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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迴轉的背影</h4>

<h5>1</h5>

就像那個秋天莊周突然出現在這座城市裡一樣,林蕖說來就來了。我和朋友們有點兒大喜過望,就像看著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人一樣。

這個留著板寸頭、沉默而怪倔的人物已經好久不見了,但這會兒在我們眼裡卻沒有一點兒陌生感。比起其他客人,他在我們這兒多年來可以說一直沉甸甸的,就像口袋裡落了個秤砣,沉而硌人。

林蕖一來我們就發現,他好像迅速變得蒼老了。他的眉骨更加凸出,顴骨也顯得格外高大,看上去有點兒像異族人。不過他仍像過去那樣表情肅穆,陰著臉,看人時緊繃嘴角,許多時候不發一聲。對於來自他人的問候,或者充耳不聞,或者只淡淡地瞥過去一眼。不過由於大家都熟知他就是這樣的一種性格,所以倒也沒人感到有什麼彆扭。我們都知道他還像過去一樣,在一些奇怪的角落獨來獨往,並且總有一些常人不解的、突兀而出人意料的愛好。近來還聽說他對古代航海術產生了興趣。不過這沒什麼,因為在我們看來,面前的這個億萬富翁本身就是一個奇蹟。探險逐奇對他來說只是奢侈的一種,嚴厲也是,沉默也是,幽默也差不多。不過這種種奢侈最好還是遠離我們這夥朋友吧,這夥人當中有的已經煩到了極點。

像過去一樣,林蕖總是住在一個安靜卻又不太起眼的賓館裡,可能也只是用來過夜而已,大多數時間都要待在呂擎這兒。他在城裡好像沒有多少業務要辦,往昔的一些朋友也早就星散四地,連住在本城的那個姨母也形同路人。隨著年齡的增長,他孤單的稟性越來越凸顯出來,落落寡歡,與呂擎在一起時也沒有多少話了。我注意端量過他,發現他臉上已經沒有了一點兒油性,面板就像被吹風機吹過一樣,乾乾的。他顯得比實際年齡大得多。看來財富並不能保證一個人的滋潤,更不能使之快樂。他低頭卷旱菸的時候我注意了一下頭頂,驚訝地發現有好幾處頭髮已經脫落了,代之以白色的打著小卷的絨毛——像小鳥那樣的絨毛。他高高眉骨下邊的一雙眼睛像鷹一樣,再配上頭頂的絨毛,讓我不由得想到了一隻禿鷲。他喜歡蹲在地上,所以當略顯笨重的身子活動時,真的蠻像一隻禿鷲。那根喇叭煙含在口中,就像叼了一根微不足道的肉絲。

我在他沉默的時候多少想了一下這人的處境。目前他獨身,以前的老婆是同班同學,據呂擎說那是一個性格十分暴烈的好女人,與林蕖是天生的一對。林蕖同樣暴烈。女人剛直不阿,這讓林蕖懼怕,所以他們的婚姻好不容易才堅持了十年。而後就是他一個人獨來獨往了。誰都知道這個人常常通宵不眠,讀書,喝濃茶和咖啡,思考全世界的問題。印第安人和愛斯基摩人的苦難他全都關心。在校時,他曾經對探險南北極的阿蒙德森著迷,對所有的遠征故事都神往不已。迷戀財富是後來的事,是他更大的願望不得實現之後的一種補充,一種聊以自慰和退而求其次。這個富翁的最大特點是不愛錢財。他愛女人嗎?目前除了有個嬌滴滴的女秘書之外,還沒聽說其他的什麼。這個人像個野心家,但就是不像好色之徒。有一次我曾對呂擎私下裡說過這個問題,呂擎說:“這傢伙如果愛上一個人就好了。他過得太苦了。這傢伙心大。”

我同意呂擎最後擲下的那個詞兒。我相信所有類似的人都註定了沒有多少個人幸福可言。由於心太大,並且一直在擴張,一不小心就得弄箇中空,你如果把耳朵貼近了,會聽到一種咚咚的腔子的迴音。心大的人做什麼都是大手筆,大處著眼,大筆賭注,大開大合。不過如果是個小個頭兒的人再配上一顆大心,兩者中和一下就會好得多;而像林蕖這樣的大塊頭兒又長了一顆大心,就會留下許多疏漏——有一天呂擎見不著林蕖,就到他住的那個賓館找人,結果得來的訊息讓人十分不解:賓館的人說這個客人幾乎從來如此,只是登記在冊,基本上不在這兒過夜,似乎連一頓飯都沒有吃過。

呂擎回來後對我說:“這個人已經不是過去了,他需要狡兔三窟。”“為什麼?”呂擎點點頭:“可能是害怕遭劫吧。”我覺得這也太過小心了。時下這個人的行動已經是十分詭秘了,如果再進一步神秘化,就會讓人討厭了。事實證明那些富翁們要做到不讓人討厭是十分不容易的,無論是誰都不行。這個林蕖又是一例。呂擎說對方的電話換了一次又一次,也不知哪個號碼管用,更不知要週轉幾次才能找到他本人。常常是女秘書男助手,然後又是一頭山羊、一條狗,最後的最後才是他這個老山貨站出來說話。呂擎說謝天謝地他總算給了自己一個確定無疑的號碼,“要不是這樣……”呂擎抿抿嘴,不再說下去。我偏要問:“不這樣你又會怎樣?”呂擎說:“我會讓他媽的乾脆滾蛋!”

<h5>2</h5>

陽子臉上充滿了驚懼,嘴唇紫著找到我:“我又到阿蘊莊了……”我的心涼了一下,頓時有些失望。他趕緊解釋:“你別那樣想。我不會了,我不會再和她有任何聯絡了。我是衝著那些藝術品去的。”我冷笑:“那些藝術品!你該止步了,你迷上了最折磨人的東西……”陽子低頭承認:“是的,我隔一段時間非要去那兒不可。那就是藝術的魔力啊,我這輩子都沒法掙脫。我早就發現,那兒的收藏品中時不時會有一兩件消失——這是他在出手……我心疼得不行,真可惜!我知道真正的收藏家是不會這樣輕易出手的,這個傢伙簡直是瘋了……”

我直到這時候才算明白:陽子這一次真的是指那些藝術品,準確點兒說是那些畫作。我馬上輕鬆了許多。但接下去陽子說出的事情卻讓我大吃了一驚:

“昨天,很晚的時候了,我從那個南樓出來時沒有直接走開,而是去了樓東的芭蕉小徑那兒。我也不知怎麼會走到那裡去的,我心裡真的沒有想過‘白鯨’——我踏上小徑時才想起,以前我們就在這兒走來走去的,避開所有人……也許是走順了腳,我不知不覺就走到這兒來了。那會兒天越來越黑,所以我壓根兒就沒有注意前邊有兩個人——他們也沒有看到我——等我突然發現了一個高個子男人、發現他旁邊的那個姑娘就是‘白鯨’時,差點兒喊了出來。我當時真的捂住了嘴巴……那個男的背朝著我,寬肩,禿瓢兒,可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是穆老闆!一股惱恨和厭惡衝上來,鯁得嗓子發痛,你會明白那是什麼滋味。我只想快些離開這裡——可正這會兒穆老闆轉身了……”

陽子說到這兒嫌冷似的抱起肩膀,磕著牙齒:“我真不敢相信啊……不過也可能是我的眼睛弄錯了。我就為這個來告訴你的……”

“你看到了什麼?”

“我,”陽子吞吞吐吐,“我看到他轉身了,可他不是穆老闆,而是另一個人——他是……林蕖!”

我額上的血管蹦了好幾下。陽子這小子肯定昏了頭了。我憤憤地盯著他。

陽子急得聲音都變了:“我當時就認為是他——他顯然也認識我,因為他一愣,馬上轉身躲開了一步。‘白鯨’還站在原地,我看她時她也轉過身去。我為了證實,跟上去一步。這時那個高個男人又轉回身來——不過這一次他已經戴上了一副寬寬的墨鏡……”

我像是僵在了那兒,直到陽子離開,都沒有說一句話。我忘了問一句陽子:“你以前見過穆老闆嗎?是就近還是遠看?”因為這對於整個判斷是至關重要的。纏在心裡的只剩下一個問號,那也是以假設為前提的:為什麼林蕖會到阿蘊莊來?如果真如陽子所說,那麼他與那個穆老闆要麼長得極為相像,要麼從根兒上就是一個人……這樣一想,我有點兒害怕了。

這一瞬,我突然想起了在陸阿果窗前看到的那一幕、那個背影……心裡沉沉的像凝了個鐵塊,恨不得馬上就去阿蘊莊。我急於弄明白的就是:穆老闆與林蕖是否為一個人?如果眼前真的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那麼我所知道的阿蘊莊的故事都要從頭詮釋了。

在弄清一切之前,我不會告訴呂擎什麼。我知道自己在內心深處對林蕖是挑剔的,同時又有說不出的深刻的敬畏;而呂擎,除了同樣的敬畏,再就是深深的友誼——這也許只有用一個最直白俗濫的詞兒才能形容:戰鬥的友誼……

我給陸阿果撥了一個電話。對方喜出望外,因為我還從來沒有主動找過她。她直接在電話上喊起來:“你可真沉得住氣啊!你可真行啊!天底下哪有你這樣沒心沒肺的人?”

我把電話掛掉,然後就去了阿蘊莊。

陸阿果今天容光煥發,彷彿正準備了空前的盛情,要向一個青年時代就結下了不解之緣的異性徹底傾訴一番似的,一見面就眼窩發溼。咦,這樣的人還會激動得淚水潸潸?我不信,可又不由得不信,因為她就是溼了眼窩嘛。只有一個可能,就是她剛才在裡屋用水龍頭抹了一下眼睛,不過好像也大可不必。她伏在我的身上,推也推不掉,或者乾脆是我不忍和不願,就這樣讓其靜靜地待了三兩分鐘。沒有辦法,我今天說到底還是有求於她。她試著在我的脖子那兒輕輕咬著,然後又舔起來。尖尖的像貓舌一樣的感覺,這似乎有點兒不可承受和繼續。我伸手在她的下巴那兒一挑,她就仰起了脖子。這是惟一能夠讓她終止的動作。

她臉上的皺紋非常細小,再加上脂粉稍厚,不離得十分切近簡直不易察覺。鼻樑有一個頑皮的漫窪,最後高高挑起。牙齒潔白,嘴微張,一副大嘴巴,讓人想起某些歌星。她系得鬆鬆的緞子大襟領休閒裝,自然而然地袒露出半個乳房。它們像使了某種魔法那樣修挺,以至於我不得不認真看了兩眼。她羞澀了,是訓練有素的那種羞澀。她試圖一手環住我的脖頸,然後將一隻膝蓋頂在沙發上,做成一個難以掙脫的架勢,然後來一個深吻。一種陳年舊布的氣味穿透香水和粉脂的層層防線,撲在我的鼻孔跟前。我最忍受不了的就是這個,別的倒還可以通融。我把脖子轉到一邊,憋住了一口氣說:

“還是讓我們……好好待一會兒吧!讓我們……拉拉過去的事情,拉拉工作的事情……”

陸阿果高興了,攏一下頭髮,還拍拍手。我發現她的一對小手保養得很好,胖乎乎的。同時我又一次認定:女人總是比男人更多了一些天真和單純,瞧她做了至少十年女領班了吧,還這麼容易地被我支應開。她笑眯眯地看著我,像觀察一件得意的作品似的,臉上是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兒童般的欣悅。她問:“你不喝酒嗎?來一杯白葡萄酒多好?”

我說:“我可沒有你們——沒有穆老闆那些人的毛病。不過你喝我就陪你好了。”

<h5>3</h5>

我們談往事,這是真的。只有回憶往昔的時候,我無法再將細緻入微的算計加在她的身上了。對於流逝的青春歲月,一個過來人還有什麼好說的,感嘆而已。那片平原,林木,對於我們都一樣滿懷深情。不同的是她偶爾還要表現出極為特異的感受,或者說是邪癖,比如說到果園西部的沙灘,說到那裡長得濃旺的一溜野椿樹時,她立刻睜大了一雙貓眼:“那種氣味我可受不了,一點兒都受不了。”我問怎麼了,她搖頭:“受不了,就是受不了。我一聞這氣味就得躺在那兒了,急得滿沙灘打滾兒,恨不得立馬找個好小夥子來摟摟我——你別用那種眼神看我,這是真的,人和人不一樣,我在那時候,你們可得鉚著勁兒對我好才行……”

她呷著酒,牙齒有時在杯沿上擱一會兒,細細地觀察我。我這時突然注意到,面前的這個女人好像已經整過了容,眼角像是被手術刀拉了一點兒,這就讓人看上去有一種貓科動物的媚與魅,還有一股邪乎乎的勁頭。她專心盯人的時候,嘴唇努著,下唇形成了一個又肥又豔的濃瓣兒,像一種北美進口的大紅豆籽兒。“你說說怎麼辦吧!老天,一轉眼兒就是二三十年,這真是開天大的玩笑啊!你說是吧!你說怎麼辦吧……”我不太明白她是什麼意思。這個人的思維有一種極不連貫的特徵,要捕捉她的準確意思十分不易——有一次我這樣表示了,說與她對話常常感到有困難時,她就哈哈大笑說:“這有什麼!這還不好辦嗎?你聽不懂女人的話,就別聽,只一個猛虎撲食下去,還不什麼都結了?”對不起,我這會兒完全沒有那樣的食慾。

我的思緒終於還是轉到了一個更緊迫的事情上來。我說:“你就沒有照片什麼的?我是說影集,咱們翻一翻多好!讓我看看你這些年都是怎麼生活的、每個時期什麼樣子;我特別想看你在阿蘊莊的照片,因為這裡是你的傑作啊!”她立刻打斷我的話:“別胡扯,這是首長的傑作。”“誰是‘首長’?”她握起小小的拳頭在胸前搖晃著:“這就是首長。”一邊說著一邊往裡屋走去。大約磨蹭了有十幾分鍾,她才搬來一摞子相簿。

翻看時,不經意間證實了我的一個判斷:她真的做過整容手術。以前的眼角稍稍耷下一點,這就多了一份悍氣。是的,記憶中的黃套袖是蠻嚇人的。我忍不住好奇,還是一張張翻過了這些不同時期的照片。它們太多了,多到讓人驚訝。各種環境都有,南南北北,大江大河。看來一個女人一旦潑辣起來不管不顧,的確會有翻江倒海的偉大力量。不過這種力量會隨著姿色的衰敗而日漸減弱。一個不道德的美人對社會是極為有害的——這個命題千萬要深深地藏起來,公開說出來要倒大黴的……我不過是見景生情、有感而發而已;我不是一個概括力很強的理論家,所以別人也大可不必將我的話當真。

我儘可能快一些掠過往昔——她的往昔;我要專心尋找現在。一幅幅定格的畫面,無恥或有恥的記錄。還好,沒什麼赤身裸體的東西;不過有幾張也夠勁兒:紗巾下閃閃爍爍的乳房甚至是下身……她笑著指點它們:“看到了吧?這是剛時興那會兒照的。”“現在不時興了?”她重重拍我一下:“你土老帽兒去吧!現在這算什麼啊……”

果然,阿蘊莊的出現了。一排排的洋酒,貴賓,神秘曖昧的燈燭,一群不修邊幅的中老年傢伙。小姐,還是小姐。是的,東部美女的個子真高,她們個個都是古代齊國的美女,是讓秦始皇目色迷離的那些青春。奇怪的是幾千年過去了,人未變習慣也沒變,瞧阿蘊莊裡盡是齊女。海邊魚肥,人比魚更肥。大魚,白鯨,就是這樣,誰不服誰就來這兒親身體驗一下!在一個有點兒熟悉的華麗無比的西餐廳裡,一場酒宴正在進行——照片上歪過半邊臉的男子讓我的目光凝住了。這個人,這個人看不清全部的臉龐——如果有誰把他的那半邊臉擰過來多好啊!看來只有求助於陸阿果了。我問:“這個人真面熟。”她歪過頭,用染得血紅的指甲尖捏過去看了一眼:“嗯,是穆老闆嘛。要這傢伙留下個影就難了。”“為什麼?”“不為什麼,毛病唄。人啊,錢多了毛病就多。”

我像洗撲克牌一樣刷刷翻動照片。其中至少有三張穆老闆的背影。有一張正面的,可惜,戴了陽子說的那種特大號的墨鏡。我咕噥說:“如果他摘下鏡子就好了……”

在我端量這些照片的時候,陸阿果離開了一會兒。她回來時笑吟吟的,兩手背在身後。“想看嗎?”我點點頭。“那你閉上眼。”我閉上眼。她在我的額頭、頜邊,最後是嘴上,一聲不響地吻了幾次。她不能停止。我終於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張鑲了框子的不大的照片,翻轉著正面朝下掉在地板上。我彎腰撿起,接著像燙了一下似的,手腕猛地一抖。

“你怎麼了?”

“哦,沒怎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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