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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句話令我身上一陣發緊。我長時間一直羞於提起父親的名字。在那個地質學院,在熱戀的人面前,在朋友中間,特別是在後來定居的那個城市,我總是用盡辦法掩飾一個巨大的屈辱和同樣巨大的自豪,一遍遍告訴自己:一個烈士可以有各種各樣的遭遇和結局,他身上很可能糊滿了骯髒和汙濁;可烈士就是烈士,苟活者就是苟活者,叛徒就是叛徒。我仇恨這個人——起因竟然不是因為背叛,而是恐懼。我原來從小就是一個膽小鬼。可恥的人啊,父親啊,我是一個可恥的人。而今我終於懂得了真正的“背叛”,知道叛徒可以把自己辯解得有聲有色,好像整個世界都欠他們的;他們會隨著整個世道一塊兒變質,走入下流,於是自己也就獲得了堂皇的隱蔽。

我親眼看到一個男人怎樣被自己所獻身的事業一點點磨損,最後又給無恥的奢華和放縱埋葬掉。這個人離我不遠,我不願提他的名字。勝者一定要如此,這就叫勝者。勝者就是獲得放縱和腐敗權力的一部分,他們一邊放縱和腐敗,一邊還要加快繁殖後繼者,讓一些更無恥更無義的傢伙,一些卑鄙的嫩毛一茬茬源源不斷地生出來。而父親的不同之處在於,他很早以前就是一位富人了,他所置身的那個家族,比我身邊這些變質的混蛋要顯赫百倍。他鄙視這個家族鍍金的徽章,用食指和拇指輕輕捏住它,就像捏住一件髒髒的布衫一樣,一下就扔掉了。他於是得以回到另一些人的行列。這些人的膚色像泥土一樣,也像泥土那樣鋪滿大地。這些人衣衫襤褸,汗漬和淚水一起流動。這些人本來並非在期待你,他們甚至還仇視你呢,可你還是來了。後來人,那些平原上的得意者和失意者、所謂的普通民眾,常常把你想象成一個膽小鬼、可憐蟲,一個善於屈尊紆貴、默默接受、苟延殘喘、活該如此的富家子弟。是他們自己太可憐了,他們怎麼可能理解你的品質。

今天,在這個物質主義時代看來,父親的一生只能是一次不可期待任何榮譽和回報的犧牲,而且要安於無聲無息地消失,如同塵埃。這是何等的勇氣啊!當一個人註定了要走向這個結局,卻又能義無反顧,該是怎樣的人生之勇、之悲。最後被自己的事業所掩埋,帶著遍體鱗傷,筋斷骨折,墳上卻沒有一朵鮮花,旋即被流沙淹沒——有誰敢這樣去嘗試一下呢?

你對自己這般殘忍,難道是為了讓後人體味更深刻的人道嗎?你獻身的是一場比死亡更可怕更徹底的絕望,是深淵……此刻,我彷彿聽到了海潮一樣宏大無邊的哭泣和豪歌。就是這聲音,磨損和激盪著我們得以生存的這個星球,衝撞著層層山嶽,發出了若有若無的迴響。人手寫下的鏗鏘文字有許多時候是掠奪和不義的歷史,是助惡行虧的歷史,既言之鑿鑿,又荒誕可恥。

父親,我在中年的旅途上開始懂得了什麼才是勇氣,儘管只懂得了一點點。還有,前不久我還見到了一紙起義手令,不得不去思考什麼才是“起義”。“起義”原來不是一個季節裡迎風呼叫的草木,也不是亂哄哄的集市,“起義”是起而行義,是義務獻血,是替人贖罪,是從呼號奔突到最後的默默死去:一個人要表達自己的理解,只有先把自己當成犧牲。我第一次明白,一個人要在繁複的人生奧義面前卻步、顫抖,都是無用的,而最終只能是迎著它大膽地走去。這樣一切也就化為了簡明。它樸素得連稚童都會弄懂,這就是——你準備和誰站在一起?

世界上有無數的人,各種各樣,醜陋的富有的,貧窮的骯髒的,崇高的卑賤的……可是我這會兒眯著眼睛看過這蒼茫一片,實際上只有兩種。我開始懂得,真正的男子漢應該像不懼死亡一樣,站在那一片絕望者身邊。

那一年,父親,那時你真像有些人所說的,像一條“被打斷了脊樑骨的狗”一樣活著。我離開你卻毫無同情,一個人在大山裡過著真正的流浪生活,破衣爛衫,自由流暢,也多少學會了窮人的放蕩。我跟山裡人一樣鬧著饑荒,找著吃食,在山壑裡得意洋洋。我不想念你,只想念母親。我相信母親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她一生的屈辱和悲傷還抵不上一生中的這場錯誤:走近了你。就因為這場錯誤,她把自己連同後一代一起毀掉了。許久之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在一所學校的資料室裡,看到了一份蒙著塵土的資料殘頁:那上面記載著北方或南方某地開始捕殺某一類人——我的頭嗡的一響,立刻想到了你、母親、外祖母……那時候我的嘴唇發紫,像在嚴寒裡光著身子一樣。那上面說:那個村子裡一晝夜就打殺了八十多口,上到八十多歲的老人,下到三五歲的娃娃,因為他們是這個世界上的罪人,消滅了他們這個世界也就乾淨了……從時間上看,正好是我出逃的日子——老天,其實我在流浪之路上就明白了,當時父親母親一定聽到了什麼訊息,這才讓我連夜潛逃……那時我一邊慶幸自己,一邊掛記著母親和外祖母,此外還發瘋一樣想念著你——我的父親!只有那一刻我才知道,我還是拋不下父親,原來我對父親不光有恨。那時我沒有眼淚,用力定了一下神,然後決定立刻趕回那兒。我只想搭救你們,只想飛蛾撲火一樣飛到你們身邊。

那一天,我只把破衣服用樹條束了一下,就向著北方飛跑……記得那一天銀霜遍地,山溝裡的紅葉樹都脫光了葉子,松樹在驟然冷肅的空氣裡幹縮了,鳥雀不吭一聲。一路上沒有遇到一個生靈,它們都躲到洞裡去了。跑啊跑啊,荊棘劃破了衣服、手腳,只是往前。我在心裡輕輕念著:開始了,一切都開始了……我彷彿看到他們正把我的親人從茅屋裡一個個拖出……跑啊跑啊,飛蛾撲火般地急切。

後來太陽猛然落山,眼前一片昏暗。當月亮升起時,銀霜一片燦爛。我悄悄踏著霜地越過沙岡,在樹隙裡一點一點爬過去——啊!我看到了小茅屋,看到了那四四方方的小視窗裡射出的燈光,心撲通撲通亂跳。

父親,還記得我悄悄潛回的那個夜晚嗎?你躺在炕上,沒有呻吟,臉轉向了右側,可能折斷的肋骨又在刺疼。媽媽和外祖母都在休息,沒有熄燈。我看到光亮,不知是感激還是怎麼,一下跪在了茅屋後面。

謝天謝地,一場瘟疫還沒有蔓延過來。

接下來的日子,你們又在催促我:快逃,快逃吧。是的,你們要我躲避的就是那一場瘟疫啊……

那樣的事情終於沒有發生,卻讓我一輩子沒法忘記。父親,我同樣難忘的是你看著一個跑回來的嘴唇發青、顫抖不停的流浪兒子,聽他向全家人複述那即將來臨的危難時,嘴角浮出的微笑。你像等待一個久久期盼的訊息一樣,閉上了眼睛。後來,你把我攬在了懷裡。偏偏是這樣的時刻,我享受了一種從未體味過的父愛。我不知怎麼捱到了你長滿胡碴的臉上,沒有激動,只有恐怖。我覺得那一刻挨近的是一個即將死去的人。我天生要記住這一幕,一輩子再也忘不掉我的臉貼近你的那種感覺。

我再次走開了,走進了一個男人沒有盡頭的山路。我的臉頰還在刺疼。那是一張什麼臉啊,粗糙,冰涼,瘦削,骨骼硌著我的面板。這張臉被人吐過,被解放之夜的焰火映過,印過最珍貴的吻。這是一張英雄的臉,叛徒的臉加魔鬼的臉、可憐蟲的臉……

父親,我至今還在這山區和平原徘徊,因為我把什麼最寶貴的東西丟失了,要一直找下去。我一路上經歷得太多,看到得太多;我前不久甚至參加了一個老人的葬禮:我相信他們和你不盡相同,可他們實在稱得上你的戰友。我不會忘記那個雨天裡所感受的一切。一個瘦削的老人和我站在一起,他像你一樣悲哀和自豪。我聽到了並記住了他說的每一句話。那一天,大人小孩都站在雨中,連狗也流出了眼淚。男人們手裡拄著柺杖、木棍,這都是他們平時忙生活的器具。他們站在那兒,讓雨水淋,聽老人講話,送另一位戰友去安眠。在那一天我想了很多,當然想到了你:我發現你跟他們既相同,又有這麼多不同;你比他們更為不幸。

我的父親最後死於“心口痛”:急病襲來時讓他痛得不停地滾動、滾動,一直到死去……那是怎樣的一種痛啊,那時他多麼痛、多麼痛……

<h5>3</h5>

“凱平,讓帆帆的事就這麼過去吧,挺住了從頭開始,你還年輕——你以前說過要去西部種一片大農場,到時候一定告訴我一聲啊……”

他精疲力竭的樣子,長時間沒有做聲。他摸著胸脯,四下裡看著這個鄉間旅店的陳設,好像突然對它感起了興趣似的。這兒仍像一個大馬車店,還有一種並不難聞的草料味兒。說實話,我們昨夜睡得很好,也許是累了的關係,也許我們對這種環境更適應一些。我說:“這個店是過去的大馬車店改成的。你沒有鄉下趕路的經驗,不知道什麼叫馬車店。”凱平馬上說:“不,剛入伍時拉練,我們在鄉下睡過馬車店。這種氣味讓我想起過去……”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

“哦,”凱平抿抿焦乾的嘴唇,“我在想啊。我還沒有確定今後……我在老闆身邊還沒有待夠,這是真的……”

“一個悶在古堡裡的老人,一群‘老豆蔻’率領的女人……那個地方有什麼好?這個國王並沒有統治好他的疆土,等著看吧,哪樁罪孽他都有份兒!”

凱平嘆氣:“就是啊,這也是他的話——你們說得竟然差不多!老人那一陣難過得哭了……他說,誰想建立自己的王國嗎?那就準備失控、準備作惡、準備讓它把自己氣死吧!他從來沒發這麼大的火,一口氣解僱了五十多人,這對公司來說是十幾年來最大的手術,傷筋動骨了。‘老豆蔻’給一個人說情,老人十幾天不理她……他不像過去那樣自信了,不再每個月只看一次報表,改成每週都聽吳靈的彙報。我看出他心裡很煩,煩極了……”

“他該煩一些了。一個懷揣上千億的人,天天讀書,這太便宜了他……”

“可是他做這樣的讀書人已經多半輩子了;我想他以後主要還是這樣的人。”

凱平口氣中有一種為自己的老闆辯護的意味,這讓我不舒服。我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我想起一個更緊迫的事情,就說:“現在最難過的是帆帆,她被那個嶽貞黎逼到了懸崖邊上,不是掉下去,就是老老實實回城,回那個大院裡去……”

凱平馬上打斷我的話,大叫一聲:“那不可能!她不會回去!”

“你就這麼肯定嗎?”

凱平冷笑:“等等看吧……”

我突然記起:帆帆說到了那一天,會領上小阿貝回海邊祖傳的小院裡度過餘生。我把這個話告訴了他。

凱平不再說話。這樣過了一會兒,他望望窗戶,開始翻找什麼。找出一沓硬紙片,推到我面前——原來是一些面額不等的存摺。他這會兒開始把密碼標在一張紙上,說:

“這是替帆帆還農場那筆錢的。你代我交給她吧——這筆錢我算過,已經足夠了。這會讓嶽貞黎的算盤落空!這是我要做的最後一件事,勞你為我回農場去一趟吧……”

我心裡一陣感動。可是……我望著他,差不多是用懇求的口氣說:“凱平,你應該親自去!哪怕是見最後一面,你也要去一趟……你怕什麼?一個男子漢,就不想想,帆帆這會兒在苦熬……”

凱平臉上是明顯的冷笑:“是嗎?不過我這會兒還不是個男子漢,這成了吧?”

我無言以對。也許我說得過分了。

停了一會兒凱平又一次說:“老寧,替我做一次吧,我不會再讓你勞累了。我不想邁進那片農場,起碼現在不想。你留給我一段時間吧,等我能像對待一個老朋友那樣面對帆帆,我們就會見面——也許那時候我們都有一把年紀了,我也成家立業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像一陣自語,漸漸聽不清一個字。

我只好答應下來。我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別的選擇——回憶一下,好像許久以來我就是他們之間的信使。這是一個難做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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