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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來說,這座城市卻像是自己獨來獨往的最後一片荒原。

可能是剛剛從聶老和濱的身邊走開的緣故,我走進這片銀光閃爍的城街,荒原感陡然增強。當這群陌生而又熟悉的打工者闖入城街時,彷彿到處都響起了風吹茅草的聲音。

我想走近他們——可他們總是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儘可能地保持一段距離——而在東部山區和平原,我隨時都能與他們交友攀談。問題出在了哪裡?是我染上了這座城市的氣味,還是這些進城打工者本來就與我格格不入?這些人神情怪異,比起我在東部看到的那些流浪漢多了一點什麼又少了一點什麼。他們臉上掛帶了城市流浪漢的一些顯著特徵。他們的打扮也與山區和平原的那些流浪漢大不相同。總之他們在城街上顯得如此怪異——而在東部,打工的人很容易就能夠混同在當地百姓中間。

這個城市的流浪漢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車站、垃圾場四周,還有自由貿易市場附近那些偏僻的窄巷。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滿臉汙垢,頭髮髒臭,但一張嘴就露出雪白的牙齒,一睜眼就閃出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們大多比實際年齡顯得大一些,走起路來不是慢吞吞的就是急匆匆的。他們的形貌不能不讓我想起那個不幸的朋友莊周——他遭難以前,有很長一段時間就混跡在這樣一幫城市流浪漢中,而且打扮也與他們完全相同。我的一個朋友曾在類似的一群人中見過他,當時立刻表示了自己的深惡痛絕:朋友認為這同樣是部分知識分子的一種矯情,一種時髦。我不明白,我們的城市和我們的朋友當中什麼時候有了流浪的時髦?我真的不知道。

記得就在那段時間,可能莊周實在是疲倦了,有一次竟出人意料地一頭闖進了我們家裡。我一點準備都沒有,一見面相互興奮得很。他進門時手裡拎著一個很大的包裹,開啟一看才知道全是一些雜亂東西。我真想把這些東西給他扔到門外去。許久沒有見面了,我們一天到晚神聊,他給我講了那麼多城鄉見聞。原來他當時常隨一些建築包工隊進城,頻繁來往於城鄉之間。

也就是那次見面不久,出了那個兇殺案。莊周開始了沒有盡頭的躲避和逃亡……

我時常追憶這個謎一樣的朋友,從頭尋索關於他的一切。的確,從他最初離開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城市那一刻,就讓所有人感到不可思議。他的家人對他的出走驚得目瞪口呆,都以為他瘋了。是的,連平時最要好的一些朋友也感到不可理解,難以置信。他最密切的朋友從此不再是我們這些人了,而是那些流浪在山岡平原、在城市街巷的面色蒼黑的流浪漢了。很長時間以來,我們大家差不多都養成了這個習慣:只要一見到流浪漢、見到進城打工的農民,就不由自主地問一句:你們認識那個叫莊周的人嗎?這些人聽了大多漠然,或者所答非所問,罵罵咧咧回一句:

“那是一個什麼鳥物!”

流浪漢大半都有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神氣。他們拒絕一些人,信任一些人。他們敵視的東西很多,通常不會喜歡衣冠楚楚者,而寧可親近那些破衣爛衫的人。他們一路打工,各種活兒都做,從來不惜力氣。沒工可打時就尋找別人丟棄的東西,碎玻璃、鐵片、破紙板等。一截尼龍繩會讓他們高興得手舞足蹈。我看見一個瘦長個子,他從一個垃圾箱裡摸索出一根苘繩,高興得在眼前抖動不停,後來又把它束到了腰上。我走過去跟他攀談,他就笑嘻嘻地看我。他的牙齒多白,真不明白他用什麼辦法保持了這麼好的一口牙齒?還有他的眼睛,水靈靈的,清澈見底;只是臉上沾了油灰,頭髮像個老鴉窩;這旺盛的長髮由於汗水和髒土的攪拌,就像劇烈燃燒的火苗那樣絞扭著伸向四方,讓人不由得想起西方街頭的那些“朋克”。我與他交談,他嘻嘻笑,一邊笑一邊伸手到袋子裡摸出了黑乎乎的東西,看也不看就填到了嘴裡。我知道他們對付食物總是有特殊的本領,輕易不會發生食物中毒之類的事故。他嘴裡發出了咯吱咯吱的聲音,吃得好香,只咀嚼不吞嚥。他對所有的問話都不作答,只是笑,裝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樣子。這樣笑了一會兒,他突然說出了一段順口溜:“走到東,走到西,見了閨女笑嘻嘻;生產隊裡開大會,萬歲萬歲毛主席……”凌亂的意象,模糊不清的話語,宛若一首現代民謠。

我多麼希望他一直說下去,可惜他旁若無人地把脖子一擰,步態僵硬地向前走去了。

我發現他一直向著郊區走去,走到了一片楊樹林裡,然後又拐到了一箇舊貨場那兒。

那個舊貨場是用鐵絲圍起來的,裡面堆著很多破破亂亂的東西。許多流浪漢就是撿了東西到這裡賣掉,他們的“住處”都離這兒不遠……舊貨場一側有一段廢棄的磚牆,它旁邊有一溜草棚子,裡面住了很多人。我眼看著他鑽進了其中的一間,不見了。

這是一群流浪漢的老窩。我因為好奇,就走了過去。剛剛捱到近前,一個窩棚的人就伸出手要錢。我摸了摸衣兜,只有幾塊錢了。誰知剛才見過我的那個高個子一下從窩棚裡撲出來,張大嘴巴對我喊:“啊啊啊啊……”

他剛才那一會兒還在流利地唱出歌謠,這時一著急卻發生了口吃。我尋出幾分硬幣給了他。他在手裡搓了一下,很不情願地把它溜到了衣兜裡。他站在那兒看著我,滿臉悲愴。我身上還有一支鋼筆,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也摸了出來。他抓過鋼筆翻來覆去地看,把筆帽揪掉,迎著太陽看筆尖的閃亮……他竟把鋼筆放進自己兜裡,滿意地回到了窩棚——這時我才發現窩棚裡還有一個女人。那個女人的年齡比他要小得多,也像他一樣髒,兩隻手油亮油亮,全被油泥包住了。女人懷裡有一個塑膠包,包裡塞著各種各樣的食物:青菜,咬了一半的油餅,還有軟軟的煮地瓜。這時她伸手到塑膠包裡抓出一塊地瓜,讓男人咬一口,自己再咬一口。她見我在看,就嫌冷似的把手伸到了男人的胸脯那兒。過了一會兒她的目光漸漸柔和起來。男人抽出鋼筆,她接過,像看一塊糖果一樣在手裡轉來轉去,“嘿嘿,”她笑了,“老總,身上還有好玩藝兒吧?”我趕緊搖頭。她看看男人,伏在他耳朵旁“咯咯”一笑。他們兩個很有幾分得意的樣子。這樣待了一會兒,女的突然問一句:“聽不聽歌?”

我未置可否,那個男子就拍起了巴掌。

原來他是為她打拍子。女的開始唱了。她一張口竟能發出那麼尖利的聲音,簡直是從鋼管裡吹出來的。“天上佈滿星,月牙兒亮晶晶,生產隊裡開大會,訴苦把冤伸……”是很久以前的一支歌,此刻讓她唱得那樣淒涼。她唱著唱著竟然流出了淚水。我心裡一陣發酸。

她停止了歌唱。這時候我才看出,面前這個女人頂多有二十二三歲,由於剛剛泣哭過,鼻子有些發紅,那軟軟的鼻頭好像也在訴說著不幸。

男的這時候磕磕巴巴問了一句:“白白、白白聽歌呀?”

一句話提醒我,他們在用這種辦法討要。我後悔這一下真的欠了他們。我為難起來。沒有任何準備,身上實在沒帶其他東西。我總不能脫下自己的衣服和鞋子交給他們吧。實在沒有辦法,急得抓起了頭髮。女的“咯咯”笑起來,笑得何等純真!她一笑就露出了通紅的小舌頭、白牙,讓人想到原野上一隻剛剛長成的可愛野物。

他倆一塊兒看著我的窘態。我不知怎麼就來了一個機靈,接著脫口而出:

“我沒有東西了,也唱一支歌吧。”

我照例沒等他們同意就唱了起來。我也在唱一首舊歌,嗓子很粗,旁若無人……一開始他們還笑,到後來就神情肅穆地看我。旁邊的那些流浪漢也一齊從窩棚裡鑽出,有的探出半個身子,有的乾脆跑到了跟前。我還在唱。正午的陽光下,身上被曬得熱乎乎的。我突然發覺自己原來這麼需要大聲地喊叫和歌唱——一種傾訴的慾望這時候竟然變得那麼強烈。

我唱了一遍又一遍,一直重複著那幾句。我發現這些貧窮的、見多識廣的聽眾並沒有失望,他們都略帶驚訝地看著我。他們大概從來也沒有看到一個衣冠楚楚的城裡人也會這樣放聲嚎唱。

<h5>4</h5>

往回走時我腳步輕鬆。很久沒有這樣痛快了。一種自由的氣息感染了我,讓我獲得了別樣的愉快和滿足……一進入高大建築分隔的區間,光線立刻就暗淡下來。這是一座城市的內在部分,在這兒可以想到城市巨大軀體的內臟:彎彎曲曲的腸道,碩大的胃部,形狀朦朧的黑色心臟。一團團發酵物正在這兒日夜分解、釋放和轉移,同時也在蠕動中被不斷地吸收和揚棄。活的種子和肌體,一切的一切,都會在一座城市的巨軀之內給生吞活剝、消化和磨碎。每個人都是這座城市的食物。

我漫無目的走出了窄巷,踏上了寬闊的柏油路。過了一個高高隆起的橋,看到了橋頭系起的長索,又轉下橋去,踏上一個三角形的廣場。廣場上擺了很多盆花,它們當中是一座白色大理石雕塑:一個晨讀少女。少女巨臀粗臂、雙眼凸出、頸部粗壯。雕塑者顯然是個男性,他憋著一股勁兒給少女雕了一個不近情理的、過分蓬鬆和高大的胸部。幾隻土蜂銜來泥巴,在她的眼窩那兒做了一個窩。我的目光從這個雕塑上移開時,突然有點迷失,竟然忘記了再往哪裡走——這會兒就搭乘郊區班車回靜思庵嗎?回自己的家嗎?

站在廣場上的一會兒,我想起了掛在岳父嘴角的笑容。

在他眼裡我大概是一個走投無路的人,一個一無所有的失敗者,就像南郊窩棚裡的那些人差不多吧—— 一個體面之家,卻找了一個如此倒黴的女婿:竟然要在四十多歲上再次尋找就業機會。岳父在內心裡其實早就後悔自己的女兒嫁了這樣一個人。從最初女兒選擇時他就阻擋過,只是沒有成功罷了。我不願回憶那些年的事。我不過是在中午的城街上偶然想起一些事情,琢磨著一位老人嘴角上的笑容。當然,就因為受不了這種笑容,我才會可憐巴巴地到“人才交流中心”去登記。

陽光刺目,喧囂如潮。我實在覺得這是一個與我無關的、非常奇怪的地方。我驚異的是自己竟在這裡生活了這麼久——這對我來說真是扯淡。我是一個外地人,一個永遠也不屬於這裡的流浪漢。這裡嗅不到我所需要的那種氣味。刺目的陽光啊,遍地喧譁像海浪一樣湧流的人群,一切都那麼陌生……我開始慢吞吞地往前走,目光搜尋著周圍的一切,像要找一個熟人。是的,我在這座城市裡生活了許久,好像真的不乏朋友,有時一走上街頭就有人與我打招呼。我想看看那些樓房、橋樑,看到一個個熟悉的牌子和名稱。沒有,一點陳舊的痕跡也看不到。這使我意識到:我走入了一個新區。

我馬上記起陽子在幾個月前搬進了這個新區——前面一個衚衕連線著一幢灰白塔樓,那兒就是陽子的家……我幾乎是一路小跑找到了那個單元,然後直奔三樓。

篤篤敲門。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開門的果然是陽子。這傢伙正在吃飯,見了我趕緊放下手裡的東西。

“哎呀你呀,你真行!”

他向屋裡歪頭喊著,喊他的愛人小涓。小涓這一會兒又留起了男人頭。她比陽子小好多,剛剛結婚不久,還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小媳婦。她不知怎麼打扮自己才好,不斷地改變自己的髮型,但無論如何也不能去除那種稚嫩的、自以為是和感覺良好的兒童般的神氣。她善良而又純潔,不過在家裡是教訓陽子的一把好手。她一見面就說陽子“怎麼怎麼”、“你看你看”,她指著陽子的鼻子,囉囉嗦嗦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這些我太熟悉了。

陽子搓著手:“我們到處找你,你怎麼老是失蹤呢?你這個人就是神神秘秘。你這一陣又去哪了?”

我攤攤手,不知說什麼才好。我不想把那個靜思庵交出來,就說:“我回老地方去了,到平原和山區走了一圈。”

“剛剛回來嗎?”陽子的眼睛瞪得溜圓。

我點點頭。

陽子拍拍膝蓋:“天哪,有一個大事我正急著告訴你呢,如果你在這之前知道了多好,你會順路去看一看,找一找……”

“找什麼?”

他瞥一眼小涓:“一邊去吧!”

小涓很不情願地走開。他把我領到裡屋。這個神秘的舉動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急著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聽一個朋友講,莊周這會兒正藏在東部山區……”

“真的?!”我的心頭一沉,心臟立刻“噗噗”跳起來。

“真的,這都是口耳相傳的訊息,非常確切:莊周在山區的包工隊打工。你知道他也只有這個辦法了。你這次沒有到山區去嗎?”

我沒有回答。心裡一盤算起莊周的處境,接下去對什麼都沒有興味了。我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掛記這個人,他讓人心上痛疼。

他一直是壓在我心底的一塊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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