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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煥全然沒能聽進去。他仍然沉浸在剛才的情景裡,“婁萌同志,多麼好……那簡直是……美不勝收!”

我大聲強調:“你應該為我們的刊物再拉一點贊助,別隻顧自己的討論會、只為自己出名。雜誌現在很艱難,你有辦法就該幫一下,反正你認識很多‘大企業家’。”

小煥拍著腿:“哪裡的話呀,我從來就沒把你們當外人。你回去告訴婁主編,就說有我小煥一口吃的,也有你們的——小玲!記下這件事!”

小玲從褲兜裡摸索半天,摸出一個皺巴巴的黑皮本子,手握二指長的小鉛筆頭,放進嘴裡抿一下寫一下,十分認真……

就這樣,我不得不來來回回為鬥眼小煥的討論會奔忙。說實話,在他的幾百首詩裡,真正過得去的也不過是幾首而已。它們有時真的不乏出色的段落和奇妙的神思,但整體看來就像作者一樣,仍要透出那種淺薄氣和投機相,偶爾閃過的一絲苦澀和悲愴也是偽裝出來的。字裡行間既沒有愛,也沒有恨。他是一個既不會憐憫也不會仇恨的人。他只是追趕時髦。

有一次呂擎告訴:鬥眼小煥不知怎麼溜到了大學裡,在一個學生自發組織的座談會上,他像一隻吃了糖的老鼠,翹首理須,眉飛色舞,一對鬥雞眼東張西望。少男少女圍住他,他完全忘記了自己……呂擎說他正好下課走過那裡,因為聽到那邊不斷髮出一陣怪笑,就被吸引了,從人群中瞥了一眼,正好看見鬥眼小煥龍飛鳳舞往一個少女的筆記本上簽字。他說當時恨不得從這傢伙的後腦勺那兒砰砰來兩下……現在的大學再也不是什麼令人尊敬的講壇,這裡各色混子、流氓和扒手隨處可見。那些進入這所大學的孩子,絕大多數還是純潔的孩子,他們仍然可愛而且極易被傷害。呂擎說他那會兒沒有干涉別人的心情,只看了一眼就走開了。

<h5>3</h5>

呂擎一度把鬥眼小煥在這座城市亂竄的所有責任都推到了我身上,說我把他引了來:“這兒已經夠亂的了,你還引來這樣一個東西。”我極力為自己辯解,說他那天是突然出現在街頭的——我正提著挎包出去買東西,這傢伙就從街口上猛地鑽出來,嚇了我一跳呢。就從那一天開始,我才知道他這些年一直在化名寫詩……“我們是同行了,這個你想不到吧?”就這樣,他幸災樂禍地站在我的對面。那個尷尬的情景我到現在還想得起來。

小煥在我們朋友當中已經臭名遠揚。有什麼辦法?眼下我又回到了與他在大街上相遇的那種尷尬,並且還辛辛苦苦地為他準備一場討論會。這真是莫大的諷刺。

促使我對小煥更加反感的一件事,是在討論會即將召開前一週發生的。陽子告訴:小煥溜到莊周家裡去了——他說如果莊周正巧路過這座城市,屆時一定請其與會等等。實際上完全是欺人之談,他是以此為藉口去找李咪。那天李咪客客氣氣請他落座,還給他倒了一杯咖啡,“放糖嗎?”這傢伙眨著那對小鬥雞眼說:“不放糖。”一邊說一邊抖抖嗦嗦坐下。就在李咪起身去為他添咖啡的時候,他突然摸了李咪一下……

李咪對女朋友說:“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膽大的人。他的膽多大呀,他摸我!這是第二次了。在這之前我對他笑一下都沒有。我真不相信……”她不停地罵著。

我相信陽子的話是真的。我感到憤怒、驚訝,替莊周,也替李咪難過……我心裡想,我曾經警告過小煥的事情,小煥終於還是做了。我的警告對於他差不多成了另一種提醒。當時我一陣衝動,就給婁主編打了個電話。我氣憤至極,說這個討論會不開了。“為什麼不開了?”對方在電話上顯出了十足的驚訝。“我們不能替一個惡棍再張羅了。”“看看,又來了。”“不是又來了,而是這個傢伙又做了一件臭事。”

“什麼臭事?”

我把那件事從頭複述了一遍。整整有五六秒鐘對方沒有聲音。後來她竟然在電話中哈哈笑了起來。虧她笑得出。憤怒中我想:說不定他還摸了你呢。我真想把電話扔下。可婁萌笑過之後說話了:“應該這樣看待這件事情:一方面那只是個傳言,短時間內沒法證實,我們總不能等事情落實了之後再開那個討論會吧;再則討論會談論的只是學術而非道德,我們最好不要與那一類事攪到一塊兒。如果這樣追究起來,恐怕就永遠也扯不清了。”

對方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我不知這是自己強烈的厭惡情緒,還是真的像鬥眼小煥很早以前指責的那樣:一點點嫉妒。當然,對他自詡為“天才”一事,我從來都認為是可笑的。我自問:如果他是另一個人,我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阻礙這個討論會嗎?回答是否定的。因為我對那些討論會的各種角色從來漠不關心,只知道那不過是按部就班進行著的一系列扯淡罷了。我會放鬆得很,漠視一切,隨波逐流。我已經這樣做過好久了。而鬥眼小煥對我來說就完全不同了。因為我們很早以前就認識,並且有著不算短暫的交往,他時常在我的視線之內活動。這無論如何還摻雜了一點私心:怕指責、怕連累,還有深深的厭棄……

大概沒人知道我在這個討論會前後、在整個操辦過程中所經受的那種痛苦。

一週很快就過去了。討論會在一個很像樣子的賓館大會議室如期召開,冠冕堂皇。在婁萌的邀請下,照例是文化界的頭頭腦腦出席,致辭,講話,拍照,有線和無線電視臺全來了。特別不能缺少的當然是各類小報記者,他們這些人現在主要忙著四處“趕會”、傳遞各種亂七八糟的訊息。那個小玲就站在旁邊,高大、冷峻,像是一位盡職的保鏢。

婁萌這一天穿了一件寬寬爽爽的紫碎花上衣,戴了一串珍珠項鍊,清新、端莊,溫和而秀麗。她一點也沒有矯揉造作,沒有濃妝豔抹。她做大會司儀,儼然是一位女主人。

鬥眼小煥不安地坐在一個角落裡,鬼頭鬼腦,小眼睛東張西望。這傢伙這一天儘管衣冠楚楚,結了領帶,也仍然不像一個好坯子。他是一個永遠也走不到檯面上來的人。世界上真有這樣一種人:無法改變,無法造就,那種賤氣簡直就是從骨髓裡泛出來的。我這會兒坐在旁邊,覺得自己稍微有一點虛偽和自作自受的勁兒——本來依我的惱恨程度,我的憤憤不平,足以使自己與小煥在一兩年前就徹底決裂;可是沒有,一直沒有,到現在都沒有呢。我只對他發火、吵嘴、拒絕,可斬釘截鐵的決裂還是沒有發生。我有時對自己說:既然它遲早總要來臨,為什麼不能早一天來臨呢?這是你不可原諒的一個過失,這將影響到你的生活;它對你造成的損害、侵蝕,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越來越大;你將因此而付出代價,就因為你的軟弱……

<h5>4</h5>

發言開始了。每一次都是這樣:艱澀的開頭,而後是暢流、無遮無礙的隨意衝洩。在嗡嗡聲裡,在一陣高過一陣的聲浪中,在錄音裝置莫名其妙的嗞嗞鳴叫中,我想著一些事情。後來我覺得有點異樣的感覺,開始意識到忘記了什麼——婁萌曾叮囑要搞一點筆記。雖然每次會議都有錄音,但她仍然要我別忘了筆錄,比如說到會人數、哪些人發言等等。

我一個一個看起來。先從鬥眼小煥開始。來賓們向左圍了一個圓桌——環形桌旁坐了兩層。我的目光緩緩旋了兩圈,直到在第二圈的中間一點停住。我發現了一個人:一個眼睛很大、體量特別小的姑娘。她不停地記筆記,興奮得小嘴嘬起來。我擔心發言者那些新奇的、叫著勁兒迸出的新概念她一個字也不會明白,但她還是記得非常起勁兒。我馬上認定她就是鬥眼小煥提起的那個“小詩人”。小詩人濃妝豔抹,戴了耳環。耳環太大了一點,大得與整個人不成比例,這使她看上去越發像一個小妖怪。她大概還沒有及時弄懂化妝的小竅門,滿臉抹得血乎淋漓,讓人覺得像摔破了的桃子。不過實在一點講,她的模樣還多少有點楚楚動人。小姑娘旁邊是幾位年齡稍大一點的女子。她們是正式出席會議、還是鬥眼小煥臨時找來的旁聽者,不得而知。

就是這些雜七雜八的人坐在一起,使鬥眼小煥興奮起來。他開始坐臥不安,屁股一會兒挪一下。他已經忘形,汗水流下來,用衣袖去抹。

一個白髮蒼蒼的人——可能是從某大學來的教授之類的人物,開始講話了。他為了吸引人的注意力,一開頭極為緩慢,甚至是有氣無力:先大大讚揚一番,稱小煥為“一顆新星”,“詩壇不可思議之現象之一種”。我發現他說到這兒漸漸加大了語言的力度,而且用詞古怪、彆扭,卻愈顯分量,令人不容置疑。這就使我明白了,在那一個又一個作品討論會的報道和發表的記錄稿上,為什麼會讓人覺得一些人變得遙遠而又陌生。總有這麼一些古里古怪的見解。老人說下去:鬥眼小煥的詩裡有寫實主義、現代主義、存在主義、魔幻主義、超現實主義、達達主義、黑色幽默、新感覺派、意識流、印象派、表現主義、象徵主義,後現代後殖民,後先鋒等等一切的影響和營養。

大家被老人給吸引住了。我禁不住看了小煥一眼,恰巧這時候他也在看我——嘴巴緊緊繃著,特別是下頦骨那兒,繃得緊緊的。我知道那是極其得意時才有的一種表情。我發現只要那位老者吐出一個“主義”,他就咬緊牙關向我點一下頭,喉結滑動一次。那真是兇惡的、吞噬兒童的一種狠勁兒。

老人說得越來越激動,揮起手掌,仍然是不顧一切地讚揚;同時,他每吐出一個詞兒,那邊的鬥眼小煥就窮兇極惡地衝我點一下頭。我在心裡罵開了:你兇吧,總有一天與你一刀兩斷,你這個不得好報的傢伙……

老人發言之後,是一個“企業家”發言。

那個“企業家”就是資助這次討論會的人,據我所知他只讀過兩三年小學,大字不識幾個,是來自東部平原的一個暴發戶。他發了財,最樂意做的事情就是為某些文化機構做一點慈善之舉,發放一點小小的佈施,今天送上幾千元,明天贈一臺音響裝置、一個錄音機,等等。這是一個鬼頭鬼腦、憨裡憨氣,但骨子裡卻是精明透頂的“土老帽”。他會說些什麼?要知道在類似的會上,他這一類角色從來都是最後才發言的。這樣的孟浪之舉使我為他捏一把汗。他站起來,先清一清嗓子,然後劈頭撥出一句:

“偉大呀……”

所有人都給弄愣了。接著他就數落起鬥眼小煥、雜誌社以及我們今天這個討論會的“偉大”之處。從他的口氣裡看,我們整個民族的前途全繫於這個討論會以及鬥眼小煥的那幾首歪詩之上了;至於他的企業嘛,還需要文化界諸位先生多多包涵、多多原諒,諸如此類,令人不知所云。結尾的一句話是:

“讓我們拿出更大的愛心,手挽手地往前走吧……”

有點可怕。我想我們大家如果拿出愛心,和這個傢伙手挽手地往前走,那一定會彆扭到了極點。

婁萌一個勁兒地鼓掌,不止一次站起來。她想說什麼,卻被掌聲打斷。當她意識到這一點時,臉上的汗水已經流下來了。她一邊擦汗一邊說:

“我很感動,我很感動。有這樣的企業家支援我們,我們的事業……我們還怕、怕什麼。我覺得我們今天這個會的意義,怎麼估計都不過分,它大大超出了我們預期的效果!”

最後她請我們這次討論會的主角、那個默默無聲坐在一個角落裡、小腦袋東轉西轉、神色顯然有點不太正常的人說幾句。

小煥站起來,哆哆嗦嗦——當然並非緊張成這樣,而是激動、亢奮和自我感覺過好時才出現的那種神經性肌肉抽搐——他的眼睛一直熱烈地看著婁萌。他說:他和他的朋友們正進入了一個偉大的時代,這個時代裡天才必將出世,偉大的巨人即將出現。“當然了,”他猛地一揮手掌,“任何時候,真正卓越的人物寥寥無幾!”說完這句之後,他的嘴角蔑視地撇了一下,兩眼四下看了看——當他的目光轉向我時,我立刻感到了一股殺氣……最後他又謙卑到可憐巴巴的地步,說他不過是剛剛起步、剛剛認識了幾個詞兒而已,還走在牙牙學語的路上,一切就要更加仰仗各位了……他甚至掄起了拳頭,向大家搖了搖。我記起這是那些“企業家”最典型的一個動作。

整個討論會以及它結束時的情景令人難忘。在一閃一閃的鎂光燈下,在攝像照明燈下,一些人的賤坯子毛病裸露無遺,無法隱匿。會議室簡直成了亂哄哄的廟會。印象頗深的是後半截有一個穿著極為邋遢的人,發言中有一連串“民間”、“邊緣”這樣的詞,說自己就是這樣的代表,小煥也是這樣的代表……會議已近尾聲,有人湊到鬥眼小煥跟前合影,還有人趕去讓他簽名。鬥眼小煥終於頓悟般地拿捏起來,哼哼呀呀拖長了嗓音。

令我特別同情的是主編婁萌。她剛開始還站在旁邊觀看,後來見很多人都擁過去讓小煥簽名,也忍不住抽出了一個小本子。小煥賊亮的眼睛往上一瞄,接著飛快地搖起筆桿。我正在旁邊,見他正文思敏捷地寫出一首歌謠:

“你啊……美麗溫柔又大方/代表了人民的榮光!”

更令人難以容忍的是,當時一位漂亮姑娘就站在旁邊,也拿著鋼筆和筆記本——當然了,她只是站在那兒看。可當她一轉臉的工夫,鬥眼小煥就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了她的本子,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就在那兒寫上了……那位姑娘只得眼巴巴地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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