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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看他。老天,他在否定一個著名的大學者,而且這個人是自己冤死的父親!

“我從來不敢把這些話說給母親,因為他是她心裡的偶像,她為他活著。可是我要說句真話,說出心裡的話,父親不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可悲的是,就是這樣一個有益無害的讀書人,那些人也不容他活下來。那時候就是這樣,只要看著模樣兒像,比如眼鏡臉色和眼神——主要是眼神,還得有一排著作,反正只要看上去像,都在掃除之列!而現在呢,不過是進了一步,似乎容許了這個‘模樣’,於是大家都歡呼起來——母親急於要我做的,就是讓我也快些長成這麼一副‘模樣’,我不想,我最怕的就是長出那樣的一副模樣!她就為這個痛苦……”

呂擎無可奈何地晃晃頭,嘴角那兒有一道執拗的豎紋。

<h5>4</h5>

對於呂擎在廂房裡垂吊那個沙袋,吳敏的評語倒極為簡單:“沒什麼,他只不過是想治治自己的神經衰弱。他常常失眠。”

“僅僅是那樣嗎?真的是那樣嗎?”我像是在問自己。

這個城市有多少人正經受著長夜的折磨。可憐的人,一個瘦高個子。當一個人剩下的惟一退路就是乞求睡眠和遺忘時,反而要更多地忍受失眠的折磨—— 一個人到了這般時刻,那又將逃向何方?

呂擎求助的只是一個笨模笨樣的沙袋?

我只能注視著你。我既不能改變你,也無法變成你。人與人有時只能互相注視。我們各自擁有一個夜晚——都是長長的無眠之夜……可是我們無法彼此援助。

吳敏溫柔過人,百依百順,就像呂擎的影子。可即便是這樣的追隨,也無濟於事嗎?有了這份溫柔,也不能驅趕和抵消那些苦澀的長夜嗎?我不知道。

我曾經恭立一旁認真地聽她彈了一曲。流暢,歡快。琴鍵在她手下猶如魔塊的舞蹈。不過她懂得他人、懂得呂擎和這個四合院——這座活人和逝者的囚籠嗎?她也許很快就會明白自己投入的是怎樣一個世家,並漸漸順從自己的命運。她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好姑娘。

我這會兒告訴呂擎:吳敏說你擊打沙袋只是為了“治治失眠”。

呂擎笑笑:“知我者莫過於吳敏。”然後又添一句,“的確如此……你看我身上的肌肉有了變化……”

他握起拳頭讓我看。看不出。我只是覺得他雙眉之間的豎紋更深了,像懸下的一把長劍。

“我並不像母親認為的那樣,完全背離了父親和他的……‘事業’。不是。我巴不得背叛得那樣徹底,可惜做不到。我總想,我要能全部忘掉他就好了,真可惜……誰能夠忘記自己的父親?他給了我生命。他在那條路上耗盡了汗水,把血一滴滴灑完了,就是這樣。他的兒子能把這一切全忘了?哪有那麼容易!瞥都不瞥過去一眼嗎?那真是太好了,可惜就是做不到。你知道我不能。實際上我一直在盯著那條路,直看得兩眼發酸。那是一條奇怪的路,多少人擠在那兒,跌跌撞撞……這條路能把人變成一種奇怪的動物,他們都屬於同一個家族。好像他們生來就是要長成那麼一副模樣,準備飽受屈辱,然後——死去。”

他的話讓我身上一悚。我那會兒是咬緊了牙關才一聲不吭的。最後我說:“然而,他們的勞動也是有價值的——甚至有巨大的價值,這個你能否認嗎?”

呂擎臉色鐵青盯著我:“所以我說‘有益無害’嘛。但這價值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麼大,因為他們個個都差不多,也就是相互重複那一套,這怎麼算得上強大?父親他們從來既不可怕更不強大!”

我一時找不到辯白的詞彙。後來我突然想起了許艮教授——他和呂擎在同一所學校——他曾說過這樣的一句話:“……沒有什麼,我們只不過是一種被欺騙了的動物。”天哪,是的,我從心裡承認許艮是個智慧的、天才的學者,可是他也曾說過那樣的話,那是與呂擎類似的話。……我現在不知道自己所面對的呂甌一族,究竟是輝煌偉大,還是黯淡渺小;我只覺得它令人惶惑,又無比神秘;我崇敬它而又可憐它——當我正這樣想時,突然發覺自己試圖站在這個特殊的家族之外:遙遙注視,目光裡充滿了憐憫和迷惑,當然,還是有無法泯滅的崇敬——為他們的勞動,為他們的艱辛,更有他們的不幸。

是的,人世間總有一部分人面對著一個極其遼闊又極其狹窄的世界。它遼闊得足以讓人跋涉一生,雙鬢斑白,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仍然摸不到邊緣;它狹窄得甚至找不到一個立身之地,讓人的一生都命定般地待在一個極其仄逼的空間,甚至不容他轉身,不容他回望來路……

“誰也沒有權利讓我走進父親一族,除非是我自己願意;即便是我的母親,她也沒有這樣的權利。”呂擎咬著牙關說。

“我想你父親,我想他老人家生前肯定希望你繼承他的事業……”

呂擎搖頭:“我惟一弄不明白的就是父親。他去世前並沒有留下遺言。我常常想的就是這個。我想如果來得及,那麼我和父親之間將有一場很重要的對話。說不定父親會讓我儘快地、遠遠地離開他呢;當然也有可能讓我無怨無悔地接受他這一攤子。道理很簡單,他生了我,我不過是他一截延長的生命,沒辦法,也只得挑起他遺下的這副擔子,直到壓斷了脊樑骨……我有時就這樣想來想去,矛盾重重。吳敏以為我神經衰弱,是有那麼一點;但實際上我要想很多很多事情,我願在夜深人靜的時間去想。我想父親和他的朋友,想他們那一代,還有你、我、陽子、餘澤,最後又是榿林和阿萊,整個我們這下一代人的許許多多事情。我們這一代人好像奇怪到了極點:很不湊巧地生在了兩個時代的接縫上。我們命中註定了要被掙扯、分裂,要在地上到處轉圈兒,像丟了魂兒似的,四處尋找。這是肯定了。當然,有人會說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問題,可是我不相信其他人面前也曾經堆積了這麼多——我就是不相信……”

我一聲不吭。我真想告訴呂擎自己那些沒有盡頭的夜晚。那時我只一個人默默地承受這一切、遭遇這一切。我的思緒也難以離開自己的父親。我們兩人的境況何其相似!

呂擎說下去:“我還常常想母親。她是一個好母親,她為父親也為我操盡了心。不過也許她太好了,總忘不了讓我走近她和父親。我有時睡不著,真想在半夜去找母親,把剛剛想好的一些話告訴她。我披上衣服,走出廂房。後來看到她窗前還亮著燈——她在工作,她一直想在有生之年把那些工作全部做完。我沒法阻止她,更不願在深夜裡去打擾她。我在這樣的夜晚多想告訴媽媽:夠了,真的已經夠了;父親做的已經足夠了,你和我真的不必再去重複這一切了——我看不出它有多少意義,看不出。我覺得我們這樣太委屈了自己,太委屈了。我想提醒媽媽:父親勞作一生,頭髮白了,眼睛花了,有時要戴上兩副眼鏡才能看清古籍上的小字……可這樣的結果又是怎樣,我們都知道。不敢想下去,可又不能不想。結果就是,最後他們把他關進廁所,連一口水也不給。爸爸實在渴壞了,伸出手,從沒有玻璃的小視窗上喊:‘給我一碗水,一碗水。’那些傢伙就弄一個石塊放到他手裡,再不就用皮帶抽一下他的手。他趕緊把手縮回去。爸爸實在沒有辦法,就到沖洗馬桶的水箱裡喝一點髒水。就因為這樣,爸爸給弄得腹瀉,一次又一次病倒。他沒有東西吃,看守就把吃剩的飯菜,乾硬的饅頭渣,從廁所的小窗投進去。父親的牙給打落了,嚼不動這些幹饅頭渣,就用髒水泡著吃……”

<h5>5</h5>

呂擎述說這些時,我的頭顱嗡嗡響,怎麼也忍不住去想自己的父親……那個從南山歸來的、總是被一些持槍者解押的父親。與呂擎的父親一樣,迎接他的也是沒頭沒尾的苦役,是無數次的侮辱。他們把他押到臺子上揪鬥,有人嫌遠處的人看不見,就讓他站到疊起的兩張桌子上。他剛站到上邊,有人就猛一搖桌子,讓他一頭栽下來。有一次他跌斷了兩根肋骨,直到去世都沒有長好。可是他仍然要被趕到田裡勞動。除了肋骨的折磨,還有心口疼。他常常疼得在泥土上滾動,最後就這樣滾動著死去……

我不知該怎樣對呂擎講述自己的父親。奇怪的是跟呂擎相處這麼久,我很少談到父親。我跟誰也不想談,因為這是極其複雜的、難以評判難以追述、只讓人渾身戰慄的一段歷史。我只能說,無論哪一條路上都有無聲的、極其痛苦的垂死者。就是這樣。這就是生活啊。

正談著父親時,呂擎有一次突然問:“聽說你父親曾經當過兵,那麼說他有武器?”

“是的。”

“可我的父親赤手空拳……”

“他手裡有一支筆。”

“壞就壞在有人把這支筆看成了‘武器’。問題是,它真的是‘武器’嗎?”呂擎從衣兜裡抽出筆來,“它甚至沒有一支雪茄粗,它本來是可以當武器的,那也很棒;只可惜許多手無寸鐵的人用它聊以自慰……我知道沒法跟媽媽講明白。晚上我長時間站在窗下,看燈光映出來的影子。我真愛母親,也可憐母親。她滿頭白髮了,再活十年、二十年?她剩下的時間有限,可她還在一筆一筆寫正楷、蠅頭小楷!媽媽真是虔誠啊。我還能說什麼?我不知該怎樣向媽媽解釋——我想說我不是一個不孝之子,不是。也許我們這一代人天生就要背個‘不孝之子’的惡名。可是你知道,我們不是,絕對不是……”

我點點頭:“真的不是。”

“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媽媽明白——‘他們’是一個大家族,他們當中包括她和父親。這些夜晚我一直在想,因為我感到有一股天大的力量要把我推到父親的路上去。就像我要繼承這個四合院一樣,父親留下的全部都一定要讓我繼承,不管我願意還是不願意。這就是命運。我連連擺手,我要逃開。是的,我總有一天會從這兒逃開。我不願繼承,從形式到內容,什麼都不願繼承。誰也沒有權利把我按在一個我壓根兒就不喜歡的地方。我害怕,我不喜歡,我只想重新開始——把身上的重負全部推掉。多麼不公平啊,一個人還沒出生,那些埋葬他的土已經堆得很高很高了,它們在那兒等著你——你一露頭,成噸成噸的土就會壓下來……你還沒來得及申辯一句,就被埋掉了……我不願那樣,我要逃開!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這麼簡單,一年又一年長大,然後十歲、二十歲,一轉眼三十歲、四十歲。人到了四十歲就該恐懼了,因為那是人生的一個大坎。過了四十,馬上就要過五十,一個人還有什麼可僥倖可驕傲的?一切都該從頭好好划算了,一切都沒有想象的那麼漫長。時間一晃就會過去,就要來不及了。太陽如果有靈性,那麼它看著我們這些忙忙碌碌的人也該憐惜、流淚!人活著就是這麼一晃而過,可還要好好把它晃完。這可真不容易。因為人人身上的鎖鏈都太多,有的鎖鏈是自己親手掛上去的,有的是別人,比如親人和朋友;當然還有敵人!像抽打父親的那些人,像瓷眼和烏頭他們!我不知該對你怎麼解釋,我只能圍繞要說的問題——我沒法找一句更準確的話來概括使我痛苦使我不安的那些事情。那些事情就逼在眼前,它們越逼越近了……你看我打沙袋一定會笑,是的,真可笑。沙袋、體育活動、強力搏擊,並不能趕走我害怕的那些東西。我只想痛痛快快來它幾拳,我在打自己的那顆心,我在反擊自己這顆軟下來的心!狠狠的,一拳又一拳,一直打到深夜,打得精疲力竭,打得渾身發抖!我還幻想著,以為汗水能在某一天早上把身上那些可怕的什麼沖掉,讓我變得乾脆利落一點……做不到。男人哪,再也沒有比身邊的女人更明白他的了,她們只是不說,笑眯眯的,瞪著一雙大眼。可她們還是能夠明白什麼,她們能感覺,她們會知道。不過她們也明白:說得越多越糊塗,乾脆就簡單點講:打沙袋是為了治神經衰弱!你看,她說得多好……”

呂擎的大手使勁按在我的肩膀上搖晃,“也許有一天,我也會和莊周那樣,一走了之的……”

我無言以對。是的,此時此刻我並不懷疑。

我只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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