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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天過去了。有一天村頭突然找到呂擎說:“硬的不行來軟的,這樣吧,就把那狗狼養的交給你們弄去,只讓民兵遠遠瞄著。可有一條——別讓他跑了,他要真敢撒開丫子,咱也真敢開槍。”

我們都明白,他是想讓我們一點一點套出那個秘密。看來他們真的絕望了。

我們把他領回了飼養棚裡。

從這一天起,飼養棚外面就站了幾個背槍的人。村頭每天都要來一兩次,詢問結果。瞎子整天不說話,一雙無光的眼睛偶爾睜開,緩緩轉動著頭顱,像是從屋子的這一邊嗅到另一邊。這屋子裡好像有什麼特異的氣息。他的敏感令人驚訝,因為他幾乎能夠分毫不差地取到任何想取的東西。有一次,李萬吉的一沓紙放在通鋪的另一邊,他竟然直著走去,只一下就摸到了它——當時李萬吉對陽子咕咕噥噥念什麼,唸完就把這沓紙放在了鋪上。我看他嗅著手裡的紙,心裡一動,問:“識字嗎?”

他用力搖頭。

我又問他是哪裡人、從哪兒來、為什麼和“大腕”一夥搞到了一起。他馬上像過去一樣垂下了頭,緊閉雙眼……

日子一天天過去,許多人的注意力漸漸從盲人身上挪開了。只有民兵仍然不依不饒地守在外面。我不想耽誤呂擎他們幾個人的事情,只想幫他們做點什麼。我甚至試著和他們一塊兒去冬學裡授課。那個黑黑的大屋子裡,來聽課的不僅是孩子,還有上年紀的老頭老太婆。山裡人其實是用這個辦法度過長長的夜晚。所謂的“上冬學”只是講故事、講大山之外的世界,時不時地插空教幾個生字。每個人都關心自己的名字怎麼寫,還有村名、地名、山名。

閒下來時,陽子給我看了許多他拍下的黑白照片,其中有很多照片拍了這裡殘破的校舍以及其他細節:那些塌了半邊的石頭壘起的課桌、在街頭行走的孩子……他把它們一一編了號碼,並嚴格標註了區劃位置等等。呂擎告訴我一個“偉大的計劃”:要把這些照片放大、張貼,像搞巡迴展覽那樣,用來在東部富裕地區為這兒的孩子募捐。他們講了這個計劃的全部,說他們這樣也許真的能夠搞到一筆很大的錢;除了街頭募捐之外,他們還要爭取一些大企業的贊助,和當地有關部門一起擬定一個翔實可行的規劃;要搞出建校藍圖,比如校址的選擇、學校的規模以及聘請教師的一攬子計劃……這是多麼雄心勃勃的大事業。呂擎讓餘澤把那些最重要的照片一張張挑選出來,不僅是編號,還加上了令人信服的說明文字。餘澤很長時間沒有理髮了,長髮披下來簡直像個女人,除了那張有點發烏的冷峻面容、亂糟糟的鬍子,從背影上看就尤其像。

呂擎還提出為這裡捐獻書籍的事情。這有點複雜,因為現在的書籍貴得很,僅僅靠購買大概不行。他寄希望於一些機構能捐出他們重複的、無用的圖書;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們將親手幫助那些較大的學校建立一個開放的小型圖書館。我心裡明白,這些努力也許微不足道,但在這片大山裡卻必定產生作用。無論如何這都是實實在在的事業。因為我們缺少的從來都是行動——我們有過太多的暢想,只是沒有實幹。由此我又想起了那個“金星集團”:他們即將給我們雜誌的那筆錢如果歸於呂擎他們的計劃,將要有意義得多。當然,他們不會的,他們面對貧窮和苦難從來不動聲色。

我們幾個人在外面奔忙時,屋裡只由李萬吉看守那個盲人。有一天我們正在那間教室,突然李萬吉跑進來,急急地拉著我們到外面去,一出門就大聲喊:“他說話了!他說話了!”

“誰說話了?”

“小三,就是那個瞎子,他原來叫‘小三’啊!”

我們都愣愣地看著他。李萬吉像著了魔似的咕咕噥噥,口冒白沫,直嚷了好長時間才讓我們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h5>4</h5>

原來李萬吉在屋裡悶得慌,就不停地吟哦。有一次他把那一沓紙放到炕上,轉身再拿時卻抓空了—— 一抬頭,見那個盲人已經抓在手裡,這會兒正不停地撫摸、撫摸……李萬吉怕他弄髒了,從他手裡奪過來,他就馬上呻吟起來,好像被扯疼了似的……

“後來這傢伙求饒了……最後我才知道,他年輕時候也喜歡過這東西哩……”

我問:“他也寫詩?”

李萬吉激動萬分地晃動著拳頭,又把拳頭舉在耳側:“寫的呀!”

李萬吉說他當時激動地吟哦了幾首,想讓對方好好聽聽——誰知這個盲人果然磕磕絆絆地背出幾句。“俺那會兒一下把他抱住了,‘我的好兄弟,你剛才念得多好哩!’……就這樣,我和小三你一句我一句說開了,他一問起來就止不住哩,他想知道咱這一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我向他擔保:沒有比這一夥再好的人了,沒有他們你還不知死上幾回哩!別不識好歹啊,你們的頭兒‘大腕’一幫子才是山裡的猛禽。小三聽不得別人說‘大腕’的壞話,立刻不高興了。他說自己這一夥打家劫舍,那是‘殺富濟貧’哩!我問:小夼人‘富’嗎?小三說:‘俺們不傷小夼人,俺們對付這幾個城裡人!’老天,我一聽明白了,‘大腕’這一夥對城裡人恨著哩,問他為什麼。他說有一次村裡來了一幫盲流,狠得不能再狠,劫走了‘大腕’他們一夥所有的東西,還打死了一個兄弟……”李萬吉說到這兒兩手抖著:“天哩!我敢說我們倆成了朋友……”

大家再也無心做別的了,一塊兒隨李萬吉往回走去。

這真是令人難忘的一天。為了這一天,我和呂擎他們不知該怎樣感激李萬吉才好。他寫的那些令人發笑的詩句竟然具有如此巨大的力量:開啟了一扇死死關閉的門。

就從這一天開始,我們漸漸可以跟小三交流了……他那雙茫然的眼睛時睜時閉,不停地咬著嘴唇。他說話聲音嘶啞,有時只有湊到跟前才能聽清。他說到“大腕”滿懷深情,下巴使勁兒抵緊了胸口那兒,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他說自己這一輩子都要服侍“大腕”,就像服侍自己的父母。

“你的父母呢?”呂擎忍不住問了一句。

小三咬著牙關抬起頭,一雙混濁的眼睛望著窗戶,只不說話。這樣一直到天黑,他總算斷斷續續講出來。這是一個不忍卒讀的故事……

他十幾歲的時候是一個漂亮的好孩子。他們學校來了一位外地老師,會寫詩,還有一本又一本饞人的好書。老師喜歡這個聰慧的孩子,還借書給他,教他寫出一些長長短短的句子。他寫蝴蝶,寫花,寫從他門前流去的那一條小河……那是一些多麼羞怯的、幸福的日子。可就在那一年的冬天,新來的老師突然被逮捕了。宣佈的時候召開了全校大會,老師被五花大綁押上臺子,一些人揹著槍站在臺上臺下。所有人都嚇得一聲不吭,整個會場上死一樣沉寂。可就在這時候,從一個角落裡發出了“哇”的一聲慟哭。這是他在哭。

背槍的人把他扭到一個小黑屋裡。他的爺爺是個地主,這就是他從小沉默的原因——因為這個,無論他多麼聰慧可愛,從沒有任何一個老師敢對他表示親熱,那個白髮蒼蒼的外地老師只是一個例外……為什麼抓走了老師?有人說那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最危險的敵人。他在小黑屋裡被訓斥了半天,出來以後人就木了。上課時,只能痴呆呆地看著黑板,什麼也聽不明白。他不再說話,一個星期沒有吐出過一個字。就是這一年的初夏,一天早晨,一個人突然把他叫到一個空空的屋子裡,掏出一張紙,讓他在紙上寫下一行字。他寫了,那人就把那些字取走。第二天,那人又要他的書包,他不給,校長就嚴厲地瞪了一眼。所有的作業本都被拿走了。

他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直到很久以後才知道那是在核對筆跡——有一個地方發現了一些可怕的話,它的筆跡與他的有些相似。他在那個悶熱的夏天被帶走了。那一年他十六歲。秋天,他被轉到了一個正式看守所。他從押起來的第一天就給弄蒙了,什麼也不知道。他只一遍又一遍哀求,差不多說盡了人世間所有的軟話……直到最後他才明白:這沒有用。於是他不再哀求了。無論他們怎麼揍他、揪他的頭髮,他都瞪著眼睛,直直地看著對方。他的鼻子一次次被打破,右手的一根手指甚至被折斷了——從此它再也不能彎曲。

十八歲的時候他被轉到了另一個地方。那裡的活兒越來越苦,吃的食物粗糙無比,還填不飽肚子。有一陣他的腳杆甚至被繫上了鎖鏈,夜間那鎖鏈就係在床板上,床板上有一個鐵環,他起來解溲時鏈子就會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一旁的人總是惡聲惡氣地罵。晚上休息不好,白天還要押到工地上修水渠、砌壩,整個人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夜裡他想媽媽,喊啊哭啊,聲音壓得不能再低:“放我出去吧,放我出去吧,做什麼都行……”他望著高牆,牆頭的鐵絲網,在心裡一次又一次背誦一些句子。他驚異的是自己這會兒全想起來了。除了想念媽媽,就是想念那個滿頭白髮的老師。

<h5>5</h5>

有一天,同囚室的一個年輕人不知得了什麼病,痛得在地上打滾。後來這個人被送到醫院去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有人告訴他:那個人快要不行了,所以“保外就醫”了。

從此他天天盼望自己也得一種可怕的病:哪怕是一種絕症。他悄悄吞下許多髒物,引起幾次腹瀉。有好多次真的在地上絞擰起來,可他們將他推搡到醫院裡打了幾針就送了回來……在絕望的黑夜,他的雙手急得在床板上摳啊摳啊,後來不知怎麼撬出了一根釘子。他閉了閉眼睛,就把這根釘子吞了下去。

這一次他在地上滾動得很久……他如實告訴:我吃了一根釘子……

他給送到了醫院,手術取出了釘子。可是傷口剛剛長好,他又被重新投進了囚室。

一個月之後,他吞食了窗戶上的一根插栓……他真的要死了,昏過去,醒來發現自己又在醫院了……

他折騰了幾年,可就是沒有離開囚室。他發現自己轉眼長出了胡碴。前面只是沒有盡頭的煎熬、是一天比一天沉重的勞動……有一天所有囚犯都集合起來開會,廣場上全是一片灰衣服。他們坐在那兒聽人訓話,低著頭。他低頭時一直閉眼,一睜眼,突然發現地上有個閃亮的東西,用腳一撥,是一支亮閃閃的大頭針。他立刻如獲至寶地捏在手裡,儘管一時不知道派什麼用場,也還是捨不得扔掉。瞥瞥四周,誰也沒有注意。接下去的一段時間他一直在想這個大頭針能做什麼?吃下去嗎?它實在太小了。

就在一剎那間,一種無比絕望的情緒把他吞沒了。他說不出有多麼痛恨自己,痛恨所有的一切。那時他捏住這根針的手在劇烈抖動,他狠了狠心這手才穩住——緊緊捏住,對準眼角,然後猛地一劃……

從此他置身的這個世界一片漆黑。

大約又在囚室裡耽擱了一年多,他被放回村子管制勞動。村子裡從此有了一個可怕的瞎子。一個瓢潑大雨的夜晚,所有的村裡人都早早睡下。他瞪著一雙盲目等到半夜,從後面院牆跳出,然後朝著南部大山跑去了……在大山裡,他沒吃沒喝,幾次差點死去,最後幸虧遇到了一箇中年人。這個搭救他的人就是現在的“大腕”,一個類似“父親”的恩人……

我撫摸著他傷痕累累的後背。我想說什麼,但這聲音哽在喉嚨裡。

我們幾個人幾乎沒有說什麼,但心裡想的全都一樣。我們決定搭救他。他只說要回到“大腕”身邊——父母早就去世了,他只有回到大山裡的那個“父親”身邊,別無選擇。“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抓到‘大腕’!”他說這話的時候咬著牙關。

第二天深夜,黎明前的大風吹響的時候,我們設法騙過了外面那些背槍的民兵……我們與他在草垛邊分手。那一刻,我們幾個人一直看著他靈巧地、一跳一跳地離開了——

只是一眨眼,那個瘦小的身軀就消失在茫茫夜色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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