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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5>1</h5>

小城之行沒有找到荷荷。這期間我終於不敢延宕,要馬上聯絡凱平了。我急於聽到他的聲音——當我好不容易撥通了電話時,卻又猶豫起來……我鎮定著自己,一邊想著從哪裡說起——由今年農場的玉米長勢談起,然後說到了帆帆。一提到這個名字,電話那一端就有了極力掩飾的興奮,這從變得稍稍急促的呼吸中透露出來。我說不下去了。那邊馬上問:“怎麼了?”“哦,沒怎麼。我是說帆帆最近,嗯,可以說遇到了一點麻煩……”“什麼麻煩?”“我看最好是見面再說——不過還是先告訴你,現在就告訴你……”“就是嘛,你什麼時候也開始學得吞吞吐吐了!快講吧!”我還是說不下去。再次停頓了一會兒,終於從頭講起來——從那一天早晨開始、一直到離開,帆帆對我講的一切……

那一端的電話不知什麼時候結束通話了,接電話的人好像早就離開了,隱隱地、難以察覺地將話筒撂在桌上……而我還在講著,講著。

從此不再有他的聲音。他不接我的電話,這樣一連多少天過去,與我的一切聯絡通道都切斷了。剛開始我極為不安,後來才算定了定神——他會因為我的耽擱而生氣嗎?不過我想既然事到如今,現在,再也不該急切地追他擾他了,起碼要留給他一點舔傷的時間……就這樣,我蜷在慶連的小院裡,默默等待。這裡多半時間只有我和老人,慶連一直在外面尋找荷荷。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我惦念的那個聲音重新響起來:嘶啞,陌生,而且非常遙遠,就像從另一個星球上傳過來的一樣。這使我想到他病了——再不就因為困在一座古堡裡,那種陰沉古怪的地方很容易使人改變。我們在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可惜這樣只有一兩分鐘他就急起來:我們見面吧,越快越好!可是我無法去古堡,他又不能去那個農場……商量的結果是他到村莊與古堡之間的鎮子上,在一個旅店裡等我。

我匆匆趕到。原來這是一個老式馬車店改成的旅館。凱平真的病了,肯定大病了一場。我從沒見他這麼狼狽過:亂髮,紅眼,臉色發灰,嘴唇哆嗦。他見了我反而一時無語,可能覺得一時無話可說。一個徹底絕望的人可能就是眼前的樣子。我憐惜地拍了拍他的後背。他坐在一把隨時都能垮倒的老藤椅上,想抽菸,又揉掉。

“你這副樣子,老闆高興嗎?”

“老闆那天盯住我看了一眼,問:‘什麼事?’當然瞞不住,我就說過幾天再講吧。老闆不問了。了不起的老人,能悶住……”他說到這兒苦笑了一下。

“凱平,說句實話,你以前——我是說在家裡住的時候,你就一點也沒有察覺、沒起疑心?”

“怎麼會!我從來沒有,直到現在都不敢相信啊,老寧!這真像編出來的壞故事——夜裡想了想,這就是出壞故事的時候啊,我還有什麼不相信的!媽的,我認輸認倒黴——真想死,可就是不能死。想宰一個人,宰一個人……誰也宰不了。沒出息啊!我得振作一下了,想和你說一說了……”

那把椅子快被他晃塌了。他握緊了拳頭捶著桌子,又捶自己的腿。

“凱平,在這件事上就任其自然吧——既然我們都無能為力……”

“什麼無能為力?對自己,還是對帆帆?”

“都一樣……”

凱平斜我一眼,咬著牙:“不,我不甘心就這樣饒了那個人。帆帆算給他毀了,完了——他是我的養父,所以我覺得自己也有責任,我沒能保衛她!我有這個能力啊,我肯定有這個能力……”

“你大多數時間不在那個大院裡,怎麼保衛她?”

“我能!我應該能!她住進了橡樹路,我們都應該保衛她……可惜我們……都沒有!老寧,我們都沒有……”

我不再吱聲。“我們”,這兩個字難道也包括我嗎?

凱平呻吟著:“那些帶槍的警衛、武裝人員,他們更沒有……”

“他們保衛的是嶽貞黎!”

凱平站起來:“所以,所以我們都是一些該死的傢伙!老寧……夜裡睡不著,我一直在想一件事,就是應該在帆帆奶奶去世前,去看看老人家。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天天在河口那兒撿魚。我對帆帆反而想得少了,因為就那樣了——她將來就拉扯著那個混蛋孩子去過吧……最可憐的是那個老人,我們所有人都對不起她……”

他眼裡淚花閃閃。我也十分難受,無法勸慰他。這樣停了一會兒,他突然抬高聲音說了一句:“對了,我今天要告訴你,我從現在開始叫‘於凱平’了。我和嶽貞黎沒有任何關係了,除了恨他的時候,我不會再想起這個人。”

“……”

“這些天裡我一遍遍看爸爸媽媽的照片,看他們那份生平材料,對著父親的遺像大聲喊著:爸爸,你大概做夢也沒想到吧,你當年拼著老命馱回來的,就是這樣一個混蛋啊!為了一個流氓、騙子,你搭上了一條命!爸爸啊,你聽見了吧……”

凱平淚水縱橫。

“我爸為了救嶽貞黎,腸子都流出來了。可他就是一手捂著流出的腸子,一手揪緊了背上的嶽貞黎……我一直在想,平時自己去醫院打針都痛得受不了,想想父親那會兒吧,他有多麼痛、多麼痛……”

我的眼睛溼潤了。

“他有多麼痛,多麼痛……”

<h5>2</h5>

他的呼喊聲中,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很久以來我總是迴避,總是忍住了不去想他。我不敢想。我曾經仇恨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極力忘掉他的模樣,他的歷史,他晚年的呼號和呻吟。我還記得他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刻著絕望,他的眼睛盯視著我,盯視著這個世界,泛起一種即將解脫的欣悅,還有幸災樂禍的神色……是的,那會兒他的時光不多了,正躺在炕上挨著,我為此稍稍鬆了一口氣。我像擺脫恐怖、死亡、痛苦和仇恨之根一樣,擺脫自己的父親。

作為一個兒子,沒有任何人像我一樣,因為恐懼和厭惡,在他去世後這麼長的一段時間裡,故意忽略那一段歷史。那是多麼複雜費解的歷史啊。更為可怕和難以原諒的是,這個兒子還自稱是憐憫一切的人。父親終於死去了,但那已經是兩年以後的事。然而我們家從來沒有烈士,只有冤死者和苟活者。

想不到最後的日子拖得這樣長。父親的死亡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從仇恨他再到他離去,真是一個十分難熬的時間。我等不到什麼結果,只得返回南山——然而歸來時看到的卻是父親的墳頭:上面剛剛長了一層淺草;周圍墳墓的樹木那麼高大茂盛,生機盎然,開了一片片野花,飛來的鳥雀都願意落在上面。父親的墳頭這麼矮小,路過的人都可以將其忽略掉。我看著它,知道里面埋進了我全部的恐懼和哀痛。

直到今天還能一絲不差地想起那一天。今天看,只有父親才配有這樣的一個墳頭,它就像他一樣,又黃又瘦,稍大一陣風都能吹倒。誰也想不到這個人竟然來自一個大家族,而且在人間風風火火地走過一遭,所經之處還攪起了駭人的波濤;誰也想不到他的名字會和一部傳奇連在一起。古怪的人生和歷史就是這樣,人們儘可懷疑、謾罵,但最後要找傳奇的主人公,還得把目光落到那個人身上。

在父親去世的前兩年,他的機會似乎來了。當年與他共事的那個人,就是所謂槍林彈雨並肩戰鬥過的那個戰友,突然出現在我們的小城裡。老天,這個人早已身居要位,他憑地位、聲望,要抹掉父親的冤名就像撣掉一層灰塵一樣容易——他是最瞭解父親的啊,這麼多年他躲在了哪裡?不聲不響,一個人榮耀去了。母親說:你父親剛剛獲罪時多少次提過這位證人和戰友的名字啊……這一下好了,老天有眼哪,只要你父親去找他一次、只要他願動一下手指,一切都會了結。十幾年的冤屈、羞辱和不幸,所有這些都會被一陣風吹走。母親和外祖母堅信這一點,激動不安,望著窗外的天空咕咕噥噥。她們催促父親快快振作一點,快些從炕上爬起來,只需坐在那個人的車子經過的路邊,抬起自己骨瘦如柴的胳膊——那個人就會把手伸給他,然後一拽,就把他拉出深淵。

在母親和外祖母的咕噥聲裡,父親連一絲笑容都沒有。他一直躺在炕上,一身發臭的衣服遮去了累累傷疤。這些傷疤除了戰爭中落下的,再就是後來折磨中留下的,它們新舊交錯。可他黑著臉,躺在那兒一聲不吭。

結果父親什麼都沒有做,直到那個聲名顯赫的人走了。這個事情使我加倍地仇恨父親。他帶來的巨大恐怖讓我無法忍受,怨恨沖天。

不久,我被母親(當然還有父親)命令快些離開小茅屋,而且要立刻就走!離開母親,去大山裡流浪,這太突然了。可是沒有辦法,因為、因為……母親最終以父親的名義下達了一個絕不可能變更的命令。真要感謝你的冷酷。好吧,也許我偷偷潛入大山的日子,就是我重生的日子,我會忘記你——我將永遠沒有父親。

在一個人的旅途上,我一路咀嚼的都是母親身邊的溫暖。從那時起我就成了一個流離失所的人—— 一個孤兒——人世間最冰涼最悲傷的字眼。但願這兩個字一生都不要將人纏住,可是我知道,這是遲早的一天,是人人都不可能逃避的結局。這是人生最大的、也是最後的悲慘,人的所有不幸其實都與這兩個字緊密相連。除了想念母親,我只想忘掉分手時,父親那沉凝的眼神和咬緊的牙關。你的又小又可憐的墳頭啊,五分鐘就可以被流沙掃得無影無蹤的墳頭啊,但你像它一樣隱而不彰,今後再也沒人提起,所有人都把你遺忘。你的敵人和戰友一樣,都不再想起你。一幕幕戲劇過去了,尾聲戛然而止。另一幕又該上演了,再接下去還會有其他的一幕,永無盡頭。你只是一幕大悲劇裡的喋血人物。

我恨父親,可是他像鐵水熔化般的血脈卻在後一代身上回流不息。我終於變成了一個成年人,骨頭硬了,身上有了豐富的鈣質,頭上的白髮一天多似一天。我懂得了昨日也懂得了來日,而且極善於把二者連線起來,在中間打一個沉沉的結。母親在生前,在後來的日子裡,不知怎麼說了一句讓我終生不忘的話:“你啊,越長越像你的父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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