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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漫天遍野的槐花讓人沉醉迷戀,讓人久久不忍離去。我在這兒沒法不回憶童年,連同我那一晃而過的四十多年時光。想我的出生地,那棵大李子樹四周一片片的叢林、那爛漫的野花。春天裡的鮮花和深秋裡的漿果啊,讓我一生品味不盡。芬芳的氣味在我面前陣陣吹拂。童年的花和成年人的花是不一樣的。童年的花有一層粉絨,它鋪天蓋地壓下來,陣陣濃烈。花旁的小甲蟲、螞蟻,它們惆悵觀望的樣子如在眼前。成年人的心中要裝滿童年的花束才好。

我在花叢裡徘徊,看不夠這些飛動的小精靈。我觀察了它們晶亮的小頭顱、長鬚和雙翅,還有可愛的帶條紋的小肚腹。它們的忙碌有什麼意義?它們又為什麼如此忙碌?它們是否知曉,它們的命運一直控制在人的手中;它們知道那擺成工字形的蜂箱的主人是什麼樣子嗎?愛他嗎?與他有著怎樣的關係?如果這些小精靈能夠弄懂這些,它們還會這樣忙碌一生嗎?每逢看到那些在蜂箱前死去的蜜蜂我就想:這就是操勞的一生啊。我憐惜它們,愛著它們,追尋著它們的勞績。

我所置身的這片槐花,大概是惟一一片未被開墾的叢林了。它與我童年記憶裡的那片海灘在很大程度上是吻合的。我知道再向南向西,這種情形就難得一見了。灌木叢長在一條條沙丘鏈上,這些沙丘鏈是很早以前的風成物;植被在某個溫溼的季節裡發展起來,一直移動的沙丘鏈就悄然停止了。

樹叢間最多的是大米草、虎耳草和千金子。在沙丘陰坡上我還發現了一棵寶鐸花。這種好看的花在這個海灘上是極其罕見的,而在南部丘陵和海灘平原交界處,在那片黑土地帶,卻經常可以看到玉簪、小斑葉蘭和石斛。而這樣美麗的鮮花在我居住的那座城市裡,只在公園溫室才能看到。沙丘鏈一帶的草地上常見的是一些小花,像紫堇、酸模、地榆、決明子、荊芥、紫蘇等。在大雨季節,沙丘之間會有一些自然形成的彎彎曲曲的水溝,它們在乾旱季節慢慢淤塞——儘管這樣,溝底仍然比較潮溼,那兒生滿了壯實的非洲紙莎草、蒲草,甚至是眼子菜。沙溝邊上長得最旺的是散發著濃烈氣味的苦艾和蒼耳,偶爾還能看到一株開著紫紅色花朵的小薊。

老憨提著鐵鏟走出來,手裡是一個帆布兜。他要到海灘上採一些野菜。我看著他把水溝裡的香蒲挖出,把下邊一截嫩莖取下。鹼刺蓬、地膚,都是最好的菜餚。好多小蜜蜂在他的頭側那兒徘徊,它們像對待一株花束那樣圍著他旋轉,久久不忍離去。我相信那些蜜蜂與他已經相熟。我問他蜜蜂是否能分辨生人和熟人?他肯定地說,他這些小寶貝什麼都懂。

“那麼你才是真正的‘蜂王’。”

在我眼裡,“蜂王”是受所有蜜蜂尊崇的至高無上的存在。我想所有的蜂群都聽命於它。可是老憨立即糾正了我的說法:

“怎麼說呢?該怎樣說‘蜂王’哩?”他撓著頭髮,“實際上,‘蜂王’的產生取決於工蜂,工蜂也參與蜂王交尾和分封這些事。你還不如說工蜂才是蜂巢中真正的主宰!”

我笑了。他的這種說法有點像“工人階級領導一切”。我問:“蜂王可以產卵吧?”

“你如果把蜂王僅僅看成是一架產卵器那也不對。實際上它很古怪,書上說它是整個群體機制上一種十分重要的‘樞紐’,支配群體的結合和活動,還能影響築造、交替王臺、分封王臺和改造王臺的事兒,這些都是最重要的活動。”

老憨儼然一位專家,事實上也是一位真正的專家。看上去,他那張闊大的紫黑色臉盤上就缺一副深度眼鏡了。

“蜂王像那些不管事的國王吧?比如說歐洲的一些女王?”

老憨大笑,未置可否。老憨一說起他這些小精靈的事情就讓我感到神秘,其中多半是我聞所未聞的。我甚至懷疑是他在編造,但後來看他嚴肅的樣子,特別是他講敘細節的認真,也就堅信不疑了。比如他告訴我:一個工蜂在外邊一旦發現了蜜源,回巢後就會以不同形式的舞蹈作為訊號傳遞給其他工蜂——它的舞蹈不僅能表達所發現的蜜粉源的量和質,而且還能表達出那兒離蜂巢的距離以及方向等等。它們發現的蜜源越好,質量越高,那麼歸巢後的舞蹈也就越起勁兒。更為神奇的是,如果在一百米以內的地方發現了蜜粉源,那麼歸巢的工蜂就會表演一種“圓舞”;而如果在百米以外的遠處發現了蜜粉源,那麼歸巢工蜂則要表演“擺尾舞”—— 一面搖擺著腹部一面繞著舞圈,這種舞不但告訴群蜂遠處有蜜粉源,而且還能準確地通知它離這兒的距離。這是透過一定時間內舞蹈時的轉身次數來表達的,所以相當準確。比如說在一百米處歸來的舞蹈蜂,它可以在十五秒鐘轉九到十圈;約在二百米處,它就轉十圈;在一公里以外的,它就轉四周半;而在六公里遠的,它只舞兩圈……簡直不可思議!它飛快地旋轉,讓人眼花繚亂,只不知我們的老憨是怎麼看清那半圈的——就是這半圈,卻在表達極為重要的資訊。更令我不解的是,老憨還告訴我:蜜蜂在表演“舞蹈”時是以太陽為基準的,也就是憑藉了太陽的參照,才能夠準確地指示地點和方向。

這麼小的一個東西,竟然以那麼大的一個永恆作為自己的參照,這太令人震驚了。

老憨說,和書上說的一點不差,他觀察過,在垂直的蜂脾上,重力線就表示太陽與蜂巢間的相對方向;舞圈中軸和重力線所形成的交角,則表明以太陽為基準所發現的食物的相應方向。比如說舞圈中軸處重力線上,蜂頭若向上行進,表明蜜粉源位於與太陽順向的直線上;而如果舞圈中軸所在的重力線上,蜂頭向下行進,則表明蜜粉源處於同太陽反向的直線上。舞圈中軸朝逆時針方向與重力線形成一定角度,表明蜜粉源的位置處於太陽左方的相應角度;舞圈中軸朝順時針方向與重力線形成一定角度,那麼又表明蜜粉源是在太陽右方相應的位置……

老憨越說我越糊塗,後來他不得不在沙灘上畫出太陽、蜂箱以及蜜蜂舞蹈時的圖形。這樣我才有些明白。我原來以為工蜂在花上吸飽了蜜,回到蜂巢裡吐到它們那些小儲存箱中,然後由養蜂人把它們集中到一起,就成了我們平常看到的“蜜”了。實際上今天我才知道,這想法多麼簡單幼稚。過去如果稍微知道一點釀蜜的繁複和艱難、那種不可言說的精心與辛苦,那麼在品嚐每一滴蜜的時候就會倍加珍惜——

採蜜的工蜂歸巢後先吐出蜜汁,將其分給一到數只內勤蜂,而內勤蜂接受蜜汁後,便找個不擁擠的地方,頭部朝上保持一定位置,張開上顎,小嘴巴不停地抽縮——這樣才有一小滴花蜜呈現在口前腔;又是反覆抽縮,嘴巴反覆開合,張開的角度逐漸增大,吐出的蜜珠也逐漸增大;蜜珠增大到一定程度後,它的下方便形成凹面,這時候嘴巴的上端繼續展開,讓蜜珠形狀消失。這一系列動作需要五到十秒鐘反覆進行,同時蜜蜂就不斷加強扇動翅膀,蒸發水分,以此來促進蜜質濃縮——所以說當蜜蜂外勤採集停止後,如果扇風之聲大作,那就說明豐收在望……釀蜜蜂接下去要尋找巢房,儲存還沒有完全成熟的蜂蜜。它們爬入蜂房,腹部朝上,準備吐出還沒有成熟的蜜;如果巢房是空的,它便爬進去把上顎觸到房頂的上角位置,把蜜汁吐到裡面,而後又轉動頭部,用嘴巴把蜜汁塗到整個蜂房壁上,以擴大蒸發面。內勤蜂一面不停地進行釀蜜工作,一面加速進行儲存。說起來簡直令人震驚:它們把蜜汁分成一小滴一小滴,然後把它們分別懸掛在好幾個巢房的房頂上,以便加快蒸發水分;有時候實在掛得太滿,就把它們暫時寄存在卵房或小幼蟲房中,以後再收集起來,反覆進行釀製。蜜汁中的蔗糖由內勤蜂加入轉化酶,不斷進行轉化,直到蜂蜜完全成熟為止;成熟後又被逐漸轉移集中到產卵圈的上部或邊脾,用蠟封存起來……

我過去還以為那些工蜂伏到花上只是為了把花粉沾到腳上,然後再把花粉釀成蜜,現在看多麼荒唐。小蜜蜂伏在花上實際上是在吸食花腔內的花蜜,除此而外還要採集“甘露”——老憨說“甘露”就是植物花的蜜腺分泌的甜汁液,它也可以用來釀蜜;它釀成的蜜就叫做“甘露蜜”。

“那麼花粉呢?”

“花粉是蜜蜂的糧食,當然它們還要吃一點蜜。”

<h5>2</h5>

在這個亮如白晝的月亮天裡,在襲人的陣陣花香中,老憨那些散在各處的朋友吱吱叫著、唱著,拍著膝蓋手掌,吹著口哨,從四外八方的花樹下邊鑽出來了。老憨全不理會,只加緊吹他的笛子。他身旁是一個很大的生鐵鍋,下邊架了火。

所有人都是從遠處那些帳篷裡趕來相聚的。他們幾乎沒有一個把我當成生人,只沉浸在一片歡快當中。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小的只有五六歲,奇怪的是卻沒有大人牽拉,全由他們自己獨立行事,彷彿這兒的孩子奇怪地早熟。吃飯時,孩子像大人一樣佔一個位置,眼前擺著一套粗糙的餐具。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扎著圍裙,用鐵勺給每個人盛上一碗飯、一碗菜。那個執勺的老太太似乎是這一夥裡的特殊人物,整個開飯期間都由她準備、由她指揮。我很快看出,她與老憨的關係極不一般。

後來我才明白,她就是老憨的“那一口子”。

相聚的愉快,再加上酒,就像夜晚的篝火越躥越高。喝了酒之後大夥就唱歌。那個五十多歲的老太太拍著手掌和大腿,咿咿呀呀地唱,那種頑皮的歌聲讓人無論如何不會相信是一個上年紀的女人唱出來的。她唱過之後,有人立刻歡呼叫好。接著,更年輕的一個女人,大概是三十多歲的少婦,長得胖墩墩的,屁股很大—— 一站起來就開始舞蹈,她跳動的時候身子奇怪地扭著,這種舞姿我從來沒有見過。她跳了一會兒又坐下,接上是老憨跳。老憨做飯時圍的那個油布圍裙還沒有解下,舞姿更是奇怪。他跳了一會兒又唱,後來讓我也唱一支。我不會跳,唱得也很勉強,但畢竟唱了一曲。

看來我的歌聲打動了這一夥人,他們忘情地歡呼。最後是那些七八歲甚至是四五歲的小娃娃唱歌。他們握著手唱啊唱啊,不知怎麼,有一個不高興起來,唱著唱著就哭了:淚大滴大滴往下落,歌聲卻沒有停止……

老憨的朋友們離去時已是後半夜三四點鐘了。那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沒有隨之離去,這時就拱在老憨的懷中睡起來,一會兒兩人都發出了鼾聲。那鼾聲竟然比老憨的笛子還響。我在旁邊的小帳篷裡睡不著,把桅燈點亮,想看一會兒書。因為太興奮,看不上幾行字眼睛就要挪開。春夜的各種小蟲發出了細碎誘人的聲音,蜜蜂們操勞了一天也都歇息了。這個夜晚究竟是什麼誘惑了我,讓我如此歡欣?那種顫顫的高興心情讓我覺得既陌生又遙遠……我不得不把書放下,輕輕走出帳篷。甘甜的春天,海風中摻和了無數朵槐花的氣味,還有地上的灌木、野草、各種各樣的野花混合一起的彌足珍貴的氣息。我大口飽吸了一頓。大帳篷旁的那隻狗已經對我熟悉了,它在輕搖尾巴。它的前爪提起來擺動了一下,我知道那是特別愉快的時候才有的一個動作——這個動作讓我想起了一種軍人的軍禮。我也朝它擺了一下手。

離天亮還有幾個小時,這時候大地上人的氣息已經消失了。天空的星星有點稀疏,但一顆一顆都異常明亮。月兒偏向西部,它已經被西邊的叢林和灌木遮去了。而這個時刻卻是海灘叢林裡無數小動物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它們已經在忙著迎接黎明瞭,有的大概是徹夜未眠。月亮天裡,對它們來說就是一個燈火通明的最好的歡聚時光。我差不多已經看到了小兔子們在蹦跳,刺蝟在一挪一挪地走動;還有小草獾、蝙蝠,各種在月亮地裡迷失的鳥雀。有一隻生了黑色斑點的拳頭大的蝴蝶正飄飄飛來,落在我前面的一棵狗尾草上,停了一瞬又飛走。它飛得那麼從容,直到消失在槐花後面。

我咀嚼剛剛經歷的這個夜晚,發現好久以來都沒有這種無拘無束的敞懷大笑了。這才是生活啊,這才是人的聚會和夜晚啊!看著西方沉下的月亮,又想起了在城裡度過的那些難眠的時光。那時候我的眼睛被灼熱的空氣烤得焦乾,兩耳充塞了各種各樣的噪音。如果我真的明白並深刻領悟了一個人只有一生的話,那又怎麼捨得把寶貴的生命讓嘈雜骯髒、爭執和擁擠劫掠一空?我為什麼不更多地尋找這樣的安謐和寧靜、這樣的豐富和自由?難道滿目鮮花和陣陣清香不是更適合於一個生命嗎?我身邊的人,我的摯友和親人,為什麼不能伴我同行?看著那個城市的方向,我陷入了懷念。我不明白那些和我一樣的生命為什麼要在那裡滯留、滿足於一種煎熬?難道他們不是隻有一個人生而是有兩個或更多的人生嗎?我不知道。

你看到今夜的月光、聞到了故園的氣息嗎?你們,半路上分手的小鹿和小阿苔,已從那個東部小城折回,於是就無緣結識老憨和他的朋友,還有這滿地花叢。一個人沒有走到這裡,就不能領略真正的春天之美……想著那些對我失望的人,對我無能為力的人,那些在我面前有些尷尬的人……今夜,我試著在心裡一一做出回應。

低頭冥思吧……一個被鮮花簇擁的少年為什麼要奔走?春天消失,百花卻仍未凋謝。即便到了暮秋,也還有紅色的果實。我迎著藍色的山影吟唱,想傾聽上一個世紀的迴響。如歌的潮聲,如泣的草木,它告訴我,人的一生只能被鮮花簇擁一次。別了,生命的芬芳;別了,榕花樹下的白沙;別了,拉網的號子。

我默對一雙眼睛,該記下一點什麼了。我們這種無聲的交談已經很久了。我發現只有在這個時候,我才可以說出心底的思念、追憶、回想,以及直言不諱的譴責。在這個夜晚我清清楚楚記得你失望、冷漠和挽留的目光。我走了——仍然要走。我帶上了兩個孩子,後來又與之分手。我像一個趕在寒冬之前尋找居所的候鳥一樣,疲憊而執著地飛翔。我的肉體,我的魂靈,全都無處可居。那個小窩一塵不染,你的巧手在窗戶上換了最美的布簾。這有點像那些多情而憨直的農村姑娘,一次又一次更換美麗的窗花。小床柔軟溫馨,可是一切都不能使我閉上驚恐的眼睛。我東躲西藏,驚慌失措——因為我只是一棵從郊野移栽到柏油路旁的小樹,此地土質和空氣已讓我無法存活。我在喘息、忍耐,頭髮脫落,如頹敗的枯葉和枝條。對於一株小樹,它的結局只有死亡和乾枯。它死去的時候只能充做燒柴,點燃了,放在爐膛裡,再給這個城市添一份焦乾。這是我最終的隱憂。

這個夜晚我剛剛經歷了一次歡愉的聚會,又一次聽到了朗朗笑聲、不含一絲邪念的、像原野一樣淳樸的笑聲。他們離開了,可是他們的笑聲還在打動我,在心絃上激起永不消失的回聲。你在我的身邊多好,我們手扯手地送走客人多好。我和我路遇的朋友——這樣的朋友總是多得不計其數——老憨在一起,他此刻正與老伴拱在那個又大又破的帆布帳篷裡酣睡,鼾聲震人。他們使我一遍又一遍想著小時候在山裡奔波時看到的那些流浪人,那些沒有家室、沒有固定停泊地的一個個苦命人;還有,我想到了柺子四哥夫婦,他們也如眼前這一對人,也有一隻狗。它就在旁邊坐著,友善多情的眼睛看著我;它揚著黑乎乎的鼻孔,一會兒嗅嗅月亮,一會兒嗅嗅大海里吹來的風。在這樣的生靈面前我總覺得有些羞愧。你知道我再也不能忍受,在慾望的海洋裡,我們既無一葉小舟,又築不起一道堤壩。

你是善良的,呵護我關心我,懷著期望和柔情。可是那些粗暴的壓迫卻透過一隻纖弱的手臂傳過來。我不得不一次次在心底呼喚……無望而又衝動,強裝笑顏。那個美麗的空心女人正成為座上客。一個窮人,在烽火之路上爬過來的窮人,今天變得過於殷勤和慌促了。我不知到底有什麼會把一個人真正地改變——醜惡的人性像頑石一樣,擊碎了也還是頑石。這就是人的絕望。我變不成一把錘子,也變不成一把鐮刀,收割與擊碎之後,它也仍然還是頑石。

這就是我在這個春天裡感知的悲哀。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知道我在這個夜晚的懷念嗎?我又想起了那個老人的葬禮,這可能是我幾年裡最難忘懷的事情了……濛濛細雨,瘦削的老人,他所講過的話;還有,滿場裡佇立的哭泣的人,一動不動沉著長臉的狗,樹梢滴落的水珠……那一天除了沙沙的雨聲,再就是老人的錚錚話語了。

我覺得自己同時也在接近一個幸福,這就是:我在遙遠的路途上一次次尋找,而今終於摸到了它的邊緣。我在想象心的著落,想象打發自己的方法。而不久前這一切還無從提起。我明白了一個人完全不必為自己的弱小而灰心喪氣,因為他憑一己之力也可以打敗一種“巨無霸”。人的強大首先來自他對自己的堅信不疑。他會有這樣的勇氣告訴自己:骯髒的東西是不堪一擊的。這種骯髒也包括了自己的一部分,是的,無論它在哪裡、它從哪裡出現,都將是不堪一擊的。我的感知不會錯,在這樣一個最好的夜晚,我的訴說也不會錯。

你聽到了嗎?

有人不止一次預言,在這個把一切都攪得渾濁不堪的日子,一切都將無從分辨無從識別。這是一個混淆黑白的時刻,也是一個喪下良心的時刻,一個竊竊自喜的下流騙子滿地逍遙的時刻……可是這會兒,我覺得一切還遠沒有那麼簡單和便宜——你從這滿地鮮花的春夜可以找到證明,從小蜜蜂優美無比的圓舞裡也能得到一個證明:有一些靈魂是不會死滅的,這些靈魂仍然要指認,要鑑別。

那團急急旋轉的熱流終將溶化一切。它對於我一度成為一個誘惑,一個陷阱。繞開它,遠離它,拒絕它,詛咒它。我終於走開了。我如果一直在那兒猶豫,徘徊,危險也就真的不遠了。這之前,我竟然那麼愚蠢地將其當成了一個人生驛站……使我不能容忍也難以理解的是,有人竟然不允許我保留自己的一份藐視和憤怒。他們認為自己可以理所當然地剝奪別人的這種權利。他們是掠奪者的幫兇,他們直接就是掠奪者。對於苦難的人生而言,這種遭遇是何等殘酷冰冷。在這裡,“他們”和“我們”一定要做一區別——誰是“我們”?“我們”就是這片被蹂躪的泥土、河流、山脈,是這春天裡的一片叢林,是勞動和沉默,是貧窮,是樹上的鳥兒,天上的流雲,以及每年裡的四季,按時升起的日月……什麼是“他們”?就是饞癆、色鬼、空心生意人、發了財的丘八、土狼和食腐獸。

快些行動吧,時間不早了,我們將沒有時間等待。天亮了,東方已經顯露曙光了,小鳥啾啾叫了,蜜蜂又開始在春風裡舞動了。看它們美麗的舞蹈多麼歡快。這些小精靈忙個不停,日夜忙碌,它也是“我們”。當一個人找到“我們”的時候,他才會真正幸福。

<h5>3</h5>

就要離開老憨和那個婦人了。可是他們竟反覆挽留。後來我簡直有點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對一個半路上遇到的陌生人如此熱情和關切?

“一塊兒住下哩!”老憨老伴說。

她胖胖的,永遠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她五十多歲了,可是下唇稍微突出一點,嘴角往裡陷著,有點像小女孩的嘴巴。她臉龐四四方方,頭髮梳理得很整齊,衣服也很潔淨。她的耳垂很大,那樣子看上去很富態。她的身體極為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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