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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賓子上回不知告訴你沒有,他這人哪,心眼死犟,就願聽村裡人瞎嚼舌頭——差一點上了他們的當!其實我沒有什麼對不起他的,開魚塘的錢還是我借給他的哩!我哪裡配不上他了?我在外邊幹了這麼久,見了再大的世面也沒忘他呀……我不像荷荷,我沒忘他……”

我得替荷荷辯白一句了,說:“荷荷也沒忘。”

“那,那可不一樣……”

“荷荷也回到了慶連身邊嘛。”

小華一癟嘴:“還不如不回呢,弄了一身病,人瘋了才跑回來,他慶連捂扎得了嗎……”

“捂扎”是當地方言,好像由“捂住”和“捆紮”兩個詞合起來,那意思也和它們相加差不多。它多麼傳神和恰當地描述出一個狂躁到不可收拾的局面。我為慶連心痛,也為荷荷悲哀,忍不住長嘆一聲。

小華看看外面的天色,遠眺著對岸那閃閃的燈光說:“你見過大場面,你的話賓子會聽,你替我勸勸他吧——反正魚塘也快完了,就讓他放我回公司去吧……”

我這才想起上次見她是回來休假的。我不知該怎樣回答才好。

“我們其實已經算是結婚了,我腳上等於拴上了繩子,又飛不了跑不了的——可他就是不開竅……”

“是啊,我們都不開竅。”

<h5>3</h5>

這一夜賓子高興極了。他回來喝茶,見到我就不想再去巡夜了。小華讓他和我一塊兒拉呱,拿上手電就要出門,賓子卻阻攔了幾聲。但小華還是去了。自她走後他就不放心地往水塘對岸看,我就開了句玩笑說:“放心吧,一時半會兒丟不了。”誰知這一句不要緊,賓子的臉立刻沉下來了。這樣一會兒他說:“難說哩,這娘們兒出去幹了幾年,心野了。她一離開我就不放心——有一天夜裡她和來偷魚的搭咯上了,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笑呢!我發現了罵她,我說你媽的他偷咱的魚你還不趕他走!那小子一見了我趕快溜了。你猜她怎麼說?說‘好生生一個小夥子,人挺和氣,再說又沒得手’……我氣死了。沒法兒,這娘們兒被外邊馴野了,腰帶忒松。我現在是兩難啊!就像這個魚塘,扔了,又捨不得……”

這種苦痛會伴他一生嗎?世界上正有多少人與這種痛苦為伴呢?

我們又談了慶連和荷荷。賓子說慶連一直沒來這裡,因為肯定顧不得了,“想想看,他的荷荷更糟,他這會兒還不知急成了什麼樣子呢!我這一塘魚收了就去看他。這都是她們出門惹的天禍啊,那個挨千刀的公司……小華還想返回去呢,她前腳邁出這個村子,我後腳就和她斷了—— 一刀兩斷!”

半夜過了,我太疲倦就睡去了。醒來已是凌晨,發現身邊是空空的被窩——水塘對岸有兩對閃閃的燈光……

早餐後告別賓子,想盡快回到慶連那兒。賓子一直送了我很遠才回頭,我們約定不久以後在慶連那兒重聚。從這裡往東有了一片新的塌陷區,繞過它走了一會兒,這才發現離我原來的那片田園已經並不遙遠。時間還早,我的心頭一熱,索性一直往前走去。

這兒已找不到過去的路,看不到原來的村落,遷走的村莊舊址上留下殘垣斷壁,很像大地震之後的情景。通向村莊的小路都被蕪草封住,到處一片死寂。在這兒走路無論如何要小心,因為那些黑烏烏的蒼耳和地衣下面,或許就遮掩了深不可測的地裂,一不小心踏上去會把腿崴斷。舉目遠望,遠遠近近沒有一片齊整的莊稼地,也沒有一個人影,這裡已是一片靜靜的荒原。在這個地方,行人找不到固有的參照物,於是很容易就會迷路。好在天色尚早,只要徑直往西就能尋到蘆青河——沿著河堤往北,越過河岸那片雜樹林子再向東折,就可以看到那片熟悉的泥土了。

我聽到了汩汩水聲。多久沒有看到下游的蘆青河了?一年?兩年?這條和童年連線一起的河,這條流淌著無數往事的河,在心中吟唱一生的河,你飽受凌辱,負載了多少苦難,正忍受著常人無法忍受的一切,默默流淌。你是一條哭泣之河,歡笑之河,你常常是眼淚的總彙。

我儘管身負背囊,最後還是大步躥了起來。一口氣登上了高高的河堤……鼓脹脹的水流上泛著氣泡,往日那些黑烏烏的蘆荻蒲葦,這時候都一律焦黃矮小,有的乾脆死去了。蘆荻和蒲葦是最潑辣的一種植物,它們尚且抵不住今天的濁流。除了氣泡偶爾發出的啵啵聲,再無其他聲音。我站在那兒。記憶中不久前這裡還活動著一些鷗鳥——在入海口開闊的水灣那兒,一切是多麼美麗,那麼藍的天,那麼白的沙子,你只要在此稍稍駐足,立刻有無數的小蟹子舉螯而來……我小時候跟柺子四哥高高抬腿踩魚的情景還在眼前閃動。那時,黃昏來臨之前是最好的踩魚時刻,我們每人提一個竹簍——他讓我像他一樣抬高膝蓋,又穩又重地把腳踏下去:腳下如果踩住了一條魚它就跑不脫,一彎腰就拾到簍子裡。一兩個時辰之後我們就能把魚簍裝滿。記得有一天,一隻被霞光染紅了翅膀的大白鷗竟然迎著我們飛來——我正驚奇大叫,它就在離我們不到兩三米遠的地方一頭紮下,接著叼起了一條像腰帶似的長魚——這種魚只有海里才有,它肯定是在大海漲潮的時候被海浪推湧過來的。

類似的記憶還有許多——有一年洪水下來,從上游的水庫衝下一些紅色大魚,人們呼喊著,揹著一個很大的兜包往河上跑。那會兒已經有很多人在河邊捉這些紅魚了。他們大多沒有網具,只拿著一個木棒站在水邊。魚多極了,它們在急流裡跳動,一躍,我們都能看清它晚霞一樣紅亮的身子。它們離近一些,人就掄上一棍……記得那是一個秋天,林場和園藝場,還有河兩岸的村莊,走到哪兒都能看到紅魚拴在繩子上,正抹上鹽曬著。那個秋天家家都有一串大紅魚。

那個秋天人鳥俱歡。河灣那兒總有一群群的野鴨子,有各種各樣不知名的水鳥。有一些可能是鷺鳥,它們就站在淺水沿上,一腿著地,另一隻腿縮在翅膀下邊。在旺盛的雨水中,各種植物都蒼翠欲滴,無數的水鳥藏在裡邊。人們捉魚累了,就坐在河東岸那片草地上。草溼漉漉的,各種漿果都長得水旺,懸鉤子甜得讓人牙齒打顫,還有桑葚—— 一會兒手和嘴巴都染紫了。野杏、野桃、野草莓,要吃就盡吃吧。迎著下午的陽光看去,成片成片的纈草在陽光下閃爍,真是漂亮極了。我記得有一年在河灣裡游泳,正好遇上了大雨,爬上河堤,在一株大槐樹下躲雨,親眼看見從天上往草地掉魚—— 一條條的大魚隨著雨水撲到地上,就在那兒跳。天上雷鳴電閃,把魚鱗照得耀眼亮……

我腳踏的這條長堤,堤岸右側曾有一排多麼旺盛的白楊,還有葉梗呈肉紅色的野椿。白楊樹的葉子油亮烏黑,襯著堤下淺水處一排排的長苞香蒲,像童話一般。到了夏末,那沉甸甸的蒲棒像成熟的玉米穗一樣,齊刷刷排成一片。香蒲和河堤之間是一叢叢紫穗槐棵,人在堤上走,紫穗槐棵裡就會有一些受驚的小動物四下躥跳。長嘴鳥撲動著翅膀,鑽著樹叢空隙,大青蛙箭一般射去;還有無數舉著大螯的蟹子,一邊用那雙凸出的眼睛盯人,一邊橫著往河裡移動。這是一個歡騰雀躍的世界。然而今天這一切永遠消失了。如果不是從那個時代走來的人,那就怎麼也弄不明白往昔的蘆青河是一副什麼樣子——那麼,它的往昔,它的昨天,究竟由誰來記載、誰來複述?

是啊,記敘本身多麼重要。這是人世間不可或缺的一件工作。沒有記敘,沒有回想,就無法重現那一段流失的時光。時光摻在堤壩下邊的濁水裡,正日夜不停,淘洗淨盡。

事實是,有人用自己的一雙髒手扯斷了一段歷史,剩下的只是無休止的喧鬧和躁動。可憐巴巴的一點兒浮華、一點兒粗鄙的財富,買走了一個鮮豔明麗的昨天,卻難以遮掩時下的極度貧窮。如果要改變這一切,將會付出上百年的勞作,這對一個疲憊不堪的現代人而言,簡直是不可能的。我感到了無望和痛苦,悲涼之心無法敘說、無處敘說……

往前走時,我開始尋找兩岸密匝匝的灌木林。這兒該有一片柞木林,一片柳林和無邊無際的紫穗槐棵——沿著它們往東一直走下去,就會穿過一片烏黝黝的黑松。黑松之後是起伏的沙岡,沙岡上有各種各樣的樹木——登上沙岡即會看見我們的近鄰——國營園藝場;園藝場東邊不遠就是黑榆和白楊掩映的一幢幢小房子——那是毗鄰的小小村莊。

一切都沒有了,沒有記憶中的那片灌木叢林,也沒有黑松。什麼都沒有了,只有稀稀落落的雜草,有剛剛旋成的一座座沙丘。這些沙丘由於剛剛形成不久,所以看上去很像一個個墳墓。它們也真是墳墓,埋下的是無數植物的軀體。那大片茂長的植物如今已經消失,大海灘再也沒有它們的蔭護,每到春天和冬天,海風就把黃沙重新攪弄起來,遮個天昏地黑。我不知為什麼這兒的人竟然對這一切視而不見,聽任災殃的肆虐蔓延。我那麼渴望看到一片叢林,哪怕是小一點的也好。沒有。接下去仍然是一片連一片的、像墓地似的沙丘群。後來我差不多聽到了大海的喧譁,知道已經快把長長的河堤踏到了盡頭……

天有點燥熱,這兒的春天可真是糟透了。我不記得有過這樣糟糕的春天。走到了海邊,去看那片浩淼的大海吧——我不由自主抬起眼睛尋找一溜溜拉大網的漁人,沒有一個人影;側耳捕捉他們的號子,悄無聲息——短短几年,他們就從這兒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只看到呼呼的海浪和白色的浪花,而記憶中停泊在岸邊的溼漉漉的船、在太陽下閃著光亮的焦乾的船體、落下半截的帆、一個個誘人的魚鋪子,全都沒有了。偶爾能看到一堆黑黢黢的東西,那是撤離的漁民留下的棄物。

大海正在落潮的時候,以往走在這片退開潮水的光潔沙灘上,總會有喜人的收穫,比如有一處像蘑菇頂開的沙土,用手輕輕一挖就會挖出一個圓圓的大玉螺:它剛捱到你的手就會迎面噴出一股清泉……

我順著退潮沙岸往前,不斷遭遇一個個驚奇:或者從海里推上來的一塊木板,一條死魚,幾個空空的飲料瓶子,開啟的罐頭盒;甚至是枕頭和破毛巾,一塊麵包,損壞了的電子錶和只剩了單片的黑眼鏡,破損的三點泳衣和沾著血汙的內褲……這一切使人不由得想到,即便在大海深處,也正有一個荒誕的世界。大海再也不是蔚藍純潔的象徵,魚類家族已被世紀末的瘋狂吞噬。

<h5>4</h5>

迎著太陽的方向一直往南,踏上了那些大大小小的沙丘。稀疏的灌木大多被埋得只剩下一截梢頭,以前那密不過人的槐樹林帶和黑松林,現已疏淡不顯。由於缺水或別的緣故,林子正大面積死去。有的樹木死去了半邊,剩下的一半枝椏還在頑強地吐放綠葉,開出了幾朵白花。我走到一棵槐樹下看著,對它的堅韌有著說不出的欽佩和憐惜。

再往前,仍然可以看到大片槐樹和黑松正在枯死。過去這裡有數不清的蒲公英、鹼茅和雀麥,有美麗的百合科植物,像金針菜、重瓣萱草;低溼之處無芒稗總是長得濃密一片,遮去了地表……現在的海灘像脫落的皮毛一樣,正褪出一塊塊泛著鐵鏽色的窪地,遠看就像一處處潰瘍。

一叢很大的牛筋草旁,有什麼東西在縮著,抖動著,走到跟前才知道是一隻兔子。它瘦削不堪,身體球到了一塊兒,微閉著眼睛,兩隻耳朵頻頻抖動,見了我本能地把屁股一縮,往前用力一蹬——可惜只挪動了一兩尺,就再也跑不動了。我把它抱在懷裡,它萬分恐懼,用力掙脫。可它的力氣太小了。它這麼輕,真正是皮包骨頭。它的那雙眼睛閃閃爍爍看我,三瓣小嘴無力地嚅動,到後來大概是自認了任人宰割的命運吧,索性閉上了眼睛。我不知它害了什麼病,只輕輕撫摸了一會兒,重新把它放到了那叢牛筋草旁。

這海灘儘管枯槁凋零,但一隻兔子吃的東西總還有的,它為什麼會瘦成這樣?我回頭望了一眼——折回去,把它抱起來往前走了。

當我遠遠看見一個模糊的草屋時,馬上認定那是我們的小茅屋……我腳步不由得加快,一顆心怦怦跳。我差不多是撲了過去,恨不得伸出雙手摟住那個可憐的茅屋。

我繞著它徘徊了一會兒,最後小心地踏著地裂邊緣往前走。我發現在這亂七八糟的茅草前邊,竟然有一塊精心修整過的田壟和菜畦,菜畦旁邊還能看到一兩棵存活的葡萄!我坐在它的旁邊,忍不住伸手去觸動它抽出的嫩芽。這樣的葡萄樹有很多棵,它們在地裂沒有侵襲的地方,在下沉窪地之間的凸起上,艱難喘息。它們得到了很好的護理,每一棵都圍上了圓圓的樹盤,顯然有人按時追肥施水。有的葡萄棵長得黑烏烏的,它們茂盛得很;在這個秋天它們肯定還會結出甘甜的葡萄。整個園子已經不復存在,到處坑坑窪窪,有的地方滲出了水灣,長起了蒲葦和荒草;但是隻要有一小塊凸起的乾土,就被一雙巧手給好好地平整過,修了土埂,除掉雜草——細細翻過的地表上連杏子大的土塊都看不到,全部種了菜和糧食。

我想辨認過去園子的邊界,發現陳舊的木柵欄已經沉到了水灣下邊,但只要是有法確立木樁的地方,柵欄全都被好好修補過。而柵欄外邊則是一些同樣坑坑窪窪的地塊,它們早被主人丟棄了,長出了各種水草葛藤。

那個兔子在懷中不安地動了一下,我把它放在地上。它已經無力跑動了,這時挪動到一棵葡萄樹下,閉上眼睛待在了那兒。

幾隻麻雀在柵欄上嘰嘰喳喳——如果是原來那幾只,那麼它們一定認出了歸來的人。它們在議論,一會兒竟然飛來水道邊,歪著小腦袋看了我一會兒。它們最後又飛到了茅屋頂上,在那兒繼續叫著。

往常的春天,頭頂上總有歡唱的雲雀,而這時再也沒有了它們的聲音。一群群的灰喜鵲也不見了。我這時想起了那隻兔子,就舀了一點水給它,它睜開眼睛看了一下,重新閉上。我從地上揪一點兒嫩葉放到它的嘴邊,它仍舊一動不動。它在捱過最後的時光。

我發現空地上除了自己剛剛踏上的腳印,還有另一種印痕,它尤其使我激動:這是一些四蹄動物。我想到了護園狗。在那些不眠的夜晚,在這裡,許多時候就是它伴在身邊,與我一同寂寞一同憂傷,也一同歡愉。它長長的鼻樑和溫溼的嘴巴常常觸碰我的臉。我知道它對我、對我們每一個人都充滿了無私之愛,那是一種春天般的心情——這心情在我們人類當中已經很難尋覓了。它的目光純潔清澈,一眼見底。它的淳樸是真實的,它的憤怒也是真實的,它還沒有學會矯飾……

事情到了今天,也許我們所有人都該從反覆欺凌和盤剝的各種動物身上學習和對比——從品質,從生命的激情,從一切方面。我相信我們不僅會從它們身上獲得安慰,獲得快樂,還能夠尋到更深刻的啟示。我們人類是怎樣對待一隻鴿子、一條狗或一隻貓的?我們到了捫心自問的時候了。我們把它們當成寵物,滿足於一種輕慢的玩耍。我們高興了甚至可以親吻它們,惱恨了就遷怒於它們。它們柔軟光滑的軀體散發出溫情暖意,一切都被我們享用。可是我們有時連野獸都不如,殺戮時可以無視它們美麗純潔的眼睛。其實更不配活下去的是人,無論是品行還是其他方面,這時的人都遠比動物醜陋得多。一隻貓,一隻鴿子,一隻英俊的狗,它們的美不容置疑。

說到殺戮,我們人類殺戮同類的勁頭比殺戮動物還要大得多。就是這同一種狠毒瘋狂的心情,毀掉了一切。一種刻毒兇殘的心情使我們失去了最後的居所,我們必將落下一個四處流浪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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