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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4>夢遊者</h4>

<h5>1</h5>

“你去吧,他人挺好的。”梅子又一遍催促。我沒有吭聲。

她不知道我看上去好像還在猶豫,其實心裡已經做好了準備。我真的要去找那個黃科長了。我在想其他一些事情。

“你見了他就知道了,人挺隨和。”

梅子飛快地收拾東西,要上班去了。我倒想讓她快些離開,因為每當屋子裡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那種感覺真好。

“你知道,事到如今已經沒什麼好琢磨的了,開啟始的那一天你就該想到這些。好了,收拾一下,還是去吧——啊?”

梅子轉過身去。一個越來越嚴肅的人、可愛的人。她的濃髮油滋滋的,黑黑閃亮,總是引得你不由自主去伸手撫摸。我剛剛四十多歲,可是顯然已經走入了令人沮喪的時刻。不過我在這天早晨又發現,人在這個年齡段的某些時候,心底仍然會時不時地泛起一種強烈的慾念,比如思慕和愛戀之類。

說到多年前的離開,我覺得自己多多少少對她構成了傷害。那時候的我比現在衝動,像著了魔一般。當時這座城市的辭職風颳得很猛,我給吹得搖來晃去,最後終於給連根拔了。無論家裡人還是朋友,誰的勸告也聽不進,我的心一橫就離開了。當時她和孩子不能與我同行,我只好一個人走了。為什麼要離開這座城市?略去各種各樣的繁瑣不談,簡單點說就是要到東部平原去,回到我的出生地,從而遠離城市的喧囂。事情的開頭總是很好,我和當地人一起搞種植,有了自己安身立命的一片土地,看上去很像那麼回事。真的,它直到今天讓人想起來心裡還滾燙燙的。那本來是一個關於尋找和歸去的好故事,一個動人的故事。它壓根兒就不該失敗。可是今天看來,當年那些所謂的周密籌劃當中仍然有不少疏漏,也就是說,我們這些人還嫌稚嫩了一點。結果也就失敗了。我不得不重新返城:讓一切從頭開始。我成了一個最不走運的人、落魄者和失敗者。當我一個人頂著亂蓬蓬的一頭髒髮走上這座生活了幾十年、如今突然變得有點陌生的城市街巷時,萬般感觸就會一齊湧上心頭。我得忍住那些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目光齊刷刷地打量過來。我有時倒這樣想:可憐巴巴的一個男人,老婆不把你甩了也就算幸運了。我搖搖晃晃走在街頭,心底一遍遍重複:你乾脆把我甩了吧,我可不願欠誰什麼。因為我知道,人活到了這樣的年紀,欠下的東西越多越糟。人這一輩子最好還是誰也不欠的為好。然而這只是一種心願而已,我知道自己欠那片平原,欠新結識的朋友和一些心愛的人——比如梅子和孩子他們;細想起來,我似乎還欠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從心裡厭惡的、亂哄哄的城市。

一種隱隱的、難以擺脫的虧欠感會使一個男人難以忍受。

梅子如果真正關心我,真正溫良賢淑,這會兒就應該再狠一點。快刀斬亂麻又怎樣,那就不會讓我在她面前有一種負疚感了。

看著她為我跑職業、為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尋找謀生之法,真是不忍。最後總算有了結果,幾天來她一直催促我去那個地方。“去吧去吧!”她重複著這兩個字。好像只要我去了,一切也就迎刃而解了、告一段落了。

她許多時候還像個孩子。

她讓我去找的人是一個六十多歲的、早已離休的姓黃的科長。黃科長和我岳父有點關係,當他從她們家瞭解了我的情況之後,馬上大包大攬,說小事一樁嘛。他答應讓我立刻就到他領導的一個部門去工作。如此輕鬆地改變了一個倒黴漢的命運,這讓人有點大喜過望,有點不敢相信。我知道這在眼下是多麼難的一件事,因為那些亟待找飯吃的失業者對這座城市而言已成為可怕的負擔。那些從外地湧入的各種各樣的閒散人員、像我一樣馬失前蹄的男男女女,眼下都急於走入一種穩定可靠的職業。不過我也知道,這個黃科長雖然官職不高,卻並不讓人懷疑他的能量。每座城市都是這樣,有多少奇怪的角落就有多少奇怪的人物——他們在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上從來不遺餘力,所以最後總是各得其所,一個個全都成功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人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一切,而有人會把一切都搞得亂七八糟。我現在真的寄希望於這個黃科長了。

可是得到允諾後我高興過了,接上一連幾天都在躊躇。我在猶豫什麼?

我也說不清。我常常在極短的一段時間裡、有時僅僅是一瞬間,要把事情從頭至尾飛快地回顧一遍……從那座地質學院畢業之後,我進入的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03所。大概因為一切都過於順利了吧,後來就是這個堂皇之所給了我終生難忘的折磨。這段經歷我會銘記在心,因為它總是時刻提醒我,讓我心底生出一種警悚的感覺。人在任何時候都要記住自己的來路,都不能忘記生命的背景——人生既有一個舞臺也就會有一個背景,於是他的一切都要在這個背景下滋生和繁衍。我的命運是如此執拗地駛向一個軌跡,它不可改變。我明白,03所給予我的不僅是恐懼和痛苦,還有更為珍貴的東西……我走出了那座陰森森的大樓,去了一個環境相對寬鬆的雜誌社——這在很多人看來無疑是一個天大的遺憾,我卻從未悔疚。不僅如此,進入雜誌社兩年不到,隨著全城的辭職浪頭,我又辭掉了公職。新的一章如是開始。

我在東部的那片土地上折騰了幾年,把它搞得有聲有色。也許一切都緣於我的不安分:接二連三的嘗試中坎坷不斷,一次又一次的挫折令人身心俱疲……一段匆匆的歷程,一部失敗的歷史。

所有人的一生中總要有成功有失敗。可區別在於,有的人在別人眼裡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失敗者,而他自己卻會認為是一個勝利者;另一些人不僅在別人眼裡是失敗者,他更把自己看成了一個失敗者——這才是真正的失敗。我極不願意、也極擔心成為後者。

天還很早,剛剛進入上午這段最好、最從容的時間。馬上去找黃科長嗎?我想自己隨時都會離開屋子,到梅子一家人希望我去的那個地方,去辦個簡單的手續,然後一切也就重新開始了。這在很多回城的人那兒都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對我來說當然也蠻好。可奇怪的是這會兒我既不看重也不著急。我厭惡的是另一種境遇:自己像個被牽了線的木偶一樣,隨著別人的擺佈活動。多麼不可思議,當年我從這座城市出走、歸來,來來回回穿行……好像十幾年的時間都給壓縮成了眼前這一瞬。一幕幕場景疊印跳動,佔據了記憶的空間。整個人像在夢遊。是的,好像從很久以前,我身體的一部分就開始了漸漸睡去——那就讓它睡著好了。

白天,我在街巷裡隨著蜂擁的人流漫無目的地往前移動,或者和梅子一塊兒到市場上採購——還有,去找我在這個城市的好友陽子……無論怎樣都無法完全驅除那種夢遊感。我和陽子在一起聊天,仍然時不時地閃過一絲奇特的感受:我在睡著。雖然我在大睜雙眼,在說話——可是隻有我自己心裡知道,我身上的某一部分仍然在沉睡。它竟然沒有被這座喧鬧的城市喚醒。

睡吧。也許只有這樣,我才更像一個城市人。

從平原歸來許久我都沒有跟往日的朋友見面。就連陽子也不例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與城裡的所有熟人甚至摯友都隔絕了。我時而把自己關在這個小屋裡,時而擠進街巷人流。我如此這般地享受著孤單的愉快。除此而外,我還要時不時地重複一些惡習:難以停息地、急切地在紙上塗抹一些長長短短的句子。它們是我心中迴圈往復的吟唱或——嘆息……

梅子一次又一次約我去她父母家過週末,我卻總是故意拖延。我怕從這裡到岳父家,這僅僅幾公里遠的街區上、這段特殊的路程中,身上的什麼東西會給陡然驚醒。後來我實在無法推諉,只得依她。腳踏車的鈴聲像風鈴,汽車喇叭尖銳刺耳,懶洋洋的城市燈光,車與人的河流。所有的嚷叫我都充耳不聞。賣冰糕的、賣晚報的、賣老鼠藥和進口服裝的。有人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擺弄著一個嶄新的玩藝兒,它反射的強光老要不停地從我臉上閃過。

“那東西真亮。”我對梅子說。

梅子好像沒有聽見,她扯著我的手。每逢走到擁擠的街巷上,她總是側身拽上我的手。從過去到現在,從我熟悉她的那天起就是這樣。好像小小的她才是我生活中的引導者,她從一開始就生怕我走失。不過這會兒越發使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沉睡不醒的、恍恍惚惚的人。

又回到了這座有一棵大橡樹的院落。這裡有一個心慈面軟的岳母和一個始終冷漠的岳父,兩個人都離休了。岳父臉上的那種冰冷和嚴厲,不知該讓我恐懼還是厭惡,我只知道他是岳父。有時候我想:人幹嗎還要有個岳父呢?這真是一種奇怪的人生設定。要知道人這一生有個父親已經夠受的了。但岳母像天底下所有的岳母一樣可愛。她在那棵大橡樹下伸開了手,像是要把我抱在懷裡。梅子喊著“媽媽”,母女倆讓人羨慕。她抱住的是自己的女兒。

“失業了不是?”岳父正在練字,頭也不抬地說了一句。看來書法家的牌子他是掛定了。他還會作詩,都是一些五言七言,大致上寫過去的那些戰鬥、和平時期故地重遊的一些感懷。奇怪,他一直在歌頌和懷念拼死拼活打仗的日子,好像太平日子並不願過。

我說:“我也是,也在天天寫呢。”

岳父“哼”了一聲,把正寫的一個大字糟蹋了。他扔了筆,有些惱火。他不知是火自己還是火我,說:“哼!”

岳母端來一些糖果、橘子,又倒茶,接著就說:“還是去上班好……”

我點著頭。我覺得讓長輩為我操這麼多心也是一個罪過。

<h5>2</h5>

就是那天回來我下了個決心:找黃科長。我知道自己拖拖拉拉猶豫不決就是某種自尊在作怪,還有,就是心不在焉;我不知道今後該怎樣安頓自己——那顆心。很不幸,仍然還有個“心”的問題。我記起前些年看過一本書,它的名字被譯為《心的概念》。真的,我至今都沒有擺脫“心”的問題。我不信這種不得已而為之的、勉為其難的生活會讓一顆心從此安定下來。比如說眼下的狀態,恍恍惚惚;再比如在岳母和梅子的聲聲催促下,我還是要塗塗抹抹。我知道停止了塗抹一切只會更糟。我的這個不良嗜好真是源遠流長,以至於發展到今天已經無可療救——我從那所地質學院,甚至從更早的時候起,就開始了這種不能停息的、像害了一場熱病似的吟唱和嘆息。也許就因為這個難以革除的共同的病根,我才有了那長長的奔走、一次又一次的告別:告別地質學,告別雜誌社,告別城市,最後又不得不告別那片平原,重新回到這座蜂巢一樣擁擠和喧囂的街巷。“我看見記憶銜住梳子/一群麻雀的種子灑向泥土/那隻琴在北風裡沖洗/外祖母的白髮啊,翩翩的鷺鳥啊/兩眼迷濛眺望/那沙原上飄飄的水汽/一片茁壯的青楊在舞蹈……”

雜亂無章。如同夢遊。好在它們有別於苦笑。它們時斷時續,隨手記在各種各樣的紙片和本子上。有時我把它們寫在孩子廢棄的作業本空白處。

“爸爸的字可真醜……”小寧對母親說。

梅子揀起那個寫滿了字的本子,皺著眉頭。她每逢看到我寫下的什麼就是這樣一副表情。我不知她為什麼要皺眉。我想為梅子唱一首通俗易懂的滑稽歌謠。我在心裡搜尋嶄新的詞兒,找不出。可是每當我放鬆起來,就會捏起一支圓珠筆,毫不費力地在紙上寫下:“春天暖洋洋/百鳥齊歌唱/革命人民戀愛忙/嘿,戀呀麼戀愛忙……”

我回到這座城市之初沒有告訴任何人,可是像過去一樣,最後還是陽子第一個知道。他來玩,一次又一次帶來嶄新的畫。每一次都是他一個人。他有一幫好朋友,一夥不無特異的男男女女——他們可都是藝術家啊!他不敢把那一夥帶到這裡來,知道我不希望將這兒變得亂哄哄的。我羨慕陽子,有時甚至想:追根溯源,我們可能是由完全不同的某種動物進化而來的。他永遠歡蹦亂跳,適合在陽光下生活。他結識的人多,聽到的訊息多;從他嘴裡吐出的每一句話都無憂無慮,像琴鍵上蹦出的歡暢激越的音符……他每次離去,會使這個屋子變得倍加清冷。而我只能更多地在紙片上塗抹。

“那時還小哩/老黃牛馱了時光/鐮刀上的鬍鬚又白又長/赤腳從大李子樹下走過/朝聖一般拘謹/轉眼是原野上的疾跑/是一道少年的閃電……”我剛剛把它合上,又一首滑稽歌謠從腦際流過:

“岳母胖乎乎/是個大老粗/岳父是好人/善於玩深沉……”

梅子收拾紙頁時看到了。她這一次很快吐出兩個字:無聊!

真的無聊。就像一篇文章由於有了一個準確的命題,一下變得清晰起來:我長時間以來一直是無聊的,而那莫名的煩躁就是由它引起。我常常不由自主就要向她和小寧發點脾氣。有時甚至想吵幾句,好像害怕冷場似的。當然,我們吵嘴的題目常常離不開那個寶貝岳父。因為他很好玩。吵來吵去,梅子就歸結成這樣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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