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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婁萌的來信都是催促。後來我就不再開啟,只放在那個瓷碟裡。我想自己該離開了,再住下去,在那個舒服的大澡盆裡每天浸泡,我會變得全身筋骨酥軟,再也走不動路了。

有人敲門。我從敲門的節奏上分辨出是小白。她把一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信封放在了瓷碟上。那大概又是婁萌的一封信。她這次沒怎麼停留就離開了,可剛走又打來了電話,說總裁要跟我講話。話筒裡響起那個粗啞的聲音。對方“喂喂”地呼喊,我一聲不吭。到後來我總算應了一聲。

“你怎麼樣嘎?進行得怎麼樣嘎?”

我說正在進行著嘎。

對方說他跟婁萌已經通了幾次電話——“咱這就把事情敲定了”:一是改發一個“專號”;二是婁萌讓其轉告,這次可以放開手寫了;三是從今以後,他即是我們這個刊物的“名譽社長”了——“你看怎麼樣嘎?”

我說“不怎麼樣嘎”,隨手就把電話結束通話了……與此同時,我的目光落到了那個瓷碟上,這才覺得那個信封有點怪異——它太大了一點,裡面裝下了多少東西啊。我馬上想到了一個人——是的,肯定是雜誌社把凹眼姑娘轉來的信一併寄到了這裡。

我動手拆這個鼓鼓的函件。可剛剛撕開一點,剛看到裡面的幾個信封時,心就噗噗跳起來。我不由得忍住了。我的手觸碰它的那一刻,覺得彷彿有脈動似的。留待夜深人靜吧。她這會兒仍在那個苦役之地,在西部的一片大荒裡。她已經決定:當苦役結束的日子裡,她不再回到那座城市了,因為那個蒼白青年的魂靈飄啊飄啊,飄到了高原上。

在屋裡待不下,又一次來到了西面的那片空地上。我在圍了鐵絲網的荒草間走來走去,像尋找一件遺失了的東西。可是我發現自己無論走到哪裡,都無法迴避那道目光,它無所不在。這是凹眼姑娘的目光……這目光讓我愧疚而惶惑,難以迎視。我只能轉而注視另一個方向。這樣的時刻,縈繞心頭的還是往昔——在橡樹路上徘徊的日子又回到了眼前,彷彿自己仍然是當年那副單薄的身材。我今生怎麼忘掉你啊,凹眼姑娘?怎麼忘掉你嘴裡的糖果味和煙味?也正是無法忘記無法迴避,我才不得不遠遠地躲開那座城市和那條路——可是即便逃到了這裡,我仍然還是住在了一個叫“橡樹路”的地方……

多麼晦氣。那就繼續逃竄吧。我的許多朋友都走開了,他們這會兒正在路上。他們被心頭的火焰日夜燒灼烘烤,不得不急急趕路……離開那個臨時寄居的城市、那個窩,走進沒有盡頭的遠方——遠方有什麼?誰也無法回答。像你最終要滯留高原一樣,我的朋友們這一生能否按時返回,也同樣無法回答。他們像你一樣,已經被遙遠之地的什麼吸引了收留了。我只隱隱地知道,無邊的原野藏下了那麼多的未來,一架架大山中有著那麼多的容身之地。在今後的歲月中,他們將迎接各種各樣驚訝的眼神,接受各種追擊、詛咒和圍獵。是的,就為了追趕他們,我也將變成一隻兩足動物,離開原來的地方——那是一個何等擁擠困窘的空間啊,各種各樣的人都在爭得自己的一席之地;而在廣袤的大野,到處都奔走著一些自由的靈魂。

我有時恨不能變為一隻野狼,長出長尾,長出一對藍幽幽的眼睛,一口氣躥上荒野,在巨石嶙峋的山隙裡像閃電一樣騰躍……

我閉上了眼睛,強烈的陽光刺得我難以睜開……一種柔柔的呼喚又迴響在耳畔。我再也不敢迎視那一雙眼睛了。

我又來到了工區。時間不早了,我該再一次看看來自家鄉的那個瘦骨嶙峋的姑娘,看看她因為瘦削和纖弱而變得越來越大的眼睛。我要向她告別——或許我會突然離去,一輩子再也不會踏上這兒了。

她在車間裡,強烈的燈光下,一張臉顯得更加蒼白。她馬上認出了我,笑了……我告訴她:這幾天因為太忙了,沒有來看她,一切還好吧?

她“嗯”一聲,點點頭。

又說起了老家,那片平原。我說上一次忘了問,和她一塊兒到這裡來的平原人還有多少?她說他們一塊兒出來十幾個,有男有女,其中女孩子大多就留在賓館裡;有的在車間幹了不久,受不了,就另找地方走開了——聽說有的到了南方,那裡掙錢容易些……“你知道南方嗎?”

我搖搖頭。我很少到南方,不過我懷疑世界上會有一個真正顧憐窮人的地方,那裡會更適合他們生存。

我牽掛平原上來的那些孩子,問:“她們在賓館裡怎樣?”

“她們掙錢很多,不過那裡一到了半夜就鬧鬼……”

她說這句話時聲音低極了,四下裡看著……我想起了北莊的獨臂人,立刻緘口。

她問我什麼時候回老家去,我告訴她也許很快就回。她於是告訴了一個具體地址,說:“你見了我媽就說我挺好的,吃得好,穿得好,也胖了……”

最後一句讓我心裡酸酸的。

她說每個月都給媽媽寄錢……我問她有沒有朋友——我是指她這兒有沒有非常要好的、可以互相照料的同鄉?她可能理解成了“男朋友”,臉立刻紅了,咬咬嘴唇說:“還沒有。”她告訴我自己二十二歲了。這使我有點驚訝,因為她看上去頂多只有十六七歲。

<h5>2</h5>

從車間走出後,在“集團”辦公大樓下的花壇跟前站了許久。這兒五顏六色的花太美了。這裡竟會有這麼好的一個花壇。這裡的空間分成幾層,高高的擱板上有鶴望蘭、龜背竹,鬆鬆的泥土裡還栽滿了康乃馨與青島百合,甚至還有一片鬱金香。花圃裡最引人注目的除了鬱金香,還有卷丹——它的花期稍稍提前了,橘紅色的花瓣往下垂著;它的卵狀苞片和披針形葉子有一種特殊的韻味,花梗上的白色錦毛、反捲起的花瓣簡直像人工扎制的。正對著花圃的樓層,就是罩了絲絨窗簾的一扇扇窗戶,裡面正亮著燈。絲絨窗簾沉甸甸的,給人一種隱秘和安逸的感覺。這些兔崽子無一例外地都想學洋鬼子那一套,喝過咖啡又喝茶,偶爾還找幾張唱片聽聽,而且在樓下搞起了這麼好的一個花壇,甚至引進了歐洲鬱金香。但這一切還是無法遮掩他們的鄙俗。

夜漸漸深了,頭頂出現一片繁星。從大樓往東看去就是燈火輝煌的“橡樹路”了。那兒的彩燈可真拙劣——這彩燈的設定讓我覺得十分眼熟,哦,當然,又是從城裡的“橡樹路”上移植過來的……我迎著它走去,一直走到了最深處。我在最大的一座宅院跟前停住了。我打聽行人:這兒是否住了一個叫做“嫪們兒”的人?他們紛紛搖頭。大宅黑乎乎的,無數的窗子竟然沒有燈光。從這座大宅往四周延伸出許多巷子,就像一個巨大的螃蟹蟄伏在黑夜裡。前邊黑漆漆的夜色裡,我影影綽綽看見一個矮個子在平著甩手走路——老天,這是真的?我急急追上去幾步,發現那影子越來越遠,我竟然追他不上。我跑了幾步,這才看出漸漸變大的燈暈裡一切都清清楚楚,柏油路面上一個人影都沒有……

可是我無法使自己放鬆下來。回到住處,我又一次定定地瞅著那個大大的信封……

像過去一樣,這不是一封信。寫在白色信箋上的,仍然是以前看過的那樣一些片斷—— 一些訴說和自語、一些信手塗抹。好像我們有過這樣的約定:彼此只做一個理想的讀者,一個傾訴者。

漸漸地,我又看得見那一對目光了,又聽到了那略帶沙啞的聲音……

……

“白條”和我去了東郊的一個軍事管制區。那裡值勤的負責人是他家以前的警衛,兩人認識,所以我們可以隨便進出。這個地方真棒!因為平時沒有遊人,草木密匝匝的,腳步底幾乎看不到泥土。夏天快來了,山上到處是桑葚,還有別的野果,一大串一大串吃得嘴角都是紫的。鳥的天堂,各種鳥吵成一團,大鷹在天上一動不動。貓頭鷹蹲在路邊曬太陽,走近了伸手摸摸它,它留了老幹部一樣的背頭。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打盹兒。我們帶足了吃的東西:洋酒和罐頭面包,煙。去的路上人不多,他根本不聽我的話,又開始飆車了。往死裡開。他顧不得我在車上。他大概想:如果我們一起離開這個人世,那也不錯,那是一種幸福。是啊,我有時也閃過這樣的念頭。我從側面瞥瞥他的臉,心噗噗跳。我害怕坐他的車。

他肚子上的傷已經好了,成了一個半寸長的月牙形的小瘢。除了我,他誰也不讓碰它。他想了什麼我知道。他的心事只有我知道。他心上有傷,這是他的父親——老爺子留下的。那個老人我沒見,一般人都見不到。他整天忙,名聲大,連家裡人也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白條”說他從小就怕父親,對那人沒有一點依戀——母親雖然因為工作太忙也沒有更多親近他照顧他,可他不怕母親——他是由保姆帶大的,吃的是保姆的奶。可是他還是有纏母親的機會。父親抱過他,那是記得起的幾次。從記事起,他從父親那兒聽到的都是訓話,是斬釘截鐵的一些話。他對父親的話從來沒有懷疑過,也從來沒有想過要違抗。就這樣,一直到父親死,剩下他和母親。空蕩蕩的大宅,真大啊,主樓,邊廂,無數大大小小的房間,以前好像從來沒注意過似的。除了這些,他還發現出了大宅就變了,到處都是責備的、仇恨的眼神。他聽到有人狠狠地咒他們。

那些在橡樹路上住過、後來不知是什麼原因給趕走了的人家,他們的後代都長大了。這些人也在咒他們。這些人咒的是同一個人:他的父親。他害怕,還有滿心的委屈。他問了母親才明白:被趕出橡樹路的人以前也顯赫過,有的還是父親的朋友,可是十分不幸,他們倒黴了。一個人要倒黴,這種事兒難保就不發生,比如說,進了牢獄。母親複述的是父親以前說過的話:罪有應得。母親還輕輕哼過父親在世時流行過一陣子的歌:罪有應得,罪有應得……

“白條”從來不敢在外面唱這些歌。他在一些人那兒受到了可怕的對待。好在他還有莊周這樣的朋友。令他又羞愧又痛恨的是,父親的另一副面孔,也許是更真實的面孔,正在一點點浮出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些讓人害怕的事情露了餡兒!它們都是真的:父親參與制造了多起冤案。最不能讓他原諒的是,父親說了那麼多謊話,這在當時讓許多人、包括他和媽媽都從沒懷疑過。他哭了。母親安慰說:孩子,住在這樣大宅裡的人,有時就得這樣,就得說一些謊才行。他問:還有呢?母親問還有什麼,他說:就得殺死一些人、一些可憐的人嗎?母親不能回答。

午夜一過,他就一個人走出來。可恨的失眠。再後來,他的朋友也跟上他玩,索性都不睡了。又待了些日子,這院子裡就開始鬧鬼了。

母親說:你爸一死就會這樣,那些鬼魂除了他誰也不怕。他有一次對母親說:瞧吧,他多兇,連鬼魂都要怕他!母親說:別這麼說,他是你父親啊……“白條”最痛苦的就是有這樣一個父親。他與死去的父親再也不能和解了,一閉眼就看見那個兇惡的老人,直直地瞪著他,讓他出一身冷汗。他嚇得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越來越灰。睡不著,怎麼也睡不著。

“白條”最好的朋友一直是莊周。他說莊周父親生前是自己父親的下級,兩人有過不少摩擦,不過總算沒有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與“白條”不一樣的是,莊周是個聽話的人,是那種好孩子,從幼兒園到大學到參加工作,全都是一色的優秀到底。他們在一塊兒除了切磋就是爭論,爭得厲害,兩人相互什麼都不隱瞞——這樣一直到大院裡鬧鬼。那以後他們就多少有些疏遠了,不過還算好朋友。我聽過他們幾次爭吵,吵得嚇人,肯定要傷和氣。“白條”事後氣得摔摔打打,十分難過。有一次他問我:莊周太完美了,是吧?我沒有回答。我什麼也不懂。他們都迷戀寫詩,比較起來,我更喜歡“白條”的詩。讀他的一些句子,常常會讓我半天揪痛,讓我忘不了。莊周的詩就不是這樣,雖然也蠻好蠻順的。我不知這是為什麼,可能就像他這個人一樣,一點毛病都沒有……

那一夜,我與“蚰蜒”發生了那個可怕的事情,不久“白條”就大病了一場。一場高燒連續十天不退,他媽嚇壞了。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她從城裡找來了幾個人:這些人年紀很大了,是大學裡的,會使用一種古怪的方法為大院驅邪,唸咒語。其實這沒有用,因為這以前另一個人也這樣幹過,那才是最有辦法的人,他叫“嫪們兒”,是首長在世時的朋友——他都辦不成的,這些人又有什麼辦法!那些日子大院對外人封閉,直到“白條”病好為止。他不再說胡話了,安安靜靜躺著。我發現“白條”真是好可憐啊,幾天不見就瘦成了這樣,頭髮一動就掉。他一整天拱在我懷裡,摸著我的臉說:等等吧,等不了多久了,咱們一定搬出這座大宅——到那時候我們就結婚吧。

他反覆說:到了那時候,我們要過一種小日子……

我也不知道“小日子”是怎樣的,只被那幾個字感動得哭了。他還寫過一首小詩,得病的日子裡一遍遍念著,直到我真的聽懂了:東部太熱、太擠/我願來世降生在/寒冷的西邊/那個貧瘠的高原。

他身上還是一點力氣都沒有。這樣的日子裡,他的母親把我叫到一邊說:他病了,你們不能老那樣。她還以為我們在一起就那樣呢。其實一天裡的大多數時候他都躺在我的懷裡,講東講西。他一遍遍讓我講過去,講我的昨天——每逢最高興的時候,他都要這樣。他要聽我小時候的那些事,這才是他最高興的時候……

<h5>3</h5>

……秋天,橡子和板栗一塊兒熟。剛開始我分不清它們。橡子和板栗看起來一樣,都長在一團毛刺裡,樹皮也一樣黑粗,葉子也差不多。海邊的橡子比板栗多,橡樹在白楊林裡、在雜樹林裡常常看到,板栗也差不多。它們成熟了就落在地上,腳一磕,刺蝟皮似的東西吱吱響,彎腰一摸扎手的,就是它了。

我們到林子裡,把橡子裝在籃裡,板栗裝在兜裡。打魚人鬼精,一眼就能看出哪棵是板栗,然後把上面的果實全摘下來。地上一片枝葉,就是它在遭劫。外面的毛刺扎人,媽媽說:“板栗太甜太香,誰都想摘,所以才披掛這樣的刺盔。”

我學男孩那樣,找一顆最大的橡子做成菸斗,裝一點糠末點上,讓白煙從鼻孔裡冒出——學會鼻孔冒煙並不難……抽菸時要半躺半臥在水潭邊上——雜樹林子裡本來是乾淨的沙土,上面長了各種各樣的草和灌木,可是中間會出現一個圓圓的水潭,它就像變戲法似的出現了……一邊抽菸,一邊看潭裡撲稜稜的黑魚。隱蔽在林子中的水潭烏黑烏黑,簡直像墨汁一樣。可它又清澈透明,每一根水草每一條魚都看得清清楚楚。那魚比水更黑,就像木炭沉在水底、漂在水中……靠近水潭的那片沙土也浸成了黑的。水潭四周到處開滿了黑色蝴蝶花。讓我至今不明白的是:這花這水這魚都是黑色,真是怪極了;還有,綿軟的一片沙土上,一潭水卻不滲掉。

我和媽媽一起去水潭邊。爸爸沒有來。我們和他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從來沒有看到比媽媽更美的人,她喜歡穿裙子。我們在水潭邊待到中午。一個獵人扳開灌木走過來——打著裹腿,戴一頂很大的帽子,肩挎一個鼓鼓囊囊的皮包。他站在潭邊,手裡提著槍,看我們一眼就走了……林子深處傳來了他的聲音,他在學野雞叫,粗粗的嗓子。他一見了媽媽就這樣,高興得學野雞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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