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提示您:看後求收藏(水淋淋的夏末,橡樹路,張煒,大文學小說網),接著再看更方便。

請關閉瀏覽器的閱讀/暢讀/小說模式並且關閉廣告遮蔽過濾功能,避免出現內容無法顯示或者段落錯亂。

<h5>3</h5>

從時令上看炎熱的夏天也該過去了。可它仍然賴在這座城市裡,不肯離去。不過最難熬的日子大概要到尾聲了,因為半夜裡偶爾能夠感到一點點涼氣。這真是大自然了不起的恩賜。也許因為季節轉換的緣故吧,小寧有點咳。他一咳,麗麗就在另一邊發出哼哼唧唧的聲音,好像也在發出不安的囈語。我和梅子都認為孩子不是著涼,也用不著添毛巾被——因為天還是太熱了。

梅子總是按時上班。我一連多少天都在單位上忙,這就不得不把麗麗鎖在家裡。那兩隻龍蝦仍在不知疲倦地打鬥,咔嚓咔嚓的聲音成為麗麗惟一的音樂。它長時間注視著它們,目光裡充滿迷茫……

自從我提出辭職以來,馬光對我的態度好多了。他上班比過去早了,好像也喜歡坐班了,而且一進門就打水擦地。有時他擦自己的寫字檯,連我和婁萌的也一起擦過,真使我不知怎樣感謝才好。

阿環的裙子越穿越短,兩條胖胖的腿從椅子上耷下來。老編輯喝一口茶,盯住阿環的兩條腿嘆息說:“人哪,什麼時候也不能忘了年輕。”

阿環嚼著口香糖,一雙貓似的眼睛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我覺得她的鼻子也像貓,圓鼓鼓的,上下筆直,也有一層細小的白絨。她嚼著口香糖,更多的時候與馬光插科打諢。馬光說:“你這個小傢伙,閒著也是閒著,給叔叔沏杯茶吧!”阿環說:“我只給爺爺沏茶,不給叔叔沏茶。”“那你就把我當成爺爺吧。”“我把你當成‘小碗兒’。”

最後一個比喻把我嚇了一跳——當成“小碗兒”?“小碗兒”是什麼?後來婁萌告訴我才知道:“小碗兒”是阿環的小外甥。

阿環的上衣穿得很薄,毫不含糊地突出了一對乳房。這在辦公室裡多少有點彆扭。婁萌瞥一眼說:“我們那時候……”

她說什麼都要加上“我們那時候”,這幾個字後面就是一串嘮叨:一個禁慾的時代,那時候真是不通事理,對自己的美遠遠沒有認識,對男性飛來的目光不理不睬,只知道穿樸素的衣服,領導說一不二,老同志拍肩膀握手都沒有邪念;首長病了爭著去護理,一到了夏天就為乳房發愁,二十多歲了還不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一想到結婚就哭;男女在一個辦公室裡一天到晚關著門也坦然,對喝酒的人不能理解,以為省長才能用電風扇;以為讓男大夫在屁股上打過針一輩子作風也就完了;覺得伺候首長光榮,等等。她只要說“我們那時候”,接下去大家就要聽得津津有味。和她一樣,我們對“那個時候”也懷著或多或少的嚮往。那個時候好像一切都沒有開墾。馬光差不多要急哭了,為自己的遲來晚到惋惜地拍打雙膝。真的,他如果在那個時代,就好比一個雄心勃勃、心生百竅的商人到了一個亟待開發的大市場一樣:雙目炯炯賊亮賊亮,瞄準了,很容易就會做成一筆大生意。那個時代也許真的不錯,沒有一個人得淋病,也沒有一個人敢說反動話,男女授受不親。那個時代幾個世界分得很開:領導與群眾,男人與女人,科長與科員,貧下中農與工人階級。一輛噴著黑煙的拖拉機在山路上盤旋也能引起崇高偉大的感覺;一個姑娘由於穿了裙子,一夜之間就會成為當地名人。賣淫聞所未聞,看電影就是最大享受,一本小說寫過三兩次接吻,就可以在私下裡傳閱。外國人像星外來客。就是那麼一個時代,淳樸而安寧,貧窮而慰藉,大家的感覺都相當不錯。

我正在聽婁萌講“我們那時候”,桌上的電話鈴響了。我怎麼也沒想到這個電話對我有多麼重要。婁萌抓起電話,馬上又交給我。

是梅子。有點不對勁,因為她急急火火。我慌了,冷靜下來才明白:小寧病重了,託兒所的老師打電話把她喊去了;她讓我直接到醫院去,她和小寧從那邊先走……

我最害怕醫院,有病寧可忍著,實在忍不住了才不得不到那個地方。那兒是一場場痛苦和災難的大展示。我非常佩服那些穿白衣服的人,佩服他們超人的頑強。在我看來那是一種了不起的素質:每天面對呻吟和痛不欲生。

急診室裡沒有梅子他們。我又到掛號處。長長的隊伍,從頭看到尾。不止一次被人狠狠地斜一眼。沒有。在兒童門診掛號那兒我看得尤其仔細。後來又想起梅子在這個醫院裡有一個朋友,可能她直接到病房去了。可那兒仍然沒有他們的身影。我在幾個科室竄了幾趟,哪兒都是人山人海,擠不動又鑽不透。我渾身上下溼淋淋的,就像從水塘裡剛剛爬出來。

我給岳父家打個電話。岳父說梅子他們早就走了,岳母也到醫院裡去了。

放下電話我才想到呼吸門診。滿屋子咳嗽聲、呼嚕呼嚕的喘息,還有人在大驚小叫,急得哭喊。我知道這個醫院最忙的就是呼吸科門診。這個城市一直籠罩在煙塵裡,得呼吸系統疾病的人逐年增多。我望眼欲穿,心急如焚,可就是看不到他們母子倆。我撓著頭,細細想接過的電話:自己是否在焦慮中聽錯了?我想他們也可能是去了婦幼醫院或兒童醫院。

我馬上去婦幼醫院。在那兒白白折騰了幾十分鐘,又奔向兒童醫院。三個醫院在不同的方向,恰好形成了一個等腰三角形。等我遠遠望見兒童醫院時,身上已經沒有一處是乾的了。

<h5>4</h5>

在兒童醫院門診那兒,我一眼就看到了梅子披下來的溼漉漉的頭髮,還有懷裡的小寧。他緊閉眼睛,喘息急促,一個聽診器在他胸口那兒觸碰著。我垂手站在那裡,急急的喘息聲竟然沒有讓梅子回過頭來。她整個心思都在孩子身上。

醫生收起聽診器說:“肺炎。”

另一個護士從孩子腋下抽出溫度表。“三十九度……”

梅子看到了我。她眼角有淚珠在閃動。她沒有埋怨,我也沒有解釋什麼。接著就是打針、掛吊瓶。因為所有的病房都滿員,就只有在走廊裡給小寧安上一個鋪子。

一條短短的走廊已經安了大小二十幾個鋪子,陪床的人都坐一個馬紮靠在旁邊。寧子太小,護士從手上找不到血管。我第一次看到從頭皮那兒將一根細細的針插進去打點滴。一開始他們從其他部位找血管,找不到。一個年輕的護士用一把剃刀把他腦殼那兒剃去了一點毛髮。整個過程都讓我心裡發疼,我不得不把眼睛轉到旁邊。

孩子發出了聲音,他終於醒來了。我的孩子!我的手一直揪得緊緊的,揪著自己的衣服,另一隻手握緊了梅子的手,而梅子的一隻手卻在託著孩子小小的臀部……

護士打上點滴就匆匆離開,告訴:“有情況告訴我們,千萬不要動他。”

千萬不要動。我最擔心的是孩子如果醒來一搖頭,那針不是就要把他的脈管劃破嗎?真不敢想……

我和梅子守在小床邊。一切開始有了著落,我和梅子都吐了一口氣。梅子說:“我抱著小寧到總院去,想找那個朋友沒找到。我看掛號的隊伍那麼長,怕來不及。掛急診,急診那兒也圍了一大堆人。我害怕,就抱著他到兒童醫院來了。這裡還好一點,可也讓我等了半個多鐘頭,我都急哭了……”

這時我才明白電話並沒有聽錯。我發現梅子的臉上有淚痕。我想起了什麼,告訴她岳母也到醫院裡來了——不過她肯定也要奔那個大醫院。梅子沒說什麼。她已經顧不了那麼多了。想想看吧,她剛才從託兒所到大醫院,再到兒童醫院,還抱著孩子,這麼熱的天,擠蹭著人流……

整整四天小寧才出院。這四天裡我、梅子和岳母三人輪換在醫院裡守候。小寧受盡了折磨,因為那個地方太熱、太噪、太亂,最後連我們三個人也給累病了。陪床的人沒地方睡覺,頂多只能在那兒蜷一會兒。我和梅子不忍心讓岳母在這兒,夜間我們倆一塊兒在這裡熬。本來我們可以輪換休息,可是都不忍心撇下對方。護士一再趕我們走,因為走廊裡太擠了,可我們總是走出去再設法溜進來。

透過這一次,我們好像第一次知道這座城市有多少可憐的孩子,知道他們在忍受什麼樣的折磨。一天到晚,即便是深夜兩三點鐘,都有急症病兒送進來。本來小寧應該再住幾天,可是由於床位太緊張了,走廊裡再也加不上床,醫生給我們開了些肌肉注射針和藥片,就打發了。一場折磨就這樣接近了尾聲。

我和梅子瘦了一圈。岳母差不多一直守在小外孫身邊,她看著孩子好起來,笑得很甜。她的笑容讓人感到了真正的安慰。

小鹿想方設法逗小寧玩,總是遭到梅子和岳母的呵斥。小鹿說:“他要多進行體育活動就好了。”梅子說:“你懂什麼!”小鹿說:“我小時候就從來沒得過肺炎。”

我沒吱聲。小鹿小時候也正是婁萌所說的“那時候”。那時候城市上空的氣流乾淨多了。如今不要說小寧,就是我和梅子每年春冬都要得病,感冒之後簡直很難止咳。這個城市裡的人幾乎百分之一百患有不同程度的支氣管炎和咽炎。到公共場合去開會、看電影,無論什麼季節,都會聽到場內難以遏止的咳嗽……除了呼吸系統的疾病之外,肝病、腎病、心臟病,幾乎一切器官的發病率都在上升。

小寧重新到幼兒園去了。

<h5>5</h5>

可怕的炎夏惡狠狠地做個鬼臉,終於要離去了。可是天依然悶熱,依然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焦煳味兒從窗縫裡擠進來。不過難熬的夏夜終將過去,全城的人都舒了一口氣。街道兩旁、大小衚衕、樹陰下,那些熬夏的人都一個接一個把竹床和躺椅搬回去,街道上只剩下腳踏車的河流和鳴叫喇叭的汽車了。

寧子大概要把一個夏天耽誤的睡眠全補回來,一有工夫就睡,再也不像從前那麼貪玩。當那對龍蝦舉起大螯時,他再也不像過去那樣大驚小怪地呼喊了;他也不想學麗麗那樣在屋裡爬來爬去。他睡得好香。我和梅子,特別是我,卻一直沒能進入那麼好的狀態,我們仍在為這個難忘的夏天付出,仍在失眠。

在這樣的夜晚裡,我腦子裡常常閃過一些亂七八糟的影象,它們沒有條理,輪番出現……婁萌、馬光、阿環,還有我生活過的東部平原和那一架架大山;我特別想到了出生地那棵巨大的李子樹——外祖母在樹下洗衣服,雪白的頭髮撲上了蜜蜂和蝴蝶;那破了半邊的洗衣盆,那光滑的木槌……大李子樹永遠是銀花繁茂,它的藥香味兒籠罩了整個原野、我的整個童年。我赤著腳在大海灘上奔跑,在灌木叢中和潔白的沙子上穿行……

那樣的夜晚差不多完全屬於童年和少年。在大李子樹下,外祖母鋪開了一個涼蓆,我們一塊兒仰躺著,看天空的星星。“再給我講個故事,再……”外祖母一開始不做聲,她大概正醞釀自己的故事。她從裝滿故事的挎包裡翻找著,想找出一個新的故事,就像找出一個果實一樣。塞給我吧,我等待著……我們小果園沙崗後邊那個看林子的老頭養了一隻無名的小動物,它曾讓我愛不釋手。它的兩隻亮晶晶的眼睛、短短的前爪都讓我喜歡到了極點。好長時間,我與它幾乎同呼吸、共命運,有一點工夫,我就要到那兒去看它。我和它一起跳躍——據說它是荒野上最靈捷的動物。而我覺得它是一個精靈。外祖母給我講了很多野物的故事,其中也包括這種無名的動物。它的故事令我終生難忘。後來,我們給這隻奇妙的動物取名“阿雅”……

在這默默相視的夜晚,我還不止一次想到了擇居的問題。我覺得既然沒有力量驅走這個城市裡的煙霧和無處不在的嘈雜,那麼我們至少可以逃離這個城市吧?一個人不是命定了非要居住在這兒不可。我們既然有腿,就可以奔跑。為什麼要死待著,要默默等待和承受?那其實只是一場微不足道的遷徙,要做到這一切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麼艱難。我們可以到另一個地方去,比如說到山區,到平原,到海濱,到一切我們認為應該去和值得去的地方。當然這一場場遷徙也許會帶來其他方面的問題,可受益的將是整整一個下半生,是生命本身;而生命,人的一生只有一次……

我有些忍不住了,這個夜晚心氣難平,終於再一次提出了那個老舊的想法。梅子長嘆一口氣:

“別說了。不要說那些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盯住她,口吃似的問:“怎麼就……不可能?”

沒有回答。

我又一次問為什麼?她仍不回答。這使我愈加覺得不可理解。我竭力順著她的思路想,直想到了岳父岳母,想到他們在這個城市裡工作的歷史——特別是他們特殊的居地:橡樹路。我聽說即便在最缺水少電的日子裡,那裡還是一切都優先供應。他們會留戀那裡的。可是他們也畢竟還不是這座城市裡出生的人,不像梅子、小寧和小鹿。當然,兩位老人都會劇烈反對離開,他們才不願在這把年紀再去重新適應一個環境,離開這麼多的上下級和同事、朋友、鄰居;他們尤其離不開橡樹路上帶花園的房子,花園裡那棵古老的橡子樹……是的,對於一些老年人來說或許是這樣。可我們討論的是關於一個年輕的家庭,還有小寧和小鹿——這些剛剛出生不久,或者是剛剛開始生活的人的事情;這簡直是他們的切身利益,是他們的前途,甚至是全部的希望……難道這真的有什麼不可理解之處嗎?我覺得這種猶豫是多麼愚蠢……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顯而易見的事實,要做起來卻那樣難……

一直開著的水龍頭有了嗞嗞的聲音。我說:“快,有水了!”接著就條件反射似的撲過去……

有水了,細小如絲。我小心翼翼地把水桶對上去……

本章未完,點選下一頁繼續閱讀。

都市小說相關閱讀More+

男神變成未婚夫

川夏曦

為了做遊戲被迫成為偶像

紫銘心

福爾摩斯探案全集:銀色白額馬

阿瑟·柯南·道爾

我做科技那些年

月照溪

再不改行我就要被迫當四皇了

風的鈴鐺

修仙少年下山

山裡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