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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3</h5>

莊周的父親莊明離休前一直是整個“上層建築”的負責人,許多人背後不無揶揄地叫他“教父”。莊周與李咪婚後並沒有重新開闢一個小窩,他們一直住在橡樹路,住在莊明的樓上。這是一幢灰色樓房,看上去很舊了。它處於整個橡樹路的心臟地帶,一二百年前就是這樣:洋房,大樹,教堂,潔白的木柵欄和碧綠的草地。那時這些式樣獨特的樓房之間,動不動就晃出一個大鼻子,成為這座城市的西洋景。外國人走了,另一些達官貴人、一些金融家和大富豪又在這兒安營紮寨。軍閥也來了,背槍的人其實來得更早,因為據說沒有他們外國人連窩兒也不會挪呢。再後來又是戰爭,又是外國人、又是富豪和達官貴人。就這樣輪換了許多茬,一百多年就過去了。一百多年裡橡樹路上住過的人脾氣差異巨大,性格迥然不同,一代與另一代、一茬與另一茬,簡直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他們對橡樹路的嗜好卻是一樣的。這兒樹木茂盛,房屋疏朗,空地很多。一幢幢灰樓從外面看模樣新異,儘管陳舊,但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是洋人手筆,隨處都透著一股難言的安逸和奢華。沒有辦法,無論風雨怎麼洗滌和摧殘,就是不能改變資產階級貪圖享樂的腐臭氣息。用革命的辦法,比如冷酷的非常手段,也還是收效甚微。在最憤怒的年代裡,有人就提出砍掉大樹用作建設的倡議,結果只幹了一個星期就住手了,這兒仍然還遺留下許多橡樹。還有人發了更大的脾氣,讓人一口氣拆掉了一座教堂、幾幢特別招眼的房子——可惜沒有進行得徹底也被制止了。看來仍然有人喜歡異國情調,處心積慮地保留過去的痕跡。果然,所有的勝利者都先後住進了橡樹路,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兒終成陌生之地,讓平民百姓望而卻步。有許多年,通向橡樹路的所有路口都有崗樓哨所;後來雖然開禁,但區內最重要的一些院落仍然是封閉的。莊明就住在一個封閉的區內,這也是大家平時不願到莊周家串門的原因。莊周住在父親的樓內,他們一家三口占據了二樓東邊三間,還有一個大客廳——我記得客廳裡鋪了一塊漂亮的駝色地毯。

莊明長得細瘦,嚴厲,高個子。而莊周即便在外形上也明顯地區別於父親:壯實,中等偏上的個子。我很少到這裡來,即便有事要來,也儘量是快來快走。我那時最怕在一樓的走廊裡遇到莊明兩口子。沒有辦法,我總是害怕與一些重權在握的人物相處,橫豎都不得勁兒。權力常常會把人變成陌生的東西,又冷又硬,就像汙泥裡的石頭。莊明和我的岳父差不多,眼瞅著變成了一個硬邦邦的傢伙:目光、肌肉、牙齒,都硬邦邦的。我親眼見他有一次吃牛肉,牛肉做得不太爛,別人正皺眉頭,他放進嘴裡卻是一陣從容的咀嚼。在他眼裡,所有來找兒子的人只不過是尋個藉口與老子取得聯絡罷了。所以當我和莊周待在客廳時,總是把門關得嚴嚴實實。

李咪只有一米五多一點,豐滿勻稱,神氣特異,鼻子翹得很高,眼窩也深,眉毛長得很怪,整個是一副狐狸臉。漂亮可愛是不必說了,儘管整個人顯得太小了點。她平常就像丈夫的尾巴,裡裡外外總跟在茁壯的莊周後面。在街頭,在朋友當中,所有人都要不由自主地多看他們兩眼。莊周一說起李咪總是這樣的口氣:“那個小傢伙”;再不就說:“我那個小愛人兒”……李咪能以最快的速度跟一切生人熟稔起來,並且像對待家人一樣把氣氛搞得極其融洽。她踮起腳尖拍打客人的肩膀,拍打著,這樣那樣,說東道西,非常自然,毫無拘束。她整個人顯得那麼隨和,親切而又妥帖,使人很快就覺得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莊周自從那個黑色九月之後就變了。李咪不停地抱怨。她是一個離不開丈夫的人,莊周如果回來晚了,或者是在外面開會停留一兩天,她就會像熱鍋上的螞蟻。

以前的莊周只是忙。他不僅要組織各種活動,送往迎來,還有內部管理、下面幾個委員會的工作,一大攤子。最讓人頭疼的是財政部門對所有的委員會都大幅削減經費,這一下全亂了套。這個年頭幹什麼都需要錢,一個幾十人編制的單位,本來每年財政上給的錢除了人頭費所剩無幾,現在更是雪上加霜。莊周不得不把一大部分精力用來弄錢,為此專門成立了一個部門,取名為“創收部”。創收部的人都是很有辦法的小夥子或姑娘,一個個夏天穿著圓領衫、牛仔褲,戴著變色眼鏡,駕車在鬧市區和郊區來複竄奔。他們腰上挎著傳呼機,手抓便攜電話,在亂轟轟的城市裡遙相呼應。莊周沉默的時間越來越長。只有幾個朋友知道他有多苦。他不願發出牢騷,可一旦發出,那就是快要支撐不住了。有一次他說:“我平均一分鐘得罪一個人!”

開始我不明白,因為在我眼裡,由於他父親的緣故,文教界的老老少少都跟他有深厚的關係;後來才知道,像所有“浮出水面”的人物一樣,他的對手其實也多得很,有的直接就是從橡樹路出來的子弟。

莊周平時極其收斂、謙恭,不得不做許多極不願做的事。有人寫了幾篇東西、畫了幾幅畫,就纏著莊周開討論會、舉辦“個展”。莊周因為對藝術酷愛,對這類人物當中的一部分人喜歡得要命。而這樣的人,在這座城市裡往往都是程度不同的倒黴蛋。莊周要伸開兩手保護他們,並且永遠嫌自己的兩臂不夠長。他不求父親,因為父親對他和他的這些朋友從來存有偏見,而且年齡愈大偏見愈深。除了莊明,在文化界具有重要影響的另一個人物是呂南老。呂南老平時深居簡出,影響力卻無法低估。莊明離職後,呂南老身邊的人更加神氣活現了。他們當中有一個人最嫉恨莊周,外號叫“烏頭”。烏頭年近五十,會畫幾筆畫,擅長與別人“合作”。這個人幾年來做夢都想取代莊周,處心積慮地接近呂南老。在歷經諸多周折之後,烏頭終於結識了呂南老的外甥“山頡”。此人是一個機關的處長,素有兩大嗜好:字畫和女人。烏頭恰好在兩方面都能滿足山頡,兩人於是成了“鐵哥們”。山頡常為烏頭的事去求呂南老,如果不能得手,就直接去找另一些頭兒,每次都暗示是“舅舅的意思”……烏頭依靠山頡,幾年時間升為副局長,又開始琢磨其他。他發誓說:這輩子就是什麼都不幹,也要把官做到“三至四品”!

有一個人越來越讓莊周操心了。

這個人就是畫家榿林。榿林本來在藝委會下邊的一個刊物做美術編輯,不久前才調到畫院。榿林從心裡感謝莊周,因為正是莊周力排眾議才把他調過去。許多人認為要當一個專業畫家,榿林的年紀還小了點兒。他是從邊遠山區考到這座城市的,由於學業突出,畢業後就留在了城裡。他前後換了三四個單位,最後才在一個刊物落下腳來。他現在是專業畫家當中最年輕的一個——據說在幾十年的畫院歷史上也是最年輕的一個。榿林長得細細高高,頭髮很長,有時又剪得差不多成了光禿。他不是故意這樣,因為除了畫畫,他對一切都無心無緒,幾乎從來不懂得照料自己。他畫油畫,一天到晚關在密室中,差不多達到了瘋迷狀態。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做夢也想不到會得罪烏頭。起因是為參加一個大型展覽的事:烏頭千方百計要使自己的畫作入選,結果卻是榿林被挑中。烏頭先是串通評委們重來一遍,沒成,就逼榿林自己撤回作品。榿林還沒有來得及照他說的去做,選送的畫已經被拿走了——這一下烏頭心底起火,一拍桌子說:榿林這小子完了。

從此榿林真的麻煩不斷,幹什麼都不順。接下去的幾年中,榿林幾乎每年都有一二次受挫:作品只要參加展覽或刊出,立刻會招來嚴厲批評,而且調子高得嚇人。最後許多人都不知榿林為什麼成了個“敏感人物”。除此之外,每隔一段時間還會莫名其妙地吹來一股冷風,說榿林生活或其他方面又出事了,不得了啦,上邊又要追查了;結果有時真的就有厚厚的“批件”轉下來。雖然每次查下來都是無聊的瞎忙,但還是有不少人害怕。榿林作畫的地方經常有人光顧,這些人像是很有來歷,拿著一個小本子,翻翻記記,嘴裡的大雪茄像一根陽具一樣翹著,差點都要觸到榿林的臉上了。他們把他十幾年前的習作都找出來了,所有的裸體素描都挑選編號。有一個臉上滿是橫肉的傢伙從兜裡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支紅筆,在這些畫的胸部和兩腿之間都狠狠地打上了大叉。榿林開始愣著,後來再也忍不住,一下子撲在了自己的畫上。幾個人一齊按住了他,一個戴眼鏡的瘦子厲聲說:“正給你造冊呢,害怕了?別急,小淫棍。”榿林被他的兇相嚇呆了。

因為有人不停地騷擾,畫室顯然成了最可怕的地方。榿林不得不捨下一切,在深冬裡躲到了朋友一間沒有暖氣的小屋子裡。他在這兒瑟瑟打抖,半是因為嚴寒,半是因為害怕。他在傾聽恐懼的訊息——什麼動靜也沒有。但他知道,除非是這個春天早些來到,不然再也無法工作了。那間曾給他無限歡樂的小小密室如今就是囚室,他不敢走近那兒半步。而在這個冷窖裡,簡直就是度日如年。就這樣,好不容易熬過了一個嚴冬,在一個挺好的春天的早晨,他躡手躡腳地回到了那個畫室,開門一看,裡面除了一團破紙,就是跑來竄去的耗子。二十多年的心血啊,幾乎全不見了。

也就在這個春天,榿林被嗚嗚嚎叫的警車抓走了,罪名是搜出了許多淫穢品,是一個流氓集團的重要成員……

整整有一年多的時間他都給關在看守所。九月的槍聲響過了,滿城死寂,莊周卻在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將他救出。

他好不容易出來了,可是人也廢了:既不能畫畫也不能參加展出,像個傻子一樣在大街上走來走去,不一定什麼時候回到那間小屋,一頭倒在那團破紙上就睡著了。最奇怪的是,他竟然避而不見自己的大恩人莊周,總是設法躲開他。

有一天榿林走著,一抬頭看到了一個機關的牌子,就啞著嗓子喊了一聲衝進去。那天正好是山頡值班,他立刻指示保衛處的幾個人:把這個瘋子扔出去。結果榿林先是被推搡,後來就跟門衛廝打起來。最後榿林不僅受了傷,而且還被一些穿制服的人押走……

還是莊周反覆交涉才放了人。可是放回的人仍然不理莊周,自己在那間小屋裡待了很久,莊周敲門、喊,他都不應。後來榿林找到單位的領導說:“我不想在這兒了,我想回老家去。我想媽媽了。”領導說那你回去看看老人家吧……

對莊周來說,比榿林麻煩十倍的事情還有很多。比如委員會下屬十幾個部門,動不動就有人來查,一會兒賬目出了問題,一會兒又是稅務和審計找來了。所有這些都得他出面應付。每到一些節令,各協會還要作出許多配合性的選題計劃,要有“動作”,這方面只要稍有疏失就會有人質問……最讓他不能忍受的是,每次他在外邊出了一點事兒,回到家裡立刻就會受到父親的一頓訓斥,說他簡直是丟臉,“我現在不在這個位置上了,人家對你當然不像過去那麼遷就;這也好,公事公辦……”

莊周知道,他不能向任何人解釋什麼,包括父親。

<h5>4</h5>

我回憶往昔,覺得自己最對不起莊周的地方,就是在他焦頭爛額的時刻不僅沒有幫他一把,反而把一個人介紹給他,為他帶來了不必要的麻煩。

那人是我初中的一個同學,因為長了一對鬥雞眼,外號“鬥眼小煥”。我們本來有許多年不見了,但怎麼也想不到的是,他這些年裡竟然隨風就俗,也在紙上塗抹起來。當有一天他出人預料地出現在這座城市裡時,簡直讓我大吃一驚:模樣差不多讓人認不出了,一改印象中的邋邋遢遢,皮鞋閃光,頭髮鋥亮,那雙鬥雞眼架上了一副平光鏡,看上去很像一個志得意滿的中青年知識分子。最讓人難以置信的是,他的身邊還跟了一個粗壯的大漢。大漢說話含混,臉色鐵青,不停地嚥著口水。後來我才知道,這個人其實就是小煥的保鏢。保鏢話語遲滯,看上去三十五六歲,有一個稀奇古怪的名字:小玲。鬥眼小煥讓小玲幹這幹那,支使得一個大漢團團轉。第一次見面時,對方剛一轉身,小煥就向我介紹:“這可是個了不起的天才呀!”原來在他眼裡不僅自己是天才,就連身邊的人也都是稀世珍寶。

小玲實際上既是他的保鏢,又是一個僕人,要為他買菸、跑腿、打車票,陪他扯閒篇兒。如今鬥眼小煥比我記憶當中那個掛著兩趟鼻涕、淨做壞事的淘氣鬼又多了幾手:滿口髒字,狂話連篇,動不動就罵人,一雙鬥雞眼閃來閃去,瞧不起整個世界。奇怪的是,聽口氣他最佩服的不是別人,竟是身邊的小玲。

小煥一出現就迫不及待地讓我介紹他認識這座城市的一些人:“最有名望、最有才能,喏,這樣的一些傢伙,特別是莊周。”畢竟是久別重逢,我像迎接一個家鄉人那樣對待了他。至於說其他要求,我除了儘可能給予滿足,似乎也別無選擇。

就這樣,他在莊周的客廳裡出現了。小煥直著眼瞅李咪,嘴裡的香菸都忘了吸,菸灰一截截掉在地毯上。我只得沒話找話跟他扯,以便把他的目光吸引過來。可是他回答我的話時眼睛還是不離李咪。李咪走開,他竟然跟在後面叫著:“嫂子啊!嫂子啊!”

莊周與小煥談話時,小煥兩手翻飛,一會兒又用力拍打膝蓋:“妙啊!絕了!”再不就說:“天哪,這是一個什麼問題啊,驚世駭俗!”他喊著,一會兒站起一會兒坐下,偶爾還要大聲吟哦,很快弄得熱汗涔涔。他閒下來就大口喘息、咳嗽,咕噥:“哎呀,我快不行了!咳咳!”

李咪進來添水,小煥立刻站起,用力搓動兩頰,搓手,在地毯上踱來踱去,嘴裡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李咪出去時招手讓莊周過去——他們在商量中午怎麼吃飯。可是莊周剛剛離開一步,小煥就搓著手說:“饞死人了!咳咳!”我狠狠盯他一眼,他毫不在意,還笑吟吟地附在我耳邊說:“你知道怎麼抵擋這尷尬勁兒嗎?”沒等我應聲他就說了:“這時候你就發了瘋地談藝術好了,只有藝術這東西能夠抵擋女人的誘惑!咳咳!沒法,老要咳嗽,漂亮女人會引起臨時性腎虛……”莊周回來了,他果真更加起勁地談起了藝術。李咪的身影在門口閃了一下,鬥眼小煥就猝不及防地大喊一句:“天哪!”

那一次我覺得太對不起莊周了。那個瘋子完全出乎我的預料。我擔心的是他還會頻頻出入莊周的客廳。

事實上正是如此。後來我聽說小煥一個星期就去了三次。好在他要進這座城市得坐一天的火車,不然後果將更為可怕。我看著莊周,不知該怎樣表達心裡的歉意才好。我知道這實在是一個渾身掛帶著災難和不祥的人物,應該設法使朋友儘快擺脫才好。可惜這一切似乎已經太晚了。

有一次小煥又來到了莊周家,當時正有一幫協會創收部的人在這兒,他們一看小煥就覺得彆扭。小煥在客廳裡只談了一會兒,雙手又開始在眼前翻飛,照例口吐狂言。其中一個人就說:“我真想把他那隻爪子剁了去。”可還沒來得及剁,這雙翻飛的手竟然忙中偷閒做出了令人吃驚的事兒——莊周剛剛起身去做什麼,李咪過來找東西,小煥就笑吟吟地拍了她一下。李咪猛一轉身,臉紅到了脖子。這時戴著變色眼鏡、腰上繫著鋼腰帶的一個小夥子砰地拍了一下桌子,一把揪住了他。小煥的嘴活動著,還沒說出什麼,旁邊坐著的小玲就“嗚”地一聲站起,一拳打在了那人臉上……眼鏡打碎了,玻璃片將臉刺傷——那一天鬧得天昏地暗。

往事不堪回首,可又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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