當中有真正的智者,他們擁有另一種堅忍和強大,他們像泥土一樣不可戰勝。這其中的奧妙到底在哪裡?我們應該多問問多想想。但是,很不幸,我們是一直漠視這一點的。我們耽擱得太久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所以我才想抓緊時間,準確點兒講是要找個孤注一擲的機會——徹底甩開那一團汙濁,走進另一個世界!這一趟非走不可,因為我知道隨著年齡的增長,體力會越來越差,將來想走也走不遠了。我們已經耽擱不起了。我整天想的就是這些。我把父親的手稿一沓一沓找出來,母親不讓動,我就告訴她:我們必須把它放在陽光下晾一晾,不然的話就會黴爛。我小心地一頁一頁放開,就像山裡人晾曬地瓜幹似的,把它們晾在院子裡。翻動這些手稿的時候我才明白:父親當年真是‘飢餓’而死——他們後來又允許他譯和寫了,卻不准他署名。他甚至是有些感激地伸手接過了這‘活兒’,就像餓個半死的人不顧一切地接過那碗變質的‘份飯’……結果他還是沒有捱過最後的那場大‘饑荒’。”

我久久沉默,因為我無言以對。他在說精神的饑荒,那是一場空前的、後來人也許永遠不會理解和相信的大面積的饑荒……我由此又想到了那一次林蕖的長談,他的關於五十年代出生的這一代人的特殊境遇。顯而易見的是,呂擎的痛苦是與之不同的,但卻是彼此影響相互關聯的——那個夜晚參加交談的人當中,除了林蕖,似乎只有兩個人有機會觀察過大面積的底層生活,這就是我和莊周——當莊周說將來要做的一個重要工作,就是把所見所聞全部記錄下來時,林蕖卻持某種保留態度。他說:“這種記錄和展示既是急需的,有時又是危險的,它會使我們與另一些人劃不清界限。個別人正在把這些當成一種話語權、一種資本和手段,他們已經蛻化成了冷酷的目擊者和情況收集者……”

我曾長時間理解著林蕖的話,想弄懂其中的深意。我不明白的是,冷酷不好,但“目擊”和“收集”有什麼不好?所謂的苦難,它對於每個人的意義是不一樣的。一個默默行動的人,才是真正強有力的人。我說:“林蕖,這傢伙怪怪的,我發現他與我很難交流;不過他正在紮紮實實做事,這是讓我欽佩的地方。”

呂擎點頭:“他每天忙得馬不停蹄,所以絕不會得什麼憂鬱症。不過他也有自己的恐懼,我知道他現在怕極了——你上次就應該發現這一點……”

“他嗎?他恐懼什麼?財富?女秘書?”

“他恐懼被這一切腐蝕。他非常恐懼,這是真的!因為他開始懷疑自身的免疫系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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