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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離開時衣冠楚楚,回來後卻變成了一個“盲流”……每一次歸來都有一種茫然的感覺,對這片灰濛濛的水泥建築,對一條條亂得不能再亂的街道、腳踏車以及人流、擁擠在一起並像螃蟹一樣相互鉗制的汽車,竟然感到有些惶恐和陌生,以至於長時間看著這一切,不知往哪裡下腳……有時我覺得彷彿進入了一個風化嚴重、層層剝蝕的丘陵地帶,忍不住要到處仰望,尋找水和至為寶貴的一絲絲綠色。看吧,那些醜陋無比而且毫無生氣的樓房,近幾年被一些霓虹燈和玻璃幕牆裝扮起來,顯出的卻是一副淺薄相,讓人怎麼看都覺得彆扭。我覺得這說穿了不過是一種窮兮兮的欲蓋彌彰。我發現自己長途跋涉之後落下的這身破破爛爛的衣衫、曬黑了的臉頰和亂蓬蓬的頭髮,與這座城市的另一部分倒是稍稍吻合——這兒的一些小街小巷從來都是不修邊幅的,它們一任冷落破破爛爛:因為有人對它們已經絕望,或者是徹底厭棄了。它們反而因此落下了一點真實,可以在無盡的北風吹打下慢慢蒼老,享用自己餘下的歲月。比起那幾條寬敞的大馬路,它們倒讓人覺得親近多了。有人處心積慮地把幾條馬路拓寬再拓寬,以為這樣就可以喘出一口虛榮的氣泡,想不到原有的一點點文明的呼吸反倒給窒息了。如今,這兒,第三世界,幾乎所有的“土老帽”都跑到這樣的馬路上來了,他們開著自己的私家車,挎著異性的胳膊,車裡還有迫不及待擺放的拉手紙和裝了空氣清新劑的小瓶,有花花色色的各種靠墊。車輛擠得動不了,車裡的長髮少女罵著粗話,如果罵得花哨,旁邊的男人就轉過頭來惡狠狠地親她一口。

頭頂熱辣辣的太陽走在街道上,身體老要搖晃,好像是連日來的奔波使我改變了往日的走相,或者是我已經完全不適應在這擁擠的人流裡行走了……我的兩眼開始不知不覺地四下尋索起來,先是引著我脫離了寬寬的街道,然後在人行道上探頭默數著一個個門牌:這些名字和數碼既熟悉又陌生—— 一條條衚衕叫什麼、通向哪裡,老天,像是上一輩子的事兒似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就在這片混亂汙濁之地竟然有我的家、我服務的那個雜誌社,還有一條“橡樹路”—— 一座城市的首善之區,起碼是延續了三到四代的驕傲之地,大名鼎鼎,裡面住過的人物數不勝數,讓人隨口一說就是一打……可是此刻,我發現自己一點都沒有回去的願望——僅僅是想起孩子和那個小窩的一瞬間,我的心裡才熱了一陣,可也很快就壓下去了。

這會兒我被一種奇怪的慣性推擁著往前,彷彿一時難以停止。這座城市就像旅途上一個久別的鎮子和村落一樣,仍然不能讓我產生長久安歇的慾念:此刻,在渾茫的都市陽光下,我的腦子有點亂糟糟的,像個木頭人一樣,目光呆滯,腳步磕絆。我不知從哪一刻起學會了痴呆呆地看人。我不止一次發現,那些打扮稍微整齊一點的、急著上下班的人常常驚訝地盯我一眼,而我會毫不畏懼地把目光向他斜去。我的眼睛在田野上練得沉甸甸的,所以這會兒只是輕輕一掃,他們就趕緊把頭扭開了。我終於想起了什麼,明白現在回雜誌社將有一場軒然大波;但我毫不懼怕,相反卻有一種特別的放鬆和高興。我現在只想在街上游蕩一會兒。我覺得只有這會兒才與這座城市的破爛小巷真正融為一體了。我像一個無牽無掛的人,一個被冬天的風吹得透心冰涼的流浪漢。

不知不覺走進了又一條小巷子裡。我想找一個僻靜的地方坐一會兒,歇歇腳,從頭盤算一下全部的旅程:走了多久、一路的經歷,還有接下去該做的一些事情。當我把鼓鼓的背囊放在拐角的一塊石頭上,坐在那兒看著太陽,眯起眼睛的時候,才覺得這裡缺了一點什麼:如此安靜,那些打盹的流浪漢、那些進城打工的人都跑到哪裡去了?我想他們可能由於一夜好睡而分別出去忙生活了——流浪漢、無家可歸者,他們在這座城市裡自由而忙碌。流浪漢越來越多,他們先是作為打工者湧到這個北方都會,而後又走向更遠的南部。他們像一股奇特的水流一樣,正順著地勢流向遠方……

這會兒身上有什麼東西在不安地躥動。原來是那些牛皮紙信封,正放在我貼身的衣兜裡。我按了按它們……它關於蒼白青年的記錄讓我想起那個可怕的九月,它對童年和故地的敘說又使我深深地陷入了陶醉。那一切對我來說是多麼熟悉啊!那簡直就是我的親身所歷!海邊之夜,打魚號子……是的,我是它最好的讀者,我循著這聲音去回憶、去追逐、去幻想,就像一泓清水一遍遍地刷洗著弄髒的雙手。我因此而充滿了感激。你啊,你的信任和溫柔恰好也在這個非同一般的時刻幫助了我、鼓勵了我,使我能夠迅速轉身,甩開兩腿在田野上奔走……露珠在朝陽下閃耀,它使我想起了那長長睫毛上曾經有過的晶瑩。滾燙的露滴落下來。是那個寒冷的晚秋嗎?我看到一件黑呢長衣怎樣裹起了修長的身材,烏髮落在呢衣的灰藍色毛領上。她脖頸上圍了一塊純緞子玫瑰花圖案的織巾,戴了白色手套的手一半抄在衣兜裡。她穿了黑色的或是深藍色的高筒皮靴。她站在菊花叢中,可能是因為寒冷的關係,她的臉多少有點蒼白。她從來沒有施過任何化妝品,沒有搽過口紅,沒有描過眼影,更不戴什麼首飾……她真的成為我心中的某種隱秘。

我相信這一會兒婁萌和馬光他們已經從那個集團得到了訊息,開始罵人;他們還會到家裡找我,去“橡樹路”。讓他們先急一會兒吧,誰讓他們選錯了人……那個混蛋一定迫不及待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婁萌。我不知道婁萌會怎麼恨我。結果是顯而易見的,即便是他們雙方排除了這個意外事故,重新開始合作,那也要經歷一個很麻煩的過程。我很高興,這是一種幸災樂禍。我不知道溫文爾雅的婁萌,一個如此漂亮的少婦,到時候如何向那個“嘎嘎”伸出和解之手……

當然了,現在還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我先要設法吃點飯,因為肚子在咕咕叫。飯後我還要更從容一些,以便作出歸來後的一些打算。我有一個預感,就是這次不長不短的遠行只是自己的一個序幕……是的,要發生的遲早總會發生。我想有呂擎和莊周這樣的榜樣,我會進一步告別自己過分的遵從和溫順。在不久的將來,也許我要跨出一個門檻。那樣,一切說不清的牽掛、疲累困頓和各種各樣的禁忌,都將一塊兒拋卻身後……

暫時不想見婁萌,也不想回家。我需要一個人在這座極為熟悉又極為陌生的城市裡踟躕一會兒。我背起背囊走著,在一個簡陋的街頭小店吃了又幹又冷的早餐……不知走了多久,人越來越稀,喧嚷聲也漸漸淡弱。叫賣聲再也聽不見,汽車的嘶鳴也稀稀落落。我這才發現:如果繼續向南走下去,只拐過一條巷子,就會來到一個非常熟悉的去處——我以前曾無數次從這兒走過,它就是離全城最大的一處廢品收購站不遠的楊樹林。在這片林子南邊有一道圍牆,向陽的一面總是聚攏了很多流浪漢,這些人有男有女,有的甚至帶著家禽和小孩,隨隨便便用破木板和塑膠布搭出一個個小屋。這裡對於大多數城裡人都是陌生的,是一座城市裡的奇怪角落……我這會兒有點身不由己,像被什麼牽引了一樣穿過楊樹林,徑直走了過去。這裡是一個徘徊之地,是原野與城市之間的情感緩衝區。我也許要在這裡稍稍歇息一下才好。

遠遠地望見了那些斑駁的窩棚頂部。奇怪的是這個越繁衍越大的奇特居住區,竟然沒人來干涉。也許那些城管人員還沒有轉過神來,也許打工者和流浪漢太多了,誰也沒有辦法……

<h5>2</h5>

我知道在這裡居住的人是不喜歡別人打擾的。他們在這兒有自己的一塊小小地盤,都在小心翼翼地經營它。我在一個偏僻的角落裡剛剛停留了一會兒,就感到了一陣焦渴。不遠處有一個水龍頭,我取了一茶缸水,這會兒真想喝一點茶——我隨身總不忘帶茶。旁邊有一個人正在度過愜意的時刻:他蹲在那兒,聞著燃燒的茅草味,看著火苗把一個小鋼鍋舔來舔去……我一直羨慕地看著他。我曾經有一個設想,就是把帳篷搭到郊區的山上,和朋友住在那兒野炊,要喝茶就取山上的清泉。只是這樣想,還沒有來得及實施,山上就發生了一起兇殺案:有人正在山上散步,不知從哪裡出來幾個歹徒,莫名其妙地從後背刺了他們幾刀。三個人受了重傷,另外兩個當場就死了。其中一個受重傷的人與岳父一家很熟,這就使我們有機會了解全部案情。關於這個案件的謠傳很多,半個城市的人都知道山上出了一幫殺人狂。那個受傷的人告訴:當時他正在低頭走路,突然覺得有人在後背那兒拍了一下,接著就覺得後背熱辣辣的,有些潮溼,伸手一摸是鮮紅的血,接著就倒在了那兒……

住在野外帳篷裡的那種感覺真是極其特別。那是一種告別庸碌瑣屑、無憂無慮放鬆流暢的生活,是“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的絕好狀態……不遠處,小鍋裡的水正咕咕響著,很快白汽繚繞。周圍幾個簡陋的窩棚前面有人已經在做午飯。我忍不住誘惑,還是討了點熱水開始喝茶。午炊的氣味飄過來,這使我想起自己背囊裡有一點備用的白米和黃米。

一個漢子大約有四十多歲,又瘦又疲,走過來,在離我不遠處收拾乾草。他的手像鐵鉤一樣在地上抓著,連土帶草一塊兒弄走,回身塞到另一個鍋灶下面。我走過去,看到他鍋裡的水剛剛沸動,裡面是幾塊破碎的窩窩。他大概想把它煮成糊糊。我回頭取了一點黃米。他焦乾的嘴唇抿了抿,看看我,不知說了聲什麼,發音很輕。我把盛米的小塑膠兜塞給他,他捏了一點放在鍋裡。

旁邊有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手持一把長長的、生了鏽的鐵勺,在鍋裡攪著。我又給了她一點米。女人笑著點頭,然後衝窩棚裡喊了一聲。出來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小夥子,頭很大,留了短髮,兩眼虎生生地看了我一眼。女人說:“叔叔給米了,你出去抱點柴來。”

小夥子嗯一聲去了。他全身的衣服又舊又破,腳上的鞋子露著指甲;可笑的是他的小衣兜上還插了一支鋼筆。他跨過一條小渠,消失在山根下的灌木叢中。只一會兒他就抱來一些幹樹枝和茅草。

鍋灶下面冒出了濃濃的煙,旁邊的人開始大聲叫罵。我想這種悶火應該趕快撥旺,可那女人還是笑嘻嘻的若無其事。

一些窩棚裡的人根本就無心做飯,他們仰躺在草氈子上哼哼著,半睜半閉的眼睛不時地瞄瞄太陽。離這兒不遠處,那一溜草氈子擋起的一個個窩棚常被碰得搖搖晃晃,裡面傳出了毫無顧忌的男女說笑聲、打鬧聲,一些奇怪的哼哼唧唧的聲音。

剃平頭的小夥子不時地望那邊一眼,抿著嘴。女人斜一下不遠處那個吵吵鬧鬧的窩棚:“這一對子也不知是什麼物件,湊到了一塊兒,一天到晚摟抱著,什麼事也不幹,也不要個臉皮。”

她罵著,伸出鐵勺攪著鍋裡的湯,又問我從哪兒來。我說從東邊,平原上。“一個人浪蕩?”我點點頭。她說自己是領獨生兒子來這個城市打工的——說著用沾了米湯的勺子往窩棚那兒比劃了一下:“這些人裡邊都是出來找事做的。”

她搖頭嘆息,說如今找活的多了,日子越來越難了——恐怕還得往南,聽說南邊的事情好做。

我問她為什麼不在家裡種地,她告訴老家那塊地方開了一片流黃水的工廠、建了大煙囪什麼的,把好生生的地都給糟蹋了:剩下了一點點地也沒法種,因為黃水殺苗哩!再加上天太旱,地下抽不上水,河裡早就斷了流。“這些年水比油還金貴哩!老百姓沒有辦法,拿著黃水殺死的苗兒去告狀,有人就開著車追上來……上級說別種地了,做買賣弄‘第三產業’吧!莊稼人不知道什麼叫‘產業’,後來才知道那就是炸油條、把好生生的大閨女往窯子裡送。喪天良啊!能做上那事兒的,一百戶裡也沒有兩三戶。餘下的人要不就挨餓受凍,要不就得走出去。人挪活樹挪死,走就走吧……”

她一邊說一邊瞅著孩子,說他爸的指望全在這孩子身上了,攆著孩子考學,一連考了三年,都沒考中。“他爸在村裡油坊榨油,和頭兒打了一架,再加上日子不順,孩子又沒考上學,一陣心火攻上來腰子就得了病。他這一病不要緊,再也不能幹重活了,一年年就得用藥埋著。這下俺家的日子塌了。我天天哭,出去找活兒幹……還有,領著俺這個不爭氣的孩子出去打工。這個老實孩子,最苦最累的髒活兒才有他乾的。我不捨得咱這孩子,又沒法兒。我孩子進窯下洞、採石頭挖坑,幹了一個來月就皮包骨頭,手指頭都磨破了。他爸說我孩兒啊這才是咱乾的活兒啊,天底下的好活兒都留給了鱉種!當爹的沒有指望,躺在炕上瞅著屋樑發呆。千不該萬不該,他有一天偷著吃了老鼠藥……”

女人說到這兒哭起來,“他爹一去,我就守著這孩子過了。開洞子時,和他一塊兒的就砸死了兩個,這孩子再有個三長兩短我也得跟了去。你看看,我孩子沒考上學,可他是個好書底子啊,能寫一手好字哩。我琢磨到人多的地方去給他找個差事哩……”

我聽著,一聲不吭。

女人瞥瞥我:“你也是出來找差事的吧?”

我看看四周這些窩棚,不知說什麼好。我點頭又搖頭,自語似的:“……我也是往前走,這會兒走到了十字路口,不知道下邊往哪兒落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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