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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在這個歸來的秋末,呂擎他們三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沉默。再次談起錢扣村時,我曾問:就這樣放過那幾個冷血動物?呂擎說這怎麼可能呢!是的,而且我相信那幾個惡棍逍遙的日子也不會太多了……我不再提及那些事情了,只願更多地回憶美好的經歷,聽他們欣悅的口吻,聽他們談論春天。

整個城市的心情都追逐著滿地落葉,漸漸歸於沉靜和寒冷。我不願過多地打擾呂擎:在三個歸來者當中,他好像更需要一個人待著,需要一段默想的時間。可我又那麼好奇那麼孤獨,簡直難以獨處……陽子很快回到了小涓身邊;而餘澤獨自享用了他的悲苦。我和餘澤一整天走在校園偏僻的環形路上,聽著風吹落葉的聲音。高大的歐洲白慄樹開始脫落葉片,櫸樹的果實正在成熟乾枯,不斷有破裂的果殼和種子跌落地上。它一旁是皂葉樹,這種十幾米高的、很像榆樹的喬木總讓我想起東部平原。小葉樸淡灰色的樹皮多麼光滑,它的枝椏在秋風裡顯得柔嫩嫩的,像孩童的手指。珊瑚樹、青檀木、不太高的櫻花樹和專門用來觀賞的桃梅……它們都處在枝葉飄零的時刻。我好像今天才注意到,這所大學校園裡可真有一些不錯的大樹啊,這會兒立在那兒,光禿禿的樹幹、光潔的樹皮,更讓人覺得有一種凜然正氣、一種難以企及的高尚品質。它們讓人回憶起這兒曾經是一所難以被世風搖撼、以至於連根掘起的學府。那青色的、像魚鱗似的瓦片大屋頂都是很多年前建造的;連那勾勒得很好的磚石縫隙都向人顯示著自己獨特的精神和歷史,講述著一些不苟言笑的故事。

餘澤的長髮歸來之後總算好好梳洗過了,但仍然沒有修剪。在這個混亂不堪和各行其是、慾望大漲的世界一角,再也沒人干涉男性的這一頭長髮了——不過現在可怕的卻是來自同性的誤解和侵犯,餘澤說有一天晚上他正在散步,突然從松牆後面撲來一個力大無比的傢伙,一湊近了就想親吻,嘴裡呵出了逼人的玉米餅味。後來那人可能覺出有什麼不對勁兒,一邊慌慌退開,一邊煞有介事地說:“對不起……”然後像一隻受傷的狐狸那樣竄掉了。

“這傢伙可能從背影上把我當成了一個女人——他大概以為我是校籃球隊的。”餘澤難得一笑。他說如今在這座校園裡運動員是最吃香的,簡直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一個足球隊員如果來校園裡參加比賽,那麼很快就有幾個賴唧唧的小姑娘圍上去,讓他們簽字,在小本子上畫圈圈……大學時期是幻想時期,他們大部分時間用來模仿而不是用來思索;模仿小說、詩歌、插圖小人書,還有影視鏡頭——只要地球的那一端時興什麼,這邊就會飛快地模仿起來。比如那些狂熱的、跳起來親吻體育明星之類的電視畫面,哪怕只在熒屏上一閃而過,也會被那一雙雙尖利的小眼睛捕捉到,然後就是尋找機會模仿和實施了。當然這兒還沒有真正的體育明星,於是也就不得不找一些運動員來湊合一下……總有一天她們會感到這種模仿有點淡然寡味,到時候再想一些別的辦法……

我們談論一些熟悉的老師時,餘澤說回來這一段時間聽到了很多有關許教授的議論……“時間這麼長了,大家還是談……”從許艮說到陶楚,餘澤十分惋惜:“她真該再謹慎一點……”原來陶楚在系裡舉辦的幾個週末舞會上出現過。有人說:丈夫剛走,她就扳住那些大鬍子跳舞!人家從來不跟正教授職稱以下的人跳。

我心裡想的是:如果她心裡只有一件事,如果只是掛念走開的人,那就會加倍地痛苦和寂寞……餘澤繼續著剛才的話題:“很多老光棍開始打她的主意了,總是招惹她!”

生活的任何角落裡都有這樣一些傢伙,他們有的當醫生,有的當工農兵,有的當學者。老光棍的脾氣總是很難更改,他們自己過著邋邋遢遢的生活,卻不能忍受一個獨身婦女的潔身自好。我覺得陶楚在這種亂糟糟的、並不陌生的氣氛下生活真是不易——幸虧還有一個活潑的兒子許魯做伴。只有這時,我才對許魯的那股調皮勁兒感到一絲絲寬慰。

天已經不早了,在剩下來的一段時間裡,我去了那幢蒼樓。仍舊居住在這兒的人或許不幸,可是走開的人也許早就無法承受——有什麼正在一點一滴地積累,漸漸結成一個悲涼的硬塊……旁觀者永遠不會知道,這種日常的、緩慢的磨損究竟會有多大的力量。

許艮房間裡的一切似乎都沒有改變:發黑的茶缸、菸灰缸,蒙了灰塵的書。暗暗的室內光線隱隱約約講述著一個古老的故事……我似乎能從那把破藤椅上看到一個沉重的、蜷縮的背影,看到他花白的頭髮、眼角的幾道深皺、有點浮腫的眼皮和糟糕的氣色……這人鬍子很重,颳得鐵青,常常讓人想起一個飽受折磨的、菸斗不離嘴巴的倔漢。主人沒有了,留下來的只是永不消失的煙味。我仍能記起他談話時也不甘心把菸斗從唇間抽出的樣子。他的目光時而閃爍一下年輕和純稚的光芒——那時我聽著從他嘴裡吐出的一些晦澀詞句,覺得一塊兒落入了某種深淵。“道無動靜,無剛柔,無陰陽,無顯晦……”“式顯而能晦”“Matter— energy……”

屋裡安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只有許魯在探頭探腦,偶爾說一句俏皮話。我這才注意到小夥子長得越來越帥氣,眼角里流瀉著動人的光彩。他穿了一件織得很漂亮的條槓毛衣,瀟灑幹練。他問:“棒不棒?”我不知他問什麼。後來才明白他在問書架旁邊那個剛剛添置的雄鷹標本。“這是我做的。”他說。當然很棒。不過這使一隻活蹦亂跳、叱吒風雲的鷹付出了生命的代價。我只是問這個雙眼明亮的小夥子:“誰給你織了這麼漂亮的毛衣?”

“還能是誰?媽媽唄。”

他向媽媽瞥了一眼,抱住了她一隻胳膊……

<h5>2</h5>

慄樹溝,一個多美的名字。據許艮說這兒原來更美:在秋天,那些大慄樹的葉子藏下了一蓬蓬栗子,真是富足啊。榔榆夾雜在其中,一部分葉子已經變成了焦紅色。僅有的幾棵衛矛樹上落滿了麻雀,它們在商量冬天的事情。這些窮人的鳥兒遍佈村落,就連最稀疏的地方也不例外。木頭房子坐落在一叢特別高大的白楊旁邊,稍遠一點就是成片的栗子樹。因為不遠處的大村要在秋天來收栗子,所以這裡還算人氣旺盛的地方。魚花挺著大肚子仍然沒有閒下來,她依舊去田裡做活,或者領上許艮去採蘑菇和藥材。她更願意和他一起,兩個人恩愛空前。她覺得人生原來這麼甜蜜,一個大自己二十歲的男人原來這麼可親。她甚至以為所有的幸福,都必須是一個大二十歲的男人才能給予的,所以極不理解父母之間的年齡差距:只相差五歲。更有甚者,如不遠處的鄰居夫婦才相差兩歲。魚花覺得他們一定不如自己幸福。回想那些剛剛在林子深處相識的日子,自己有多麼傻啊,又想挑釁,又不讓他靠近一絲一毫。有一次他給惹急了,竟孟浪到將手放上了她的胸前,她猛地蹦開了,威脅說要用鐮刀砍去他那隻手。他嚇壞了,從此一連十多天沒敢表示一點點親近的意思。可是憂愁卻慢慢纏住了她,她覺得他真是可憐,而自己是自作自受。有一天響起了驚雷,下雨了。她正和他採藥材,為躲雨,就一塊兒往他的草窩裡跑。蹲在那兒,她突然聞到了他身上的煙味兒,心裡陣陣發癢。為了驅除這難受的癢勁兒,她就兇巴巴地親了他幾下。

一切都是從這一次開了頭的。原來看模樣還算老實的許艮也並不那麼好招惹。他馬上趁熱打鐵,把她好好收拾了一通。雖然痛苦,還有深深的後怕,但她並不後悔,也一時無話可說。她在半夜裡回味著,哭著,罵著他,再也睡不著。有一天半夜她實在想得睡不著,就偷偷跑了出去。她在烏黑的夜色裡一頭闖進叢林草窩中的莽撞氣,是許艮一輩子想來都要感激和驚訝的。他從那時起就下了決心:咱必得好好愛惜這個荒林姑娘啊!她救了我的命!我離了她,就成了荒林野地裡的孤魂,成了到死也沒有一個伴兒的林妖——他的魂靈回不了那座城市,肯定就是外鄉的鬼了;而這裡的遊魂,一個個都是林妖。這是魚花告訴他的,她說這裡的老年人都這樣說。

孩子生下來了,是個兒子。多麼強壯的小子啊,許艮作為一個父親,不會遺漏兒子每一個細小的動作:小傢伙剛生下不到一個月,竟然只用了三下就蹬掉了身上的被子。“這傢伙是個厲害的角色。”他在心裡讚許道,“到了時候,他跑得會比我更快。”—— 一句話剛在心裡泛起又馬上被自己否定:“不,他這輩子要比我幸福得多,他會安安穩穩在一個自己滿意的地方過上一輩子!”魚花最辛苦最幸福的日子來臨了,她一刻也不離孩子。

在這個黑魆魆的木屋中,魚花的父母迎來了自己特別的歲月。天上掉下來的這個女婿只比他們小七八歲,身為岳父者還在不久前逼他發過誓。如今看這誓言雖非多餘,可也多少讓人覺得有些過分了。因為一切看來都是自然而然的,這個男人是如此地深愛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許艮開始守在了木頭房子裡。這間房子只有三間,西邊的一間原來放些雜物,現在就成了許艮一家三口的居室。他除了和岳父一起去那一小塊田裡忙活,再就是去林子裡採藥和打獵。他不僅練成了不錯的槍法,還像岳父這個世代獵手一樣,能夠毫無猶豫地向一隻漂亮的公野雞開槍。他自然而然地遵守了林子裡的生存規則,也越來越像一個老林子裡的生民了。他發現自己不再像過去那樣勤於刮臉了,也不一定堅持每天使用牙刷。他像魚花一家一樣,按時嚼一種絲瓜瓤兒,結果牙齒比一年前更白了,口腔裡還散發出一種野蘑菇的香氣。他一年多以前與魚花在一起時,最著迷的就是這種野蘑菇氣味,而如今自己也有了。偶爾在午夜裡想起那所校園和陶楚,傷感會像徐徐增大的林濤一樣把他淹沒。往事不堪回首。那個身材頎長的美人註定了是他一生的糾纏和怨艾:多少甘甜苦澀的回憶,多少痛與柔。其他都可以忽略,惟有這一雙眼睛和黛眉吧,又怎可遺忘怎可抵禦!自己如此,他人也如此。無盡的煩惱。一個女人的美超過了一定限度——他認為這差不多可以像酒精度一樣標示和度量—— 一切都將變得無比繁瑣。世上的惡少從來不缺,在大學校園裡,那些經過了偽裝的領導和學者也都會在某個時刻,像大霧天裡漸漸顯露的荒原駱駝一樣,一隻一隻探出頭來。他們手段各異,目的卻只有一個。而她又不是鐵石心腸,難保就對一切無動於衷。她會突然忘情地讚揚起某個人的殷勤,並被其稍稍感動。她寬寬的大舌頭——這是她身上惟一不夠協調的器官——伸出來,咂著,發出“啊啊嘖嘖”的聲音。許艮前半生最厭煩的就是這種聲音。他知道這種聲音早晚會通向一種顏色:綠色。他害怕那頂深綠或淺綠色的帽子。

午夜許艮很少失眠,這是來到林子裡最重要的收穫之一。可是一旦失眠的老病犯了,他又發現遠比在那個城市更嚴重。他心裡沒完沒了的萬千感慨足以抵擋越來越響的林濤了。他悄聲吟出一句打油詩:半生洋化多糊塗,哪知最愛是村姑……睡不著就尋向魚花的溫柔,從不失眠的她即便在半睡半醒時也能準確無誤地親吻這張滿是胡碴的臉。他暗中流出的淚水是歡欣和幸福化成的。

就這樣,兒子長到了一歲。木頭房子裡舉行一個重要的儀式:抓周。一大堆雜七雜八的東西攤在兒子面前,有蘑菇和藥材、秤桿、獵槍,還有半本破書……許艮以為兒子大半是要抓住那杆獵槍的,因為這既是他人生最有可能的選擇,這個物件又實在太觸目了。一家人都緊緊盯著孩子,等於關注他的未來和人生。那個時刻許艮許久還會記起來:小傢伙的胖手一直向著橫在前邊的獵槍伸去、伸去,剛要落下時,突然揉了一下眼——再次落下時就緊緊攥住了那本破書!全家人都叫了起來……許艮背過身離開了,大家都在高興,所以沒有注意到他的走。

就是這一天夜裡,他失眠的毛病又犯了。他發現兒子那一抓,準確地抓在了他的疼處。是的,他開始發癢,心的深處在癢。他渴望閱讀。

可是林子裡幾乎找不到一本像樣的書。兒子抓住的那本書其實是破爛的《農副產品收購手冊》,幾年前由岳父從一個代銷點拿回來的……他翻著這僅有的一本書,讓魚花難過。她說:“我去鎮上書店吧,你要看書,就像俺爹要喝酒一樣。”這個比喻真好。知己莫過妻啊,書癮如同酒癮。妻子說到就做,她讓媽媽照顧好孩子,紮上裹腿就要穿過林子出去找書。他阻止她,她卻嫌丈夫路生,非自己去一趟不可。沒有辦法,他就一口氣開列了許多書名——他想這些書大半是很難在這樣偏僻的地方買得到的,所以就很寬泛地開了一個書單。結果大出所料的是,她竟然一下買回了五六本簇新的、散發著墨香的書。

後來她又出過幾次林子。木頭房子裡有了十餘本書。

八年過去了。第九年上,他想回城裡看一看。妻子扯著孩子的手問:“書也帶上?”他搖頭:“不,那裡最不缺的就是這東西。”

離開的那天早晨,岳父把他引到一邊。可是兩個人並不說話。許艮從岳父的目光裡讀到了一句話:記住,你可是發過誓的人。

<h5>3</h5>

連許艮自己也想不到的是,這一走會這麼久。那個誓言像一條毒蛇一樣咬他纏他,讓他不敢回頭。他知道一回就再也找不到這座城市了。可是這條毒蛇一直咬著他,堅持不懈,直咬得他頭髮枯白、目光遲滯、只差兩個月就數滿七十歲的時候,終於把他的心咬出了一個口子。他那天痛得半夜裡低吼一聲,跳了起來,躥著,一直躥出了這座城市。他向著無邊之夜的中心跑去,它的名字就叫慄樹溝。他這一跑再也沒有歇腳。

仍舊是千里跋涉之苦,仍舊是林莽萋萋。可是這一次遠沒有幾十年前那樣周折。最後,他終於找到了鎮子西北方的一座尼姑庵,找到了已經五十歲的魚花。她的光頭被帽子遮住,一雙大眼依舊黑白閃亮。灰袍。他為她摘去帽子,大叫一聲。她盯住他,一聲不吭,只有那目光在重複著當年老父親的一句話:你可是發過誓的人啊!

是的,男人的誓言怎可輕如鴻毛。男人一諾千金,更不要說是誓言了。可是這次歸來,究竟是來踐諾,還是被那句拋在林中的誓言威嚇而來?他差一點跪下,就在此刻,就在她的面前。她卻來不及責備,來不及說更多的話,只盡快招待了他第一頓齋飯。原來這就是通往淨界的食物:粗米、鹹菜和乾菜。但他發現她和她們都安靜地、香甜地吃著,只一會兒吃得碗裡沒有一顆米粒。因為餓,許艮吃得很多,但他只覺得像嚥下了兩碗不需要咀嚼的、被佛法弄得柔軟了的河中沙粒。這樣的特殊營養會滋潤出一顆超凡脫俗的心?她真的不想回返俗世?那麼她為什麼還會給他寫那樣的一封信?

他忍不住提出這個問題。她淡淡的:因為一時犯傻;還有,就是想讓他與兒子好好談一次——這個世界上將來你還需要個照應的後代,說不定什麼時候你會需要他的,你們得認識一下,免得將來形同路人。這些話聽者都想流淚,可是魚花的語氣卻那麼平靜和緩。老天,這個世界上真是佛法無邊,她才皈依了這麼短的時間,就已經大異於俗世常心。他暗暗吃驚,吸了一口涼氣。他忍住了問:“我從哪裡見到他呢?”她告訴:兒子現在三十一歲了,在離這裡不算太遠的一座小城當大夫,早年畢業於一所醫科大學。許艮聽著,淚水流在心裡。他還是無法忍得住另一件心事,問:“兩位老人呢?”她告訴:相繼辭世了,如今那座木屋空著。

許艮與兒子的見面遠比想象的還要艱難。這個外科醫生長了兩撇小鬍子,面色白皙,乍一看絕不像自己的兒子。可是待了一會兒,不僅是覺得模樣像,就連說話的聲音都像。這個不無傲氣的大夫可能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決定認下這個無情無義的父親。但並沒有親情外溢位來,只是就事論事般說出一個計劃:“我一直想把母親從庵裡接出來,因為別人知道了母親當尼姑我無法做人;再就是,我很孝順。她認了死理堅決不出來,我也就不再理她了。可是半夜睡不著,決定還得接她出來。我要求你的只有一件事:幫我說服她。她會聽你的。”許艮像對待生活中常常遇到的那些年輕領導人一樣,不無恭敬地說:“好的,請相信我會盡力的;不過,不過她已經是個出家之人了……”

回到庵裡,他費盡口舌。要設法讓她從庵裡出來,父子兩人的心願竟如此一致!可她一聲不吭。說了多半夜,她終於開口了:“這不是急著說的事兒;艮哪,你不想好好聽聽我的爹媽最後那幾年的事兒?不想聽聽他們最後的囑咐?”許艮一下被噎住了,急忙點頭說:“想、想,你快些給我說說吧……”魚花像怕冷一樣戴上了帽子,又把窗子開啟,咕噥說:“這裡的氣有些憋悶。”她盤腿坐上一個蒲團,抄著手說下去:“爹比媽早走只兩個月。怪就怪在媽的身子很結實,她說你爹去了,我得早些跟去,他這個人身邊沒了我哪行。這樣說誰也沒當話聽,誰知她不久真的去了。臨走時跟爹說的話一樣,就是讓我去城裡投你,說女人就得跟上男人,你和我不能分幫兒,你是發了誓的人。我答應她,就像當年答應爹一樣。他們到了最後的時候,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和孩子。可是我答應他們,心裡明白那不是我去的地方。哪裡才是我去的地方?我早就想好了,有一天我要到尼姑庵裡去。我偷著去看了好幾次,認定那是我的地方。就這麼著,我只等兒子畢了業成了家,就去了……”

許艮淚水最終沒有忍住。但他背過身擦掉了。

魚花眼望窗子:“爹媽都說,人要落葉歸根。我們這些落葉啊,就剩下最後的這句話,你可千萬要聽啊!我一遍遍說聽、聽,他們還是一遍遍囑咐。後來我才明白,沒有比父母更懂得兒女心事的了,他們明白我是用話支應著,壓根兒就不想去城裡……我不是十八九歲那時候了,那時一股心思跟上你,哪管你藏了什麼。現在我知道你在城裡有家有口,在林子裡躲過了一難,也就回去了,哪裡還能回來?所以我早就死了這個心,把它收回了最好的地方,收到了尼姑庵裡……”

許艮看得見黑影裡她那雙眼睛的亮光。他真想抱住她孱弱的身體。可他就像幾十年前剛見到她一樣,一動也不敢動。他在心底一遍遍想著兩位老人——兩片落葉最後的時刻;回味著他們的話——兩片落葉最後的聲音……他的淚水又糊住了眼睛。這次他顧不得擦去了,悶聲說道:“魚花,咱們回家吧。”

她的身子似乎搖動了一下。但她還是沒有回應。

“咱們回家吧。”

“我十八歲時被你騙了;如今我五十歲了,再不能被你騙了。”

“我七十歲了,也成了一片落葉。我的話也是落葉的聲音,這不會有假的。”

她摘下了帽子,放在手裡搓著:“艮哪,我的年紀比你小得多,可總覺得一輩子也過到了最後。我的話也是落葉的聲音,你聽好了,我要走出這座尼姑庵,除非是兩條:一是咱們不再分開;二是要回那座老木頭房子,不去兒子那裡……”

許艮緊緊抱住了她,對著她的耳廓說:“魚花,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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