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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外號肯定是恰當的。我對呂擎有些羨慕。吳敏敲敲廂房的門,說了句什麼就離開了。然後就是呂擎出來,他不太理陽子,只過來握我的手,進門時才拍了一下陽子的肩膀。

我在進門前環顧了一下小院。中間一棵老槐樹,四周鋪了小石子。廂房東西相對,正北才是寬敞的正房。院子裡乾淨極了,簡直是一塵不染。一株石榴結了小小的果實。老槐樹的葉子黑烏烏的,不過一些老枝正在枯死。兩隻麻雀在地上啄食,這會兒飛到樹上去了。正房是木格子門窗,典型的中式建築。

呂擎獨佔的這棟廂房其實空間不小,大約有近四十個平方,而且沒有隔間,所以顯得十分寬敞。它的一端是一張大床,然後是一張寫字桌。貼牆放了幾個書架,其中一半並沒有放書,而是一些動植物標本。我注意到這張床上沒有疊被子,還放了一些書籍。整個屋子給人的感覺有些零亂無序。看得出主人是一個不修邊幅,甚至有些頹唐的人。從屋子裡的擺設、翻開的書籍可以看出,呂擎愛好廣泛且沒有定型,幾乎什麼都想了解、什麼都想研究一番。

陽子在這裡隨意得很,自己給自己找了個杯子,又遞給我一個。他從落滿塵土的什麼地方搬弄著,在幾個罈罈罐罐間摸出一盒咖啡、一盒方糖,笑著說:“這裡好東西很多,不過他不知道享用罷了。”他讓我選一樣,我選了綠茶。

陽子和呂擎都喝濃濃的咖啡。這使我想起兩年前和凹眼姑娘在一起的情景——也是在橡樹路上,一家咖啡店裡。當時的咖啡店在整座城市都找不到幾家,還是相當時髦的。多麼香的咖啡。可我還是喜歡綠茶。

陽子呷著咖啡,笑吟吟地對我說:“來這兒的,咱倆是僅有的兩個藝術家。他的朋友中這種人不多,他基本上討厭他們。”

我被“藝術家”三個字嚇了一跳,趕忙擺手說:“我可不是什麼‘藝術家’。”

“你不是也寫了許多東西嗎?”

陽子是指我閒下來總愛塗抹一些長短句子,並且也喜歡到一些聚會上去——可那算什麼啊!我臉上有些紅漲,轉向呂擎:“我學的是地質,別聽他亂扯。”

“我知道你學地質,你在03所嘛。”呂擎沉著臉,“我挺羨慕你的專業,瞧,我這兒還有一套好書。”他說著起身到書架上搬下幾本書。

這是幾本地質學教科書,我全都熟悉。

“幹你們這一行可以到大山裡實地勘察,能出去走一走,這多麼好!”他拍著手裡的幾本書,“佔領山河,何如推敲山河!”

最後一句讓我心裡一動。我有些沮喪,告訴他:“其實我們並沒有多少機會出去,基本上要在室內工作……”我沒有說出的就是,我已經十分厭煩這個工作了,已經快要悶死了。我多麼想有機會到野外去走走啊。可是時下我所從事的工作,與他所想象的那種浪漫毫不搭界。

“可是多少人眼饞你們的大樓,那個地方有點神秘。我有時想進去看一看,路過時就想:有個朋友在裡面工作呢。”呂擎說這些時,一點玩笑的意思都沒有。

我想談談其他,比如談談藝術。我就是不想談地質學,不想談那個研究所。已經在那座陰森森的大樓裡悶了兩年,我開始厭惡它的氣味、它走廊裡半陰半暗的光線。我已經在心裡對自己說:只要有個機會,我就會擺脫它。我相信大樓上有類似想法的,肯定不止一兩個人。而我內心裡對呂擎是多麼羨慕啊:住在一個安靜的四合院裡,擁有獨立的一個空間,不必坐在辦公室一口氣熬上八小時;更主要的是,有為我們開門的那個微黑的、美麗的姑娘。

呂擎啊,連你這樣的天之驕子也會鬱悶?

<h5>4</h5>

從那個地質學院一畢業,我就被投進了這座巨型蜂巢。當時還傻乎乎地樂呢,以為這一下鯉魚跳了龍門,走進夢想之地了。可當時就是想不到“蜂巢”和“蠕動”,想不到後來一再出現的這兩個可憐的意象。其實蜂子還有機會飛呢,而我們是一群被囚禁的蜂子,死期不遠。每天就是上班下班,坐在屋裡。出門就是亂哄哄的街巷,是擠成一團的汽車。這樣一輩子要陷入怎樣的尷尬和焦苦,不敢去想。我覺得自己正在把寶貴的一生押在這兒。我一定要出去透口氣,因為不能總是被囚。有一次我把這個想法對母校的一位師長說了,說只要能讓我走開,幹什麼都行。他的目光一直盯住我:“怎麼,你不幹這個又幹什麼?你學的就是這個,國家要培養一個地質人才多不容易,你要背叛自己的專業嗎?”

他使用的字眼很重,噎得我半天沒吭聲。是的,一般都覺得我能夠進這個綜合研究所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兒。03所神秘,等級森嚴,戴眼鏡,穿拖鞋,連在資料室工作的都是有些來歷的、胸脯蓬鬆的官太太,或者是他們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兒。其實時間久了才知道,這裡的大部分人壓根兒就不是做地質工作的……

苦惱的日子裡我就不停地在紙上塗塗抹抹。我像一個老人一樣不停地回憶過去、寫一些支離破碎的句子。我把它寫在了研究所的專用信箋上,有一次甚至糊糊塗塗寫在了一份圖表的背面。結果處長把我訓斥了一頓,瞪著眼睛。我就是那一次發現:他的眼睛竟然能夠長時間不動一下,像羊眼。

失去凹眼姑娘的日子,是我最痛苦、胡亂塗抹最多的日子。也就在這樣的日子裡,所裡的一個姑娘給了我寶貴的安慰。她願意聽我說點什麼,而且那像蜂腰似的曲線極像凹眼姑娘。可惜這樣的日子沒有多久,有人就警告我要離她遠一些——她屬於這座巨型蜂巢中一隻最大的雄蜂……

日子一天天熬下來。這樣不行,這樣下去會生病的。我覺得自己像被困在了這兒,沒做任何有意義的事兒。我在心裡一問一答:“不設法離開這兒絕對不行。”“不離開又會怎麼?”“會死。”

有一次我與同處一室的阿萊討論這個話題,他也說:會死。

阿萊瘦瘦的,除了那對燃燒的眼睛,其他部位看上去都極為平凡。這雙眼睛可不一般,這是一雙灼人的眼睛。大概整個研究所裡只有我一個人在近處看過這雙眼睛。我得說,當我凝視它時,我害怕了。

阿萊比我早到所裡兩年,知道不少事情。可是他不談什麼,從來不談。即便他不談我也知道,知道那是一些可怕的事情。這座陰森森的大樓像城堡似的,本來就該有點秘密才對。是的,當我知道了一些什麼之後真的害怕了,瞅著一個地方直吸涼氣。我才剛剛畢業不久,像一個沒有羽毛的小鳥,對嚴寒特別恐懼。

像所有人一樣,我當時特別怕一個人,他就是這個大樓的頭兒,外號叫“瓷眼”的傢伙。他的一對眼珠真的像陶瓷球,在眼眶裡沉著緩慢地轉動。他深居簡出,平時對人極為和藹,但會微笑著整人,直到把人整死。我第一次見他的情景總是不忘,因為我被這雙泛著陶瓷光亮的眼睛輕輕盯過一次。只有這一次也就夠了。我還年輕,受不住。無論怎麼說我還是剛剛畢業的學生。是的,這就是最大的一隻雄蜂。

這天上午處長臉色不好:一下接一下地搔臉上的紅斑。他讓我幹這幹那,口氣頗煩;他每隔十天半月面板上就要出現一兩處紅斑。他讓我把一份材料快些送到相挨的那個單位去列印。

偌大的研究所竟然沒有一個像樣的文印室。影印機老出毛病,打字員不是流產就是重感冒。整個處裡就數我和阿萊的年紀小,阿萊出奇地執拗,所以一些雜事就常常纏在我一個人身上了。不過我很樂於趁機到外邊逛逛,出去透一口氣。這座陰森森的大樓啊,它早晚會把人憋瘋了。

我到鄰近一個單位的文印室,一推門就遇到了一個“小人兒”。

她穿了紅白條相間的裙子,正忙著。天多熱。她聽到有人推門,一對“通圓”的杏眼就轉過來——剛一對視,我簡直是強抑著才沒讓心底的驚歎吐出來。老天,無論一個男人多麼鎮靜,他遇到眼前這樣一個漂亮姑娘也還是要發怔,要莫名其妙地緊張和羞澀。

但我要儘快把自己調整得放鬆下來。我在心裡說:你真像一隻小麻雀啊。不過她絲毫沒有嘁嘁喳喳的毛病,而是異常沉靜,說話最多的只是那雙眸子:明亮精細,含蓄安穩。

接下來,至為寶貴的一點時間很快就要溜走了。我拿來的一沓材料幾乎是一眨眼就印好了,而我就不得不快些滾開。一路上我發現自己竟如此急切,身上開始了莫名的煩躁,並且很快產生了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整個一天我都被嶄新的心事纏住。我想她就這麼出現了,真的……

可是,我們這就算結識了嗎?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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