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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莊周被稱為橡樹路上的“王子”,這其中絲毫沒有揶揄的意味,它只是包含了這樣的內容:出身高貴,沒有惡習,儀表堂堂,令人追慕,諸如此類。這樣的評價當然沿用了古老的標準,而且其中有著令人厭惡的勢利和偏見。即便是如此,連呂擎這種極為挑剔的人都從不否認莊周的優秀。他們來往不多,但相互敬重。他曾經說橡樹路上居住了三種人:純潔的人,平庸的人,邪惡的人。依照這種劃分,我想莊周肯定不止於純潔。我還在心裡問:那麼岳父一家呢?他們屬於哪種人?我漸漸發現這兒還有第四種人——介於平庸和邪惡之間的那種人,比如岳父……我對岳父惟一的也是無法言喻的感激之情,僅僅因為他是梅子的父親。

有一個場景加強了我對“王子”的印象。那是一個秋天的下午,天突然下起雨來,我正匆匆穿過通往橡樹路的一條街口。雨絲在越來越大的風中變得像鞭子,我不得不用胳膊擋著頭和臉。這時我看到左前方一個健壯的漢子正和另一個人推推拉拉,那個人瘦小,當然推不過他。高個子硬是把身上的風衣給小個子裹上了——原來對方是個中年婦女,她只好揪緊了風衣道謝,走開了。健壯的男子身穿淺色的西裝,這時全部暴露在風雨中,一陣陣疾雨把領帶吹了起來,把一頭有些拳曲的濃髮吹亂了。天色驟然暗下來,一道閃電劃過,使我正好看清了那個男子是莊周:雨水洗亮了一張英俊的臉龐,一雙大眼睛閃爍有光,兩條劍眉、開闊的額頭……他毫無畏懼地迎著風雨往前走,當時並沒有看到我在十幾米之外注視這一幕。他走開了,整個身影就像一棵沐浴在風雨中的白楊。這一瞬間的印象長時間地留在了心頭。

關於他的故事斷斷繼繼聽了許多。大半都是結婚前的趣事,其中不乏誇張和演繹。比如說這個城市裡最美麗的姑娘如何想念他、他又如何矜持。但他絕不是一個自視甚高、目中無人的傢伙,相反卻總是那麼善解人意和樂於助人。他有情而不濫情,對那些明確對自己表示了愛慕的女性,都能給予最大的尊重和感謝。有一個著名的京劇演員,其性情就像她扮演的角色一樣,清純高傲目無下塵——她來這個城市演出,接待方的負責人恰恰就是莊周。他讓她一見鍾情並且再也沒有忘懷,後來曾幾次暗中趕到這座城市……他們的故事之所以沒有繼續下去,主要就是因為莊周早在一年前與一個叫李咪的姑娘結識了。

李咪是一個南方人,柔弱可人,需要身體強壯的男人好好愛護。據說莊周像對待一個少不更事的娃娃一樣寵著她。他們結婚了,有了一個孩子。不少人對莊周好奇的同時,也極想看看李咪是怎樣一個人物。有人看過了就說:當然好;不過也就那樣。

我是在結識莊周不久之後見到李咪的。印象中她一直抱著自己的孩子,整個人都被一種顯而易見的幸福籠罩著。當時莊周正為一些事情焦頭爛額,兩眼滿是血絲,她就一邊拍打著孩子,一邊用眼睛追逐著自己的丈夫。我那時正與這個男人一樣焦灼。莊周在黑色的九月失去了一個夥伴和摯友,即那個臉色蒼白的青年人。還有,他正用盡全身的力氣解救另一個叫榿林的畫家。從這一刻開始直到長時間以後,幾乎所有人都發現:莊周像變了一個人,他陷入了從未有過的悲傷和抑鬱,好像再也不會笑。人也憔悴了,頭髮亂乎乎的,差不多不再注意儀表。從此橡樹路上再也沒有了一個快樂爽朗的青年、一個英俊的王子,一切都成為過去。

大約也就在這樣的日子裡,一個流言在朋友當中傳來傳去,它不僅令人心驚,還對莊周造成了極大的汙損:李咪正與一個行為放蕩的本城惡少來往,兩人在一條邪路上已經走得相當遠了。

我當然不信。後來因為傳說得具體而逼真,就問呂擎這訊息有幾分是真?呂擎沒有回答。他和陽子顯然都聽到了傳言。我們沒有說出的一句話就是,這對無比自尊且內心高傲的莊周將是不可忍受的侮辱。也許不久這件事情就會以某種方式呈現出來,那會是怎樣一個結果卻無法預料。呂擎對這件傳聞未加評析,卻說出了其他一些事實:莊周正在忍受一些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和折磨。“就是因為這些傳言嗎?”我問。對方點頭又搖頭:“或許是更可怕的什麼……我也不知道。”呂擎欲言又止,這使我們長時間不吭一聲。

看來事實又一次證明:我們所有人在觀察他人的時候,總是更多地注目其幸福的一面,而對其正在經歷的種種痛苦卻會視而不見——好像別人永遠是幸運的、被生活厚待的,而我們自己卻往往是生不逢時的、正在忍受極大的困苦和不公。比如莊周,多少人在羨慕他優裕過人的生存條件,彷彿是銜著金鑰匙出生——而他自己卻在長期忍受著諸多折磨,這些痛苦當中的絕大部分又不為他人所知。我和呂擎陽子三人在一起時,自然要談到整個城市的文化界,這裡與任何地方一樣,那種傾軋的激烈程度簡直無法形容,而莊周又是首當其衝的人物——“如果置之不理呢?”陽子問。呂擎的回答是:“可以不理,但結局一樣,一樣殘酷。還記得那個九月嗎?那次處決了幾個,勞改了幾十個,其中就有好幾個是文化界的,都與這種傾軋有關——有人乘機告密,誣陷,這在特殊時期會起到火上澆油的作用。這種傾軋在平時也很可怕,但在九月卻成了致命的。你們可以想象它給莊周造成了多大痛苦!只要有人的地方就要分出派別,分出利益,就要讓人在夾縫裡掙扎,這絲毫都沒有例外……”

談到那個九月,我的心情一下就黯然了。我不知道莊周與那個臉色蒼白的人的關係的深度——誰陷害了這個人呢?但既是摯友,其疼痛就可想而知。這是一道不能止血的疤痕,它只要一天不能長好,也就會撕疼和滲流。我的心中同樣有這樣的一道疤痕,不同的是它比起莊周來,可能只是較淺的一道劃痕。我說:“李咪真不該在這樣的時候那樣。如果是真的,這等於在他的傷口上撒鹽……”

呂擎長長嘆息:“我們不知道。我們永遠都不會知道莊周與那個可怕的九月之間,到底是一種什麼關係,不知道到底背後發生了什麼……”

我和陽子都愣住了。我如果沒有聽錯,那麼呂擎在說一件他自己都不能理解的事情——而正是這一切,才造成了莊周難言的痛苦——這痛苦是如此之大,以至於連愛妻的背叛都可以讓一個男子漢忽略不計了……

就在呂擎的這次談話不久,大約是一兩個月之後吧,有一天陽子突然急匆匆找到我說:“糟了,莊周失蹤了……”

“這怎麼可能呢?”

“已經二十多天了,他家裡人急壞了,與有關方面也打了招呼——人就這麼不見了……”

“他會一拍屁股走開?這究竟是多麼大的噩夢啊,會讓一個男子漢一抬腿走開,不辭而別?他這樣做,算是一個特別頑強剛毅的人,還是恰恰相反呢?”那會兒我看著陽子,一時怔著,心裡馬上想到的卻是這樣幾句問話。但我始終沒有說出來,因為我對整個事情的原委還不清楚,除了驚愕還是驚愕。

<h5>2</h5>

八月的城市,許多角落都被流浪漢和打工者佔據了。而在這兒,二者的角色通常是互換的。這個季節走上街頭,觀察一下那些汗漬漬的臉龐,就會發現所有成幫結夥走在邊道上的都是他們。這些人的打扮大半不合季節,有的甚至在大熱天裡也要披著沒有釦子的厚衣服,有的隨便把兩個衣襟一系,或找一截細繩束一下。當然更多的是赤裸上身,或者僅穿一個背心、一件單衣的人。大概這個城市的所有人當中,只有他們才不在乎儀表。我不止一次看到,那些打工的男男女女穿了有洞眼的褲子,露出了髒乎乎的腿;一陣風吹來,他們身體的任何部位都可以直接享受涼快。比起這座城市的其他人,他們至少在衣著上放鬆得很。車站、巷子、街頭自來水管下,隨便一個地方都可能是棲身之所。哪裡清涼,哪裡有水,他們就奔向哪裡,鋪上一塊塑膠布,或直接躺在地上。如果幹渴了,他們就咬住自來水管一陣飽飲。

幾十年來,這個城市好像第一次迎接了這麼多陌生人,他們聲音怪異,來自南南北北,山嶺平原,四面八方。我特別注意打聽那些從東部平原來的人,想象這裡面會有真正的老鄉。很多城裡人指指點點,說這些四處流浪的人如何不正常,如何把好端端的一座城市給攪了。無情無義的城裡人啊,他們該知道,沒有這些打工者和所謂的流浪漢,這座城市立刻就會停止運轉。在這裡,所有的髒膩和沉重差不多都要由他們來承擔。一個打工者在外面待得久了就成了流浪漢,而這些笑吟吟的或低頭悶著的流浪漢一點兒也不傻,比起城裡人,他們更坦然、更放鬆和更無所顧忌。只有他們才有這樣的心情。他們沒有組織,沒有單位,沒有財富的拖累,也沒有貧窮的恐懼。

我從立交橋下走過時,看到了一個賣淡水龍蝦的鄉下婦女。我想起了小寧,買了兩隻給他玩。剩下的一段路很短了,沿著人行道往前,發現幾個在高牆下蹲著的流浪漢仰著滿是灰塵的臉,正笑嘻嘻看我。那種天生的、自然而然的神氣讓我心動。他們嘿嘿笑著,看著我手裡的東西。我的購物袋裡有幾塊麵包和紅腸,就掏出來。他們伸手接過,一邊咀嚼一邊向我點頭致謝。

在這兒有時很難區別流浪漢與乞丐,因為他們常常是同一種人;可是我能準確無誤地分清哪些是職業乞丐、哪些是兼做打工的流浪漢。流浪漢們聰慧、精明,比一般人坦然許多,我和他們最易相處,這大概因為我自己小時候就當過流浪漢吧。走在這個城市街巷上,我儘管從衣著上跟大多數城裡人差不多,可那些流浪漢卻能一眼把我識別出來——他們面對著茫茫人流,總是衝著我一個人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而奇怪的是,當我走入他們當中,心中會立刻湧過一陣深深的放鬆和愉快感。

回到家裡,梅子翻弄我的購物袋,發現裡面只有幾張墊紙和一點麵包渣。我告訴她東西都給了大橋下邊的那些人。梅子看我一眼。

我把兩隻淡水龍蝦養在魚缸裡。小寧興奮了。前幾天剛收養了一隻叫麗麗的小狗,他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彼此已成為心心相印的朋友。他和它俯到魚缸邊,那兩隻龍蝦就一齊舉起大螯。麗麗把毛茸茸的嘴巴湊上去——小寧還沒有來得及阻止,麗麗就被夾住了。它哼哼唧唧用前爪撫弄嘴巴。“這真好玩。”梅子雙手拄膝看著。小寧和麗麗一塊兒離開了。可只過了一刻鐘,我們都聽到了撲撲稜稜的聲音,轉身一看,原來兩隻龍蝦的大螯扭在了一起,打鬥得異常激烈。梅子害怕了。我想它們也許是打著玩的,因為太寂寞了——打了一會兒,它們就各自退到一個角落裡去。它們痛快過了,力氣也耗盡了。

梅子這一天不太高興,但並沒說什麼。我們都到了不需要解釋的年齡。人的一生總要不斷地做出解釋,向那些認識和不認識的人、向同志、向自己的愛人、向自己。一個人最累的就是不停地做出解釋。

我時不時要想到大橋下的那些人。真的,什麼服飾也掩蓋不了流浪漢的本質,只要一個人在心裡把自己歸入了那一類,那就會是某個開端。實際上人一生下來就開始了流浪,人的一生只有驛站,沒有歸宿。人的心靈不可能有永久的居所……我每次看到那些流浪漢和打工者就要想起莊周,總覺得他就在這些人中間,如今已是形貌難辨。我覺得奇怪的是,這會兒竟認為莊周這個人天生就該是破衣爛衫、滿面悲愴,而以前的衣冠楚楚西裝革履不過是一種臨時的裝飾。

那還是小寧出生前的事情,我從立交橋下回來,告訴梅子:莊周失蹤了。

梅子淡淡應一句:“知道。”

李咪跟梅子很熟,看來她這之前已經找過了梅子——梅子果然說是李咪告訴的,還說她仍然沒有失望,因為李咪不相信一個過得好好的男人一抬腿就沒了。“要知道我們有孩子,有個家,他爸、他媽,一家人都等著他呢。”

我當時沒有說什麼,因為我不知說什麼才好……一轉眼,橡樹路上的王子已經走失了這麼久。

“莊周父親打來好幾次電話,他找你呢。”

莊周的父親是一個相當傲慢的人,這人在很多方面極像岳父,只不過比岳父更加難以接近。我心裡在想:莊周對父母和妻子不辭而別,對我和呂擎陽子也守口如瓶,顯然是下了非同尋常的決心。這隻能是一種決絕之心。

我竭力回憶,想找出他出走前的一些蛛絲馬跡……

梅子在一邊長嘆一聲:“他不愛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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