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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這是一個可怕的初秋,這個季節對於我和凱平一定會格外深刻地被記憶。我又去了一次東部平原,在進入最後掙扎的那片田園旁邊待著,就因為聽不下陣陣呻吟,最後還是歸來。我有點落魄,比失敗者還要多一層狼狽。我與凱平相似,都面臨著重新選擇,都需要再次出發。

橡樹路同樣是我的竭力迴避之地。在那個有著一棵大橡樹的院落裡,以前我會滿心歡欣地和岳母一起,蹲在地上尋找跌落的橡實——它們還沒有成熟就被陣風吹落了,連同一個毛茸茸的假種皮一塊兒藏在草叢裡。內弟小鹿有時也和我們一起找橡實,這個總是歡天喜地的小夥子不太像這個橡樹之家走出來的人。他在少年體工隊裡打排球,偶爾領來幾個吵吵嚷嚷的少男少女。可是這個秋天一陣陣北風颳過,我連是否跌落了橡實都不知道。岳父肯定與雜誌社的婁萌女士打過招呼,她竟破例應允我重回原單位去。這是一件多麼大的美事,梅子知道了首先激動起來,說看吧,還是父親啊!我卻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她似乎沒有想過,在東部平原上,在那片即將失去的田園上,我有多少流散的朋友——他們在寒風裡沒著沒落浪跡的日子裡,我能夠躲到城裡這間熱烘烘的小窩裡嗎?別說是一個人,就是一條懂事的狗都會不安,它將一躥而起,奔向那片曠野……

我真的像一條狗那樣在街頭躥著。我無法停息,無法在一個地方稍稍安歇。小鹿有一天真的捧來了一些剝得光溜溜的橡實,卻發現我如此地無心無緒。心無皺褶的少年瞪著那雙清澈的大眼,頑皮地伸著舌頭,轉了幾圈就走了。我搖搖晃晃一直走上街頭,似乎想也沒想就登上了某路公交車,一直向著城市邊緣駛去。

這座久違的鬧市孤屋啊,仍然住著一位滿懷熱望的青年,隱下了一個急欲展翅的飛行員嗎?小屋靜靜的,一些落葉在院牆處打旋。門沒有關,敲幾下,沒有回應。當我推門進入時才發現:主人正充滿警覺地站在院門一側,雙目炯炯盯著來人。當他看出來人是我,嘴角抖了一下,緊緊攥住了我的手臂。我的到來顯然出乎他的預料。

這個傢伙嘗過了孤獨的滋味。他這樣的年齡完全不適合這樣的生活。還有就是,不久前他還是一隻翱翔藍天的雄鷹啊。我發現屋內有一本本夾了紙條的書,到處是散落的菸蒂。一望而知,這兒是沉迷的閱讀,是無人光顧的單身生活。他看著我,好像在問:去了哪裡?這麼久?我想從他疲倦的眉宇間看到一點令人振奮的東西,沒有。我一路上還想:如果這個孤屋換了主人,我一點都不會驚訝。但是沒有,這兒一切如舊——像已經存在了一百年那樣陳舊,毫無生氣。

這種等待有點可怕,讓任何人都無法消受。我想問:老夥計,我們分開的這段時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你怎麼還羈留在這裡?

他沒有多少話,好像再也不願抖摟心事,只忙著為我煮茶:他開始嘗試一種老茶,用一個軍用小鋁鍋煎了很久,直煎得顏色發黑。我們一人一大杯。初飲有一種舊衣服的味道,慢慢香氣出來了,直抵心底。“啊,真濃!”他終於嘆出一聲,砰一聲放下杯子。

我揩了揩額上細小的汗珠,直通通地問了句:“絆住了?”

“不知道。”

很怪的回答。我看著他,發現這眉毛間多了一道深深的豎紋,它成為一個嶄新的標記。“你會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又抓起煙來——這時我才看到他的幾片指甲是黃的。他吸著,使勁眯著眼,“就快有訊息了,我是說,戰鬥就要打響了……”

他臉上沒有一絲笑容,所以不像是一句玩笑。可這讓我一點都摸不著頭腦。

“我給她打過幾個電話,沒有見面——不管你信不信,我們從那以後一次都沒見……我知道她的處境艱難起來,實在放心不下,就打了電話。她要接我的電話很難,因為她的房間沒有電話——我要往三樓打,這得算好她去那兒整資料、他又不在才行。我打了幾個,總碰不上。有一次我父親接到了,喂喂幾聲,我就把電話掛了。他會想到是我,隨他去吧。配樓裡只有一個電話,那是在田連連房間裡——什麼都不能讓他知道,他是父親的忠實僕人,死心塌地的那種。不知費了多少周折,總算讓她接了一個。她在那邊怕極了,其實我父親在二樓根本聽不到……我問什麼她都答不完整,戰戰兢兢說要到這兒來……結果我差不多等白了頭髮,還是沒見人影。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這段日子真難捱,我得找點事情做才好。戰友給我聯絡的一家公司也回話了,可我已經放棄了。就這樣,我除了讀書,再就是動手為父親——我是說親生父親——寫一份生平記事;當然也寫母親。他們真是不幸啊。可惜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默默聽著。這就是血緣的力量,它會在後一代身上發酵,這幾乎是一個規律。長期以來關於他親生父母的話題都是一個忌諱,而這會兒是他自己提起來的。

“我知道得太少了,以前想都沒有想過還要從頭瞭解他們,說起來真是罪過。我現在的父親倒也沒有瞞過什麼,他斷斷續續講過一些,我卻沒有記住多少。我與生身父母沒有什麼感情,你知道我一直和現在的父母在一起。我沒有‘養父’這個概念,只覺得只有這一個父親——事實上正是他給了我一切,我與他的親兒子根本就沒有一點兩樣!只有現在,捱到了這段日子,我才想起要從頭認識親生父母,可惜已經有些晚了,我再也不能與現在的父親細細地說和問了!我們生分成這樣,真像做夢一樣。可是沒有辦法,我不會再靠近他了……為了知道一些生身父母的事情,我設法找了他們的老戰友,這些人活在世上的也不多了。就這樣,我一點點記下來,有時半夜裡睡不著,起來看剛寫下的這些字,淚水就在眼裡打旋……”

“我知道,是你父親冒著生命危險把嶽貞黎救回來,他的命是你父親給的——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所以他那麼愛護你,他只有你一個兒子……”

凱平急急地呼吸,像是害怕窒息一樣。他的手不自覺地搭在我的肩頭,緊握了一下,咕噥一聲:

“這種愛護真是可怕啊!”

他很長時間不再吭聲,走到一邊,將一沓紙和書疊到一起,小心地放起來。

“你為什麼不能回家一趟?”我盯著他不斷望向窗外的眼睛。

他的目光並不移動,像是自語:“我們說好了,要在這裡等她!只要她再次逃出來,就一定不會回去了——我不會再邁進那個院子一步,我說到做到。”

這是怎樣的決絕之心。這是愛的力量還是恨的力量?可能二者都有。這種力量似曾相識,但還是讓我感到了驚懼。一種深不可測的愛與恨交織在一起,又熟悉又陌生。一個局外人不可能理解它的全部,那個陰森的院落裡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也許永遠都不會知道。

“你該想到帆帆與我們是完全不同的人,她是真正的孤兒,”他說到這裡有些慌亂,瞥瞥我,“嗯,就像我現在的感覺一樣。她一個人來到這個城市,從來沒看到這樣的大院和大樓,還有警衛,沒有看到這樣的首長。她的畏懼比咱們想象的要深,她需要克服膽怯,自己去克服,誰鼓勵都沒有用。當我想明白了這一點,我也就忍耐了……”

我非常感動。一個多麼善良的男人。不過啊,這時候除了等待,或許還需要做點別的——究竟做什麼、怎麼做,我一時也沒有主意了……

<h5>2</h5>

但我知道,世上的許多挫折都來自猶豫不決,來自一些莫名的耽擱——我們有時候真的不知道人為什麼要延宕,要躊躇,要左右搖擺。眼前的凱平又是一個突出的例子。作為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所能洞悉的部分也就那麼多,對於他的異常執著和深不可測的愛戀,我不僅毫無懷疑,而且那麼清晰。可是一個真正勇敢果決的人,有時又會表現出特別的拘謹,甚至是某些禁忌。他的深愛與憎恨竟然可以交織在同一個人身上,我這裡是指他對養父的情感。當然還有恐懼——這一代人對傷痕累累的老一輩沒有懼怕是不可能的。也許就是這一切才導致了今天的結局,最終或許還有令人措手不及的變故,它足以擊碎一副熾熱的心腸。

就在我離開城東那座小屋不久,突然接到了凱平的電話,他以令人害怕的沙啞聲在電話上呼喚我,讓我去一趟。“發生了什麼?”我馬上感到有點不妙。

“你過來吧,我們得當面說才行——我希望你這會兒就來。”

我匆匆趕過去。凱平那張發紫的臉讓我害怕。他從衣兜裡掏出一個信封交給我——這是郵寄過來的,上面有郵票和郵戳。抽出一張薄薄的紙,瞥一眼上面寥寥幾行字,立刻覺得不對勁兒:這是帆帆寫給凱平的!有什麼事情不能當面說、哪怕是電話上說?這裡面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急急地看下去——

“……凱平,西部農場我去不了,因為太晚了。你自己走吧。我一輩子都不能和你一起去、不能一起去了。我不能說為什麼,你自己以後會知道。你快些走,自己走吧,別再等我了,這是真的。我不能和你一起,因為我一輩子都不能騙你,誰騙你這樣的好人要遭雷轟的!凱平,聽我一句,快走吧,你一個人走吧,別待在這個可惡的地方了……”

我前後看了兩遍,呆望著他。

“怎麼回事?她讓你——走?”

凱平咬住的嘴唇有點發青,就像在最冷的天氣裡一樣。“我請你來,就是商量你——你幫我一次吧,她不見我肯定是害怕什麼——你當面問問她,就會弄清發生了什麼……我在這兒等你!老寧,這裡面到底出了什麼事,你見了她就會知道的,老寧!”

他的眼神絕望而焦躁,讓人無法拒絕。我把信裝進衣兜,他又取回。

我說:“好吧,我不管怎麼都要見到她。”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怎麼找她,因為這不能引起嶽貞黎的注意。最需要提防的一個人當然是他。他像一個老熊那樣雄踞在堡壘裡,我們得設法繞開才行。我想到了梅子,她找個藉口把她約到一個地方——比如一個咖啡店之類,我事先等在那兒?

這種謹慎是十分必要的。因為即便是梅子約她,即便有一個堂皇的藉口,帆帆都很難出門。她總要和炊事員田連連一塊兒——梅子再三約她,她終於同意出來一次……就這樣,我從咖啡店的窗上看著她和梅子慢慢走來時,不知道將接近一個怎樣的謎底。

她見到我的時候吃了一驚。還好,她和梅子一塊兒坐下來了。待了一小會兒,梅子說看看有沒有別的飲料,就走開了。她張望著,不願說話。梅子半個小時之內是不會轉來的。我把杯子推了推,直截了當問:“凱平一直在等,他急死了。你為什麼躲著?他現在度日如年……”

她凝神看著對面。這樣大約過去了五六分鐘,她的眼睛湧出了淚水——她飛快地起身去了衛生間。再次轉來時,她的臉顯然洗過了,鼻子有些紅。“你什麼時候見過凱平?剛剛?”“前兩天。然後就不停地聯絡你……他急壞了。”

“我對不起凱平,這輩子都對不起他了。我不能騙他,誰騙他都該遭雷轟的……我害怕才告訴他,讓他不要等……你看我,”她說著站起身轉動了一下,“你好好看看我吧!”

她怎麼了?我什麼也看不出。

“你仔細些,能看出我有什麼變化……”

我真的看不出什麼。我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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